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铁路

如果我还活着，记住，不要相信我说的任何一句话。

现在是 1958 年，我准备进藏了。

青藏铁路格拉段工程的第一批勘探队已经失踪，我们得到的唯一线索只有一句话——西王母和不死药都是假的。

1

政委是西北人，我站在政委面前，看着他抽了一斗又一斗的旱烟。

也不知道在愁啥。

知道找你来是干什么的?

知道。我答，给我解决对象问题呗

嫑批扞（不要乱说）一天天嬉皮笑脸的。政委吹胡子瞪眼，命令都接到了?任务密级你自己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都要把关。今天找你来，就跟你强调一句话，服从命令听指挥。务必，保障好专家干部队伍和工人队伍的工作，也要保护好他们的安全，包括你们自己的。

我正色，立直: 是

这项秘密任务和青藏铁路的修建有关。

这是个伟大的战略部署，可以让北京和高原的距离更近。

困难很多。政委叹了口气，然后突然又给我文邹邹地整了几句来，但是胸有凌云志，手牵铁龙来，各族人民盼望的高原铁路必将成为现实

我没忍住: 叔，您最近说话都这样这样的?

政委没好气，这才从抽屉里拿了一封厚厚的档案信封来丢给我，然后搁那不要命地一斗一斗往肺里抽那烟叶子: 现在根据章程，向你公开这份秘密档案，你要做到心里有数，出了这个院，任务就算正式开始了。

我站在政委面前把档案一页接着一页看下来，越看，我俩就越不吱声，最后我管政委要他的烟斗，也想来两口。

青藏铁路的规划，总体上要分两期工程来做。

第一期是西宁市到格尔木市，西格段的客观条件相对乐观。

第二期是格尔木市到拉萨市，格拉段的条件就复杂了，全长少说得有一千多公里，中间一半以上都是连续多年冻土区。

西格段已经开始牵头开工建设了，两年前，格拉段的勘测工作也在顺利推进中。

但就在一个月前，我们得到消息，负责格拉段勘测工作的勘测队伍失踪了。

全员消失在雪域高原，到现在还生死不知。

哦，不对，严谨地说，回来了一个。

政委没给我烟，只是站起来: 看完了就跟我走吧，带你见见回来的那一个。

我跟着政委去了医院，大兄弟人躺在那，啥也看不清，浑身缠得跟木乃伊似的，脸都是黑糊的。

咋回事?

政委神色复杂凝重地看着里头的人，嘴上回答我: 从总院转来咱们这的，前两天，负责看他的人没看住，半夜让他放了一把火。命是捡回来了，人也烧得不成样子，哎

幸存回来的地质勘探员叫于振邦，才十九岁，听说是北京人，最高学府出来的，好不容易从山上捡回一条命回来，咋就想不开非寻死呢?

他嘴里嘀嘀咕咕啥?

政委转过头看我，脸色很难看: 西王母和不死药，都是假的……

这都是啥玩意?也不是一句人话啊，他们文化人就非得整点别人听不懂的?

这就是幸存回来的于振邦能带回来的唯一线索，用政委的话说，于振邦疯了。

真的疯得厉害，醒的时候、半死不活的时候、现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只要他能开口说话，嘴里只有嘀嘀咕咕的一句话——西王母和不死药，都是假的。

也不说点有用的，也不说他们在山上到底遭遇了什么，其他人是死是活，在哪能把人救回来。

政委说，于振邦打回来后就疯疯癫癫的，再就是一门心思寻死，救了一回又一回，这一次，怕是熬不过去了，能熬，也熬不了几天。

我知道政委为啥带我去看于振邦，他是想告诉我，这次的任务，很危险，是会死人的。

但再困难的事咱又不是没见过，这怕啥?还能因为怕死，给小鬼子认怂?因为怕死，青藏铁路就不修了?

政委放心，保证完成任务临走时，我问他，就是等我活着回来了……能不能把小燕介绍给我?我打小就稀罕她……

小燕是政委的女儿，打小就聪明，就是挺爱打我，我贼喜欢。

滚滚滚政委又好气又好笑，日眼得很（讨人烦）。

2

铁路工作还是要往前推进的。

第二批勘探队伍已经集结，由工人、干部、技术人员组成，我和我的兵负责保障他们的工作。没危险时，我们是工程兵；有危险时，那得问问我们手上的家伙答应不答应。

不谦虚地说，我们这支队伍，都是精兵强将，个顶个的百里挑一。

昆仑山口是通往西藏的必经之路，我们要在青藏铁路修建工作开始前就对青藏线进行全面的勘测和设计，所以打通昆仑山脉势在必行。

队伍从格尔木市出发，从昆仑山口进，途径不冻泉、五道梁……海拔最高的时候，得达到 5000 米以上，最低气温在零下 45 度。

刚出发没多久，我们队伍中就有人因为缺氧患上了急性高山病、高原肺水肿和脑水肿，不过整体勘探工作还是在往前推进着，办法总比困难多。

很艰难，真他娘的艰难。

但想到藏区人民能够早一天拥有自己的交通要道，整个队伍就没人喊过一句苦，我们在雪域高原扎根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星期。

这会儿专家们正在营地附近工作，用的啥光电测距仪，看起来贼厉害，再结合什么航空摄影。

听说都是现在的最新技术，可以大大减轻高原的劳动强度，做出范围较大的地形图，再用航空摄影拍出来的照片到实地对号，进行线路位置的比选。

那谁，虎子。我叫了几个人，让把标语贴到营房上去，我刚找那几个大学生写的，怎么样，是不是挺好看?贴上去，每个营房都贴上，鼓舞鼓舞士气

虎子跑来，看了半天: 我爱，爱，爱……

唉唉唉唉什么唉，让你平时多读点书。我把那几条标语展开，清了清嗓子，我爱冰封雪莲花，昆仑山下来安家。风吹雪打算个啥，人民给我一身钢骨架……学会了没?就这么几个字，还认半天……

虎子挠头: 还是林哥有文化。

行了，去吧。我很受用，我去看看钻探井那边。

我去钻探井时，几个地质专家刚好休息，和工人一起在冰雪上吃剩馒头和雪水。

钻探井旁还蹲着一个人，在记录资料和数据，我走过去: 你咋不去和他们吃点东西?

上午的数据不够精确，我重新看看。叫严金风的小姑娘头也没抬，两个麻花辫都冻得硬邦邦的，鼻子也冻得红红的，钻探取样就是为了精准掌握地质资料，半点不能出差错，研究好冰层是铁路建成的关键。

我点头，没说啥，走了。

这些专家队伍里，我格外关注严金风，严金风和于振邦都是北京来的大学生，两人还是同学，关系不一般。

就像我和小燕那样，嘿嘿。

其实出发没多久，我就知道，于振邦死了，就是没敢告诉严金风。

严金风还有个哥哥，叫严兴华，就是上一批失踪的勘探队伍的，至今音讯杳无，其实我知道，大概率是凶多吉少了。

严金风对这些都不知情，青藏铁路的修建势在必行，士气不能受影响。

听说严金风是自愿报名参加这次的勘探队的，她本来就是学地质的专家，我就是没想明白，怎么就还真让她上了。

万一，我是说万一出点啥事……一门都壮烈了。

我看着她一天天认真钻研的样子，有些事我心里知道，但不能说，难受得很，能做的，也只有多多照顾一点了。

晚上我让人多煮了点肉，让这批专家和工人队伍好好补一补。

几个大学生带头编了几句词，在拉歌，那词唱得好啊，踏破昆仑万年雪，乐在天涯战恶风。

多有气势，明天我得让人写成标语再贴上去。

回头瞥见严金风在火堆边上借着光看书，很难得看她不是在写写画画，而是在看书，我凑上去: 金风同志，看啥呢?

严金风抬头看我，脸被火烤得红扑扑的: 瞎看。

我在她边上坐下来: 你说，你在北京待得好好的……咋来这地方吃苦了呢?

不是你说的?要问高原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为了修好铁路线，越是艰苦越幸福。严金风笑，来这的人都不怕苦。

嗐，我瞎，瞎说的，你咋记下了……我给说得闹了个大脸红，虎子他们在后头大笑，我回头骂骂咧咧回了几句嘴。

你报名来这里，家里让?我急着找话，一说出口就忍不住在心里暗骂我这臭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好严金风没多想，只说家里也都很支持祖国的建设，就是等她报名时，不知道为什么，流程拖了很久，别人都报上了，就她迟迟没消息……总之波折了一些，但最后她还是报上了。

我看她手上那本书，讲的是历史，冷不丁想起那天政委带我去看于振邦的事，怪我，打小不爱读书，我爹拎着棍子在我屁股后头追，我愣是把学一逃，参军去了，导致现在肚子里就那点墨水，也看不明白严金风看的那玩意文邹邹的啥意思。

憋了半天，我憋出一句: 金风同志，你说，西王母和不死药，真的存在吗?

3

严金风愣了愣，不知道为啥，没回答我的话，反而问我: 你叫什么?

这给我整局促了，都这么久了，居然还不知道我叫啥: 林冲，就水浒传那个林冲，我爸给我起名时，刚好看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虎子他们都管我叫林哥，我比你大，你也可以叫我林哥。

严金风点头: 你听过瑶池相会的故事吗?

我没听过，但我不能这么说啊，我点头: 听过一点。

严金风信了，说: 西晋太康年间，在河南汲县一带发现一座战国时期魏国墓葬，出土一大批竹简，其中有一部叫《穆天子传》。'

严金风跟我说，《穆天子传》里记载了一件事，说周穆王去攻打犬戎，走着走着到了青藏高原附近，然后在那见到了西王母，还和西王母宴饮酬酢。

这就是史料里出现过的周穆王和西王母瑶池相会的故事。

后来发展出了各种版本的传说，其中一种，是爱情传说，说西王母和周穆王本来还相约了三年后再见，但周穆王没有赴约。

他咋不讲道德，说话不算话呢?

严金凤忍俊不禁: 确实，历史学者说周穆王失德，也是周失德的开始。

我还在怒骂周穆王不讲诚信，严金风微微笑着听我骂，骂着骂着，我忽然听到严金风轻轻问了我一句: 于振邦和我哥严兴华是好友，他们一起参加了格拉线的勘探，至今音讯杳无。我想，他们大概是出事了，我来，就是为了找他们。其实有一天我经过你的营帐，听到你喊了声于振邦……大抵，是梦话。但是你见过于振邦，对不对?

我傻眼了，傻在那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这臭嘴

我还说了啥?

严金风见我傻眼，微微一笑: 你别紧张，我会替你保密。其实，有些事，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比你了解于振邦……他是不是说了什么，和西王母、不死药有关的事?你告诉我，我就不去问别人。

我憋了半天，憋了又憋: 如果有一个人跟你说……西王母和不死药都是假的。

严金风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喃喃说了一句: 假的，不代表，不存在。

啊?我没明白。

我是说，西王母和不死药……也许真的存在。《尔雅》云，西荒有西王母国。《山海经》说，王母之国在西荒……凡得道授书皆朝王母于昆仑之阙。严金风看着我，有人说，青藏高原就是传说中的昆仑，西王母的瑶池，也可能就在青海湖一带，众说纷纭。但是……

关于西王母的传说有很多种，比如西王母就是个古国的称呼，位置就在青藏高原。

藏语里的松巴，其实意思就是女王国，也叫西女国。

《新唐书》里也有一句话，说西王母国是西羌人的一支，而西羌人，就是藏族人的前身。

不管哪一种说法，似乎……西王母，都和青藏高原有关。

因此，严兴华和于振邦他们，真的在这里见到了西王母也不一定……

他娘的，这事变复杂了。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有理有据，无可反驳啊。

对了，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青藏高原底下，很可能存在一个巨型地下空间……

严金风的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我刷地一下站了起来，然后就看到虎子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朝我喊: 哥，林哥，出事了，出事了……

有个叫王大志的工人出去解手时，不小心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好在，摔得不深，丢个绳子就能拽上来。

短短几秒钟，我的心情下了又上，给吓得够呛，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娘的，你小子说话能不能别喘这么大一口气?

我边骂边赶紧让虎子叫上几个人跟我一起去把王大志拉上来，到了那，我开始明白虎子最开始为什么慌成那样了。

王大志摔下去的地方，大雪覆盖，动静大了，雪坡滑了，王大志身下，露出了几只硬邦邦的手，硬邦邦的脚，以及好几张死灰的脸来。

4

失踪的第一批勘探队员找到了。

我带人把王大志连同那十一二具尸体一起拉了上来。

都埋了那么久，黄花菜都凉了，我根本不抱希望，事实也是如此，失踪的第一批勘探队伍截止现在已经可以确认，全员牺牲。

严金风的哥哥严兴华也在其中。

但让我心情复杂的是，这批人死得很蹊跷。

他们的尸身完整，唯一的伤口，就是贯穿脑袋太阳穴的一条弹道……也就是说，这批失踪的勘探队员，全部都是自杀的。

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什么要集体自杀?

我让人连夜发电报汇报这件事，正在讨论电报内容时，虎子跟我说，严金风去了暂停死去的十一名勘探队员尸身的营房。

坏了我赶紧带着虎子赶了过去，严金风果然发现严兴华了。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见到哥哥牺牲的严金风虽然悲痛，却又保持着极大的冷静和克制，这一点，连我都很佩服。

她回头看到我来了: 你们放心，我不会因为个人情绪给大家添麻烦。其实这个结果，我早有心理准备。

大家都不敢说话，气氛都很沉重。

严金风就这样不哭也不闹，帮着随队医生给牺牲的队员收殓尸身，做尸检，好判断局势，准确地对组织传达这里的情况。

同时，我们也想让他们尊严地离去，他们都是为铁路事业牺牲的英雄。

在清洁严兴华的尸身时，严金风发现严兴华的拳头一直攥得死紧死紧的，我和虎子一起上去帮忙，才算把严兴华的拳头掰开。

拳头里，有一张纸，上头，是严兴华的字: 我找到香巴拉了。

严金风抬头看我: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青藏高原地下很可能存在的巨型空间吗……

其实对这些感兴趣的不是严金风，是她的哥哥严兴华。

严兴华在得知有机会参与青藏高原勘探工作时，很高兴，他对青藏地下空间可能存在的假说，近乎痴狂。

出发前，他曾对自己的妹子严金风说: 我要去找香巴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