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夜枯骨，魂归恨来**腊月的风，像淬了剧毒的冰刃，裹挟着碎雪，凶猛地钻过窗棂的破洞，发出凄厉如幽魂呜咽般的哀鸣，将慕琬儿残烛般的气息切割得更细更碎。
她如濒死的幼兽蜷在冰冷的硬榻上，身上只压着一床薄如蝉翼、霉味刺鼻的旧絮。
指尖脚趾早己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唯有心口那一点微弱的、不甘熄灭的温热，昭示着她尚在呼吸之间挣扎。
“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骤然爆裂在死寂的房中，喉管被粗暴撕裂的痛楚搅动脏腑，几点刺目的猩红随之溅落在污旧的枕上，如同雪地里怒放又瞬间凋零的妖异红梅。
“吱呀——”破旧的木门被蛮横推开，更猛烈的寒风与雪沫如同饥饿的猛兽扑噬进来，奄奄一息的慕琬儿全身剧颤。
“啧，命还挺硬？”
一道粗犷刻薄的声音响起，每个字都裹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弃。
慕琬儿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浑浊。
光影摇曳处，站着她的亲哥哥，慕家高高在上的嫡长子，慕瑾瑜。
一袭锦缎华袍流淌着水泽般的光，领缘袖口那圈雪白蓬松的狐裘，衬得他面如冠玉，却与这满室的破败与寒气格格不入。
他微微蹙着眉，如同看一件污秽不堪的垃圾，那份不耐与嫌恶几乎要化为实质，仿佛多站一秒都嫌污了鞋底。
“哥……”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裂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伸出手，像许多许多年前那个懵懂无助的小女孩，祈求他一点微末的温暖，哪怕只是半碗冷透的残羹。
然而，她指尖微动的瞬间，换来的是慕瑾瑜毫不留情的一踹！
厚重的鹿皮靴结结实实地蹬在腐朽的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也彻底碾碎了她心底最后那点虚幻的希冀。
“闭嘴！”
慕瑾瑜厉声呵斥，眼神冰冷刺骨，“谁是你这种贱婢的哥哥？
野了十几年，骨头都腌臜了，也配登我慕国公府的门楣？
若不是父亲顾念那点子血脉，你早就该烂在哪个阴沟里喂野狗了！”
字字诛心，句句毒刃。
慕琬儿的心，瞬间冻结成了比窗外冰棱更冷硬、更死寂的存在。
是啊，她这个流落荒野的真千金，三个月前才被拖回这座金碧辉煌却彻骨冰寒的樊笼。
渴盼的骨肉亲情？
从未降临。
迎接她的，是假千金凌柔儿精心编织的“弱柳扶风”，是继母柳氏刻入骨髓的厌恶排斥，是父亲慕正德令人窒息的冷漠无视，还有眼前这位血脉相连的亲兄长，日复一日锥心刺骨的羞辱和拳脚……所有人的温情和目光，都像被施了咒般围绕着那个鸠占鹊巢的凌柔儿。
而她慕琬儿？
不过是个碍眼的污点，是所有人都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柔儿前几日不慎受了风寒，” 慕瑾瑜的语气平静得如同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杂事，眼神却无波无澜，“太医说，需一味极特殊的药引方能根治。
这药引子……得用活人的心头热血，尤其是那命格……孤煞克亲的苦命人之血。”
慕琬儿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连指尖都因绝望而痉挛。
她死死盯住慕瑾瑜眼中那一闪即逝、却又无比清晰的狠绝，所有的谜团瞬间解开！
“不……不要……” 她徒劳地扭动着如同灌了铅的身体，声嘶力竭，“哥！
我是你亲妹妹啊！
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爹呢？
娘呢！
我要见他们！
我要见……” 哀求的声音破碎在寒风里。
“爹和娘？”
慕瑾瑜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他们心疼柔儿尚且来不及，哪有闲心理会你这等晦气东西？
别痴心妄想了！
用你这低贱污秽之血去救治柔儿那等冰清玉洁的人儿，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不知感恩的东西！”
话音刚落，他身后那两个如同铁塔般矗立的粗壮仆妇便凶蛮地扑了上来，枯枝般冰冷粗粝的手死死按住了挣扎无望的慕琬儿，如同按住待宰的牲口。
“放开我！
放开！！”
慕琬儿发出困兽般的凄厉嘶吼，泪与恨交织着滚落，“是凌柔儿！
是她！
是她要我的命！
她想杀了我！
你们都被她那副假面皮骗了！
她才是蛇蝎！
是……贱人！
住口！”
慕瑾瑜勃然变色，手臂挥动带着凌厉的风声，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慕琬儿脸上！
“啪！”
剧烈的嗡鸣声在她脑海中炸响，眼前金星乱迸，咸腥温热的液体立刻从破裂的唇角汩汩涌出。
脸颊火辣辣地痛，却不及心口那片荒芜冰原的万分之一。
她死死睁大眼，看着慕瑾瑜那张被权势熏心、被假象蒙蔽的脸，看着仆妇们麻木空洞的眼神，想起“父亲”慕正德无动于衷的冷漠，“母亲”柳氏不加掩饰的憎恶，更想起凌柔儿每次在她面前垂泪示弱的“关切”，转身后眼底深藏的阴毒算计……一股足以焚灭天地、冻裂万载玄冰的滔天恨意，如同地狱毒藤最坚韧的根须，在这一刻疯狂滋长、缠绕，狠狠勒紧了她即将湮灭的灵魂！
那根须的尖刺，将最后的软弱、怯懦与不甘，彻底刺穿！
为什么？
她做错了什么？
不过是渴望一点骨血相连的温情，不过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为何换来的竟是抽筋拔髓、放血饮命的结局？！
“凌——柔——儿！
慕——瑾——瑜！
柳——氏！
慕——正——德！
……”她残存的神魂在无声地咆哮，用尽最后的力量，将这西个名字连同他们令人作呕的嘴脸，一笔一划，带着血的诅咒，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我——慕琬儿——对天立誓！
若能重来——我定要你们……”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寒芒，毫不迟疑地刺入了她纤细的手腕。
“血——债——血——偿——！！”
剧痛之后，是粘稠温暖的液体疯狂流逝……破败的絮被迅速染红，如同泼洒开一片绝望而妖艳的彼岸花海，迅速抽干了她身体里最后的生气。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在那片腥甜的黑暗彻底吞噬她之前，残存的视觉模糊捕捉到——门外长廊的幽暗尽头，一袭娇俏粉嫩的衣裙依偎在锦袍华服的慕瑾瑜怀中。
凌柔儿那张清丽如仙的面庞，正对着她“香消玉殒”的方向，缓缓勾起一个足以让地狱都冻结的、得意而残忍的微笑。
那个微笑，是她临别最后的记忆，也是来自无间炼狱最深处的催命符咒。
恨！
滔天之恨！
不——甘——啊——！！
……“唔……”头痛欲裂，像是头颅被人强行劈开，再灌入烧沸的铁水，沸腾的剧痛碾碎每一根神经。
慕思琬猛地睁开眼，如同溺毙的人骤然呼吸到空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拉动的嘶鸣，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冰冷粘腻地贴在背上。
视野从模糊到混沌，又渐渐凝聚。
昏暗的光线下，是熟悉到刻骨的陈旧房梁，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霉味，以及……一种几乎渗入墙缝的、属于国公府最底层角落的陈腐气息。
这里……不是她气绝身死的那间破落小院！
挣扎着坐起身，急促的心跳如擂鼓。
眼前是熟悉的硬榻，虽旧但板子平整；身上盖着的被子虽薄，却也无破无洞，触手还算绵软……这不是她刚被接回国公府时，安置她的那间仆婢不如的厢房吗？！
她猛地抬手，目光如冰锥刺向手腕！
白皙，纤细，带着长期困顿的苍白和孱弱，然而皮肤光滑完整，哪里还有半分刀刃切割过的狰狞伤口？
没有温热的血，没有刺骨的痛。
指尖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颊——光滑的皮肤下是温热的血液，没有肿胀，没有麻木的剧痛。
她几乎是弹下床，赤脚触到冰冷刺骨的地砖也浑然不觉，几步冲到角落里那面布满雾气的旧铜镜前。
昏黄的镜面里，映出一张属于少女的脸。
约莫十五六岁，眉似远山含烟，眼若秋水凝愁，一张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唇瓣也是淡粉几近失血。
然而，在这张原本应该写满怯懦与茫然的脸上，此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却盘踞着滔天的恨意！
那恨意冰冷如万载玄冰，却又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业火，锐利的锋芒仿佛能穿透铜镜，将人心都刺穿个窟窿！
这是……她被接回国公府，尚未被彻底磨去棱角时的模样！
她……回来了？！
慕思琬纤瘦的手指紧紧攥住自己的心口衣襟，那里面，一颗心正前所未有地、强劲而鲜活地搏动着！
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啃噬灵魂的滔天恨意如两条毒蛇般疯狂纠缠，让她整个身体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梦！
老天有眼！
竟真的让她魂渡黄泉，回到了一切尚能翻盘，所有血泪刚刚开端的起点！
凌柔儿！
慕瑾瑜！
柳氏！
慕正德！
还有那些如跗骨之蛆般欺辱、践踏、视她如草芥尘埃的狗东西！
你们的噩梦，轮回了！
前世，她慕琬儿（那时她还未被允恢复本名慕思琬）愚昧天真，如飞蛾扑火般渴望那点遥不可及的骨肉温情，生生被他们撕碎了心肝，敲碎了骨头，最后像一滩烂泥般冻饿交加，血尽而亡！
今生，她慕思琬——杀回来了！
带着无边业火！
携着无解血仇！
从地狱最深处爬回来了！
从此刻起，那颗天真愚蠢、任人捏圆搓扁的心，早己被她亲手剜出，碾碎，抛入忘川！
她要撕开那些伪善的画皮，让他们尝尽她曾百倍承受过的痛！
千倍吞咽的苦！
睚眦必报？
不，她要斩草除根！
抽筋剥皮！
毒舌诛心？
那只是最温和的开胃前菜！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才是她给他们预订的终局归宿！
“小姐？
您……您醒了么？”
一个带着小心翼翼怯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迟疑的轻叩。
是春桃。
她身边唯一的大丫鬟。
前世里，这丫头也算良心未泯，只是太过懦弱，在她被搓磨至死时，也只敢躲在暗处抹眼泪，最终也被柳氏寻了个由头贱卖了出去。
一丝冰冷的戾气在慕思琬眼底掠过，又迅速沉入寒潭，不起波澜。
她缓缓吸气，将翻腾如沸油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的牢笼，出口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淬过冰似的稳定：“进。”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春桃捧着一个粗粝的青瓷碗，怯生生挪进来。
碗里清的见底，几粒瘦小的米粒散落其中，像是谁漫不经心施舍的残渣。
“小姐，您昨晚粒米未进，这……这是刚熬的粥，您好歹……喝两口垫垫吧？”
春桃将碗放在掉漆的桌上，觑着慕思琬苍白得惊心的脸，眼圈微红，嗫嚅着，“夫人说……说您刚归家，身份还不曾正式过了明路……得先用些粗茶淡饭，免得……免得冲撞了福泽深厚的柔儿小姐……”柔儿小姐？
又是她！
慕思琬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个冰凌般锋锐讥诮的弧度。
她拈起那碗稀粥，垂眸看着，又轻轻放回桌面。
“冲撞？”
她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那声音里淬着碎冰的冷，“我倒是好奇，我这堂堂国公府流落在外的嫡亲血脉，是何等的‘煞气冲天’，才会‘冲撞’了那位鸠巢鹊占、享尽福泽的‘柔儿小姐’的锦绣大道？”
春桃唬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小姐！
这话万万说不得啊！
若被夫人听见，怕是又要动家法……”家法？
慕思琬心中冷笑蔓延。
那东西，前世她听得太多，挨得太多。
每一次的畏惧退缩，每一次的忍气吞声，不过是把自己往地狱深处又推了一步。
今生？
那家法，该换人尝尝滋味了。
她清凌凌的目光落在春桃瑟瑟发抖的背上，不带一丝情绪：“起来说话。
听仔细了，从此刻起，我是这慕国公府名副其实的嫡千金，慕——思——琬。
这府里，谁尊谁卑，谁该敬着谁，你又该听谁的，把这几条铁律给我刻进骨头缝里。”
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却字字透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意志，让春桃脊梁骨都窜起一股寒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她猛地抬眼偷看慕思琬——眼前的人，还是那副瘦弱的壳子，可那双眼睛……那里面蕴着的寒冰与深渊，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从前的小姐哪怕委屈至极，眼底深处总带着一丝祈求与怯懦。
可现在……那是雪原狼王盯着猎物的眼神！
“是！
是！
小姐！
奴婢明白了！”
春桃慌忙爬起来，再不敢多说一字。
慕思琬不再理会她，目光穿透破旧窗棂的缝隙，投向庭院深处。
外面天色正在一点点被曙光破开，庭院里己有杂役洒扫的声响隐隐传来。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属于凌柔儿的那场“大戏”就要在府中那方结了薄冰的湖边，按着“前世”的剧本准时“开演”。
前世此刻，凌柔儿便是在那里，“失足”落水，哭得梨花带雨，一口咬定是她慕琬儿心生嫉妒推她下去。
引来柳氏的“肝肠寸断”和慕瑾瑜的雷霆震怒，将她狠狠责打羞辱，彻底钉死在“卑劣恶毒”的耻辱柱上，也开启了她此后步步维艰、落入绝境的序章。
那场戏，前世是她的噩梦起点。
今生，她偏要亲手篡改这戏本，让这场好戏，由凌柔儿开场，却——由她慕思琬来唱主角！
慕思琬霍然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同样破旧的衣柜前，拉开柜门。
里面稀稀拉拉挂着几件洗得发白、触手粗硬的布衣。
这便是她这位“真千金”所有的体面。
她随意抽出一件略厚的青布襦裙，动作麻利地换上。
没有菱花镜，她也无需镜中看美人，只是凭着首觉，将一头浓密却缺乏光泽的青丝利落地挽成一个最简单的圆髻，用唯一一根半旧的桃木簪别住。
做完这一切，她回身，走到桌前，再次端起那碗近乎透明的稀粥，仿佛饮的不是粗劣米汤，而是琼浆玉露。
她慢慢送到唇边，舌尖碾碎那些稀疏的米粒。
力气。
她需要重新积蓄力气。
头脑。
她要这曾经愚蠢、如今盛满仇恨的头脑无比清醒。
凌柔儿，你的戏台，搭好了么？
锣鼓点，要敲响了么？
这一次，台下，不再是你操控的傀儡。
观众是我，掌控剧本的是我，握着生杀判笔的——更是我。
而你……最好祈祷你那登峰造极的演技，不会在今日……一败涂地。
因为……我慕思琬的“喝彩”，向来……惊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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