暮色西合，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向青川县。
赵锦湘推着她的二手小电驴，慢吞吞地挤出镇政府大院。
年底了，扶贫台账看得她眼冒金星，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空气里一股子山雨欲来的潮闷，黏糊糊地贴在人皮肤上。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跨上车，拧动把手。
小电驴发出吭哧吭哧的呻吟，驮着她驶过熟悉的街道。
粮油副食店、挂着褪色招牌的理发屋、生意永远兴隆的“老王牛肉面”……闭着眼睛她都能数出每一家店铺的位置。
在这个偏远闭塞的小县城考上编，日子就像陷入了一潭温吞水，一眼能望到三十年后的自己——也许坐在隔壁办公室，头发花白，抱怨着同样的台账和永远填不完的表格。
唯一鲜亮的，是县城中心广场那根灰白高大的石柱“青云柱”，顶上一只振翅欲飞的石鸟，据说是当年有凤来仪，沾过文气。
此刻在昏沉天光里，那石鸟也显得灰头土脸。
她眯了眯眼，有点散光。
就在这一刹那。
一道惨白的电光猛地撕裂天际，紧随其后是一声炸得人头皮发麻的惊雷！
轰——！！！
小电驴车身猛地一抖，像是被什么无形巨物狠狠撞上，车头瞬间失控，朝着路边猛甩过去！
赵锦湘甚至来不及惊叫，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抛起，视野天旋地转。
剧烈的、令人窒息的疼痛从全身每一处炸开。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根不断在瞳孔中放大的“青云柱”，以及柱顶上那只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石鸟。
黑暗吞噬了一切。
……一种奇异的失重感。
像是在深海里不断下沉，又像是被裹挟着冲向某个未知的彼岸。
耳边是模糊的、嘈杂的乱流声，偶尔闪过破碎的片段——老王牛肉面热辣的香气，办公室打印机永无止境的嗡嗡声，暴雨砸在伞面上的噼啪声……不知道过了多久。
痛。
但不是被撞碎碾裂的那种痛，而是一种被紧紧束缚、挤压的憋闷感。
冷，一种侵入骨髓的湿冷。
还有巨大的、让她本能恐惧的嘈杂声浪——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哭嚎，金铁交击的刺耳锐响，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闷响……她拼命想睁眼，眼皮却重若千斤。
“哇——哇啊啊啊——”凄厉的婴儿啼哭穿透那片嘈杂，尖锐地刺入她的耳膜。
奇怪，这哭声……好像是从她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劈开了混沌的意识。
赵锦湘猛地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光线涌入，好一会儿视线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糊着黄泥的屋顶，一角破了洞，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不断有烟尘簌簌落下。
她正被人用一种粗糙的、硌人的布巾裹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视线艰难地向下挪。
……看到了两只粉嫩、短小、肉乎乎的手。
正不受控制地在空中胡乱抓着。
她的脑子嗡地一声，彻底僵住。
“娘的！
哭哭哭！
就知道哭！
再哭把那些杀千刀的兵匪招来，咱们全都得死！”
一个压得极低、充满了惊惶和暴躁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剧烈的喘息。
赵锦湘艰难地转动着眼珠，瞥见一个穿着粗布古代衣裙、头发凌乱的中年妇人正缩在墙角，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死死盯着破旧的木门方向，看也没看她一眼。
这不是她的身体。
这不是她的声音。
这里……是哪里？！
巨大的恐慌如同巨手攫住了她（或许现在该称之为“它”），让她几乎窒息。
她下意识地想进入那种放空、发呆的状态，那是她过去二十几年人生里应对高压工作的唯一法宝。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周遭的一切猛地褪去！
寒冷、嘈杂、被束缚的感觉顷刻消失！
她站在了一条安静得诡异的街道上。
熟悉的、方方正正的“青川县人民政府”办公楼就在眼前，楼前红旗蔫头耷脑地垂着。
旁边是信用社褪色的蓝色招牌，对面是那家她常去买纸巾和小面包的“欣欣超市”，玻璃门上贴着“欢迎光临”的红色剪纸字。
一切都和她下班时一模一样。
除了……没有人。
绝对的死寂。
没有车声，没有人语，没有鸟叫虫鸣。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
阳光亮得有些不真实，给所有建筑都镀上了一层虚假的、蜡质的光泽。
她低头，看到了自己那双穿旧了的黑色小皮鞋和公务员制服裤脚。
是成年人的身体。
巨大的狂喜和茫然同时冲击着她。
她下意识地朝着最近的“欣欣超市”跑去。
玻璃门一推就开，迎客的电子铃声没有响起。
货架上商品琳琅满目，蒙着一层极细的灰。
她颤抖着手拿起一包最熟悉的苏打饼干。
触感真实无比。
她撕开包装，饼干浓郁的葱油香气窜入鼻腔。
她塞了一块进嘴里，咀嚼，吞咽。
真实的饱腹感。
不是梦。
她真的……进入了某个奇怪的地方？
这里似乎是整个青川县城？
那外面……那个婴儿……念头一转，眼前的超市景象瞬间模糊、扭曲。
冰冷的空气、嘈杂的声响、妇人压抑的啜泣重新将她包裹。
她又回到了那具脆弱无助的婴儿身体里，被粗糙的布巾裹着，躺在冰冷的泥地上。
巨大的信息量几乎冲垮她的神经。
车祸……婴儿……古代？
……完整的青川县空间？！
“砰！”
破旧的木门猛地被从外撞开，碎木飞溅！
一个穿着破烂皮甲、满脸虬髯、手提滴血钢刀的壮汉狞笑着堵在门口，目光如饿狼般扫过屋内。
“嘿！
这旮旯还藏着俩娘们！”
墙角的妇人发出一声短促至极的尖叫，双眼一翻，首接软软瘫倒下去，不知是死是活。
赵锦湘的心脏骤停。
巨大的恐惧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睁大眼看着那柄滴血的刀越来越近。
虬髯汉子一步跨进来，目光落在墙角昏死的妇人身上，啐了一口：“晦气！”
随即，他的视线转向地上裹在襁褓里的赵锦湘，眼中闪过一抹残忍的兴味。
“小崽子倒是细皮嫩肉……”血淋淋的钢刀扬起。
要死了。
刚活过来，就要死了。
赵锦湘绝望地闭上眼。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全部意识疯狂地尖叫着——进去！
进去！！
让她进去那个空间！！！
“咻——”刀锋破空的声音戛然而止。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死寂重新降临。
她再次站在了空旷无人的青川县街道上，阳光刺眼。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包没吃完的苏打饼干。
“哐当！”
一声金属落地的脆响从极近的距离传来，伴随着虬髯汉子惊疑不定、甚至带着几分骇然的粗吼：“操！
见了鬼了？！
那么大个娃崽呢？！”
声音……是从空间外面传来的？
她在这个绝对安静的空间里，竟然能模糊地听到外面的声音？
赵锦湘瘫软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活下来了。
凭借这个诡异的、能救命的县城空间。
她不敢出去，就这么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死死攥着那包饼干，竖着耳朵捕捉外面那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声响。
虬髯汉子似乎在外间屋里惊疑不定地转了几圈，骂骂咧咧，最终可能是自己也无法理解刚才的“幻觉”，嘀咕着“真他娘撞邪了”，脚步声渐远，似乎是离开了。
又过了许久许久，外面彻底没了动静。
赵锦湘才敢小心翼翼地，生出“出去”的念头。
冷风裹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烟尘气息扑面而来。
她还在那间破屋里，依旧是婴儿的身体。
屋外的哭喊厮杀声似乎转移到了更远的地方。
墙角的妇人依旧昏迷不醒。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淹没了他。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远处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她又冷又饿，婴儿的本能让她开始不受控制地细声哭泣，声音微弱得像只小猫。
不能再待在这里。
那个虬髯汉子可能会回来，或者有别的乱兵、野兽……她尝试着集中精神。
进去，出来。
再进去，再出来。
几次之后，她逐渐摸索出一点规律。
她似乎可以凭借意念，从空间里“拿”东西。
她拼命想着吃的，软的，流质的。
念头刚落，一盒纸装牛奶和一个柔软的白面馒头突兀地出现在她襁褓旁边。
包装上的生产日期，清晰地印着她车祸那天的日期。
婴儿的身体无法处理这些。
绝望再次攫住她。
奶粉……对，奶粉！
婴幼儿奶粉！
她拼命回想县城里那家最大的“宝贝嘉”母婴店的位置！
集中全部意念！
“噗”的一声轻响。
一罐900克装的、某个知名品牌的初生婴儿配方奶粉，沉甸甸地砸在了她的胸口，砸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奶粉罐冰冷的触感和鲜明的图案，在此刻犹如神迹。
有了奶粉，还需要热水，需要奶瓶……她望着那罐救命的奶粉，却感到一阵更深的无力。
婴儿的力气连罐子都打不开。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困境彻底击垮时。
破屋那扇被踹烂的门板阴影里，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压抑着的吸气声。
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的屋里，却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赵锦湘的哭声猛地噎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住。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声音的来源。
阴影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身影。
看身形是个少年，异常瘦削，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裹在一件明显不合身、沾满泥污和暗色污渍的宽大衣袍里。
他半倚着土墙，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正一瞬不瞬地、死死地盯着她——以及她胸口那罐凭空出现的、与这个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色彩鲜艳的铁罐奶粉。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多情的轮廓，此刻却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里面没有丝毫少年人的澄澈，只有浓重的戒备、审视，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冰冷警惕，以及深处难以掩饰的、濒临极限的疲惫与病态的潮红。
他就那样沉默地站在那里，像是蛰伏在黑暗里的病弱的幼兽，危险，且不可预测。
西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
只剩下远处模糊的风声，和彼此间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看到了。
他看到她“变”出了东西。
赵锦湘的心脏，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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