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寒冬，风像一把钝刀子，刮过城市边缘的城中村。
低矮的自建楼房挤作一团，墙面斑驳，电线如蛛网般在头顶交错纵横。
刚下过一场小雪，屋檐下挂着冰凌，路面上的污水结了冰，在昏黄路灯下泛着油腻的光。
一扇贴着“租房介绍”的窗户后，十六岁的阿斌蜷在二层阁楼的床上。
这是他的“房间”——一个由隔热板隔出的西平方米空间，仅容一床一桌。
寒气从墙壁的缝隙钻进来，他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聚焦在手中那方小小的发光屏幕之上。
屏幕上，是一场激战正酣的虚拟对决。
《帝国争霸》的标志在角落闪烁，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精准而狂热。
英雄的技能光效绚烂炸开，小地图上敌军动向一目了然。
“绕后！
法师控场！”
他对着廉价的耳机压低声音急促指挥，嗓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对面ADC没闪，集火他！
这波龙坑团必须赢！”
窗外，是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和搓洗衣服的单调水声，与屋内虚拟世界的金戈铁马、技能音效交织成两个割裂的世界。
“Victory！”
随着屏幕上巨大的胜利标志弹出，阿斌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身体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痛。
他瞥了一眼游戏排行榜，自己的ID“北境孤狼”赫然位列全区前十，一股虚拟的快意涌上心头，驱散了身体的些许寒冷和疲惫。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和母亲小心翼翼的询问：“回来了？
今天咋样？”
“还能咋样？
活儿就那么多，抢的人头破血流。”
父亲的声音疲惫而粗粝，像被砂纸磨过，“老板心黑，压价压得厉害，搬一车货比去年少十块钱。”
阿斌的手指顿住了，游戏胜利的喜悦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漏了气。
他下意识地将手机屏幕扣在胸口，仿佛那光亮是一种罪过。
母亲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斌斌快中考了……老师说，他最近成绩又滑了，白天总打瞌睡……哼！”
父亲一声冷哼，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和烦躁，“就他那样？
天天抱着个破手机，能有什么出息！
老子累死累活供他上学，不是让他来当游戏大王的！
第七中学都悬！”
“你小点声……”母亲劝道。
“小什么声！
他就是欠揍！”
脚步声咚咚地逼近楼梯。
阿斌的心猛地一跳，手指飞快地锁屏，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几乎在同一时间抓过旁边一本皱巴巴的初三物理课本，胡乱翻开，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阁楼的门帘被猛地掀开。
父亲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带着一身冰冷的寒气和不加掩饰的倦怠。
他瞥了一眼阿斌手里的书，又扫视了一下这狭小逼仄的空间，目光最终落在儿子脸上那尚未褪去的、因游戏兴奋而产生的潮红。
“装啥装？”
父亲的话毫不客气，“电能生磁？
我看你就能生一肚子气！
天天晚上不睡觉，鼓捣那破手机，电费不要钱啊？
老子流汗挣的钱，是让你这么糟蹋的？”
阿斌低下头，不敢首视父亲通红的眼睛和那双开裂粗糙、沾着洗不净油污的手。
那双手，曾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如今却只让他感到沉重的压力和无言的羞愧。
“我……我在查学习资料。”
他的辩解苍白无力。
“放屁！”
父亲显然不信，但也懒得多说，只是扔下一句，“下学期要是考不上个像样的高中，就跟我去搬货！
也让你尝尝这汗珠子砸脚面是啥滋味！”
门帘被重重甩下。
父亲的脚步声远去，接着是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父母压低嗓音的、永无休止的关于钱和生活的争论。
阁楼里重新陷入昏暗。
阿斌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很久没有动。
枕头下的手机似乎还在发烫，灼烧着他的神经。
窗外，邻居家的电视声隐约传来，播放着庸俗的喜剧，观众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间小屋。
墙上，几张小学时得的“三好学生”奖状己经泛黄卷边，与此刻枕下的“帝国争霸”区前十排名形成无比讽刺的对比。
桌上，是母亲省吃俭用给他买的、他吵了很久才到手的智能手机，旁边是写了一半却再也进行不下去的物理作业。
铅笔盒是小学六年级用的，边缘己经磨得发白。
他重新拿起手机，屏幕解锁，游戏胜利的画面依旧辉煌。
那是一个秩序井然、胜负分明、努力必有回报的世界。
他是那里的“北境孤狼”，是能指挥千军万力挽狂澜的英雄。
可退出游戏，他是北山市城中村里一个家境贫寒、成绩垫底、让父母失望、未来一片迷茫的初三学生，李斌。
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刚才在游戏里运筹帷幄、智计百出的快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自我厌弃。
他知道父亲说得对，他知道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和金钱，他知道这样下去只会碌碌无为。
可是……能怎么办呢？
学习的路似乎早己被自己堵死，那些公式、定理、文言文，陌生得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除了打游戏，他还会什么？
还有什么能让他获得哪怕一丝一毫的成就感？
他鬼使神差地再次点开游戏，不是排位，而是点开了历史战绩里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逆风翻盘局。
他看着录像里自己的操作：精准的走位躲避，关键时刻的指挥，卖掉自己吸引火力为队友创造输出环境的决绝……“暗度陈仓……”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词，是语文课上学过的，来自三十六计。
他当时没仔细听，但此刻看着录像里自己派一个队友佯攻吸引注意，主力却偷偷拿下了关键战略点的操作，这个词猛地蹦了出来。
原来……打游戏用的这些套路，古人早就总结出来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微弱的火星，在他一片漆黑的心绪里闪了一下，但旋即熄灭了。
这有什么用呢？
考试又不考怎么打《帝国争霸》。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绝望攫住了他。
他退出录像，手指胡乱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仿佛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相册里偶然划过一张照片，是小时候父亲带他去参观一个古代兵器展，他骑在父亲脖子上，对着一副冰冷的唐代明光铠笑得开心。
那时，父亲的手还很温暖有力，不会像现在这样开裂粗糙。
那时，他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不是只对手机屏幕里的像素块感兴趣。
枕边，那本破旧的《初三物理》还打开着。
他目光扫过，停留在那一章的标题上：“磁场与电流”。
游戏里，也有磁场类的控制技能，能干扰对手的移动……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把这荒谬的联想驱散出去。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顶端弹出一条低电量预警，红色的电池图标刺眼地闪烁着，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提醒他，虚拟世界的辉煌，终究需要现实世界的电量来维持。
而现实世界的“电亮”，是父亲那双开裂的手，是母亲在冷水里搓洗衣服的沙沙声，是窗外这片看不到尽头的、寒冷的城中村。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年轻却写满迷茫的脸庞，在这北方冬夜的狭小阁楼里，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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