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
青溪镇的风里,总缠着柳绒。
白花花的,像碎雪,又像没根的魂,粘在崔洛城的粗布短打上,拂了又来。
他在院子里刨木头。
榆木,硬得很。
刨子压下去时,木面发出“沙沙”的响,细屑卷着淡香,落在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
阳光从老槐树的枝桠间漏下来,在他挽起的袖口上跳——那截胳膊结实,腕骨处有道浅疤,是去年给李老汉打寿棺时,崩飞的木刺划的。
崔洛城的动作很慢,却稳。
每一下刨下去,木面就平一分,没有半分偏差。
他不像个木匠,倒像个练剑的。
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这手上的力道,得是浸过十年以上内劲的人才有。
“崔小哥!
崔小哥!”
院门外的喊声,碎了这院子的静。
带着哭腔,慌慌张张,像被野狗追的兔子。
崔洛城停下刨子,首起身时,腰板“咔”地响了声。
他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抬眼望过去——门口冲进来个汉子,裤脚沾着泥,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又是泪又是鼻涕,正是东街的王二。
王二一进院,“扑通”就跪了。
膝盖砸在青石板上,闷响传得老远。
“我哥……我哥没了!”
他抓着崔洛城的裤脚,指节发白,“昨天上山砍柴,脚滑摔进石缝里,等找着的时候,人都凉透了……”崔洛城没扶他。
他把刨子靠在木料上,声音淡得像院子里的风:“横死的?”
“是!
是!”
王二点头如捣蒜,眼泪鼻涕蹭在崔洛城的裤腿上,“村里老人说,横死的人不安生,会缠人……崔小哥,你懂行,求你给我哥打口薄棺,再做场法事,钱我一定凑齐,就算砸锅卖铁也凑齐!”
崔洛城低头,看了眼地上的木屑。
又抬眼,望向后山——那里云雾绕着,石缝藏在密林里,寻常人找不着。
他沉默了片刻,弯腰,一把将王二拉了起来。
王二个子不矮,却被他拉得踉跄了两步。
“棺木用松木,轻便,挡潮气。”
崔洛城的手指在木料堆上扫过,停在一根碗口粗的松木上,“法事今晚做,你回去准备灵堂,把你哥的衣物找一套来。”
王二千恩万谢地走了。
崔洛城没再刨木头。
他从腰间摸出把刀——短刀,三寸长,刀身泛着冷光,像淬了冰。
这是师父临走前给的,叫“断妄”。
他捏着刀柄转了圈,刀刃贴着松木划下。
没有锯子的嘈杂,只有“嗤”的一声轻响。
树皮像纸片似的剥落,露出里面浅黄的木芯,光滑得能映出人影。
不到半个时辰,松木就被解成了六块木板。
边角被他用砂纸磨过,没有一丝毛刺,摸上去温温的,不像棺木,倒像件工艺品。
傍晚时,棺材的雏形立在院子里。
崔洛城坐在门槛上吃晚饭。
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半个冷掉的馒头。
他吃得慢,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屋里——八仙桌上,放着封没拆的信。
信是三天前到的,师兄陆乘风托人捎来的。
信封上的字迹龙飞凤舞,透着股少见的急躁,和陆乘风平时稳得像山的性子,完全不一样。
王二领着几个汉子来抬棺材时,送来了一套蓝布衫。
浆洗得干净,领口处有块补丁,是王二他哥平时穿的。
崔洛城把衣衫铺在供桌上,点燃三炷香。
香雾袅袅升起,他从怀里摸出张黄纸,又取了点朱砂——朱砂是去年从山里采的,磨得细,红得发暗。
他捏着朱砂笔,手腕悬在黄纸上。
刚才还淡然的眼神,骤然沉了下来。
眉头微蹙,指尖凝着劲,朱砂笔落下时,没有半分犹豫。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像水滴在青石上。
符纸在指尖微微发烫,朱砂勾勒出的纹路扭曲着,像活过来的蛇。
那是“安魂符”,能压下横死者的怨气,不让它缠上活人。
最后一笔落下时,他手指一弹。
符纸飘起来,落在蓝布衫上,“呼”地燃了。
没有火星,没有灰烬,只留下一缕淡白的烟,散在空气里。
王二和家人跪在地上磕头,头磕得青石板“咚咚”响。
崔洛城站在一旁,看着香烛的火苗跳动。
心里却没在想这场法事——师父云游三年,只在去年托人带过一句话,说“三界气数将变,守好本心”。
如今陆乘风又催他回山,到底出了什么事?
法事做完,己是深夜。
王二塞给他一串铜钱,沉甸甸的。
崔洛城只拿了一半,说:“够买松木的钱就行。”
回到棺材铺,他终于拆了陆乘风的信。
信纸是上清派的专用笺,泛着淡淡的竹香。
上面的字不多,却看得他手指发紧:“师父未归,孤辰师兄踪迹不明,门派上下人心惶惶,速归。”
“孤辰师兄”西个字,像根针,扎在崔洛城的心上。
孤辰子是师父的大弟子,修为最高,性子却冷得像冰。
三年前,他说要去“斩尽世间邪祟”,之后就没了消息。
崔洛城还记得,他走那天,也是暮春,柳绒飘得满山门都是。
孤辰子拍了拍他的肩,说:“师弟,守好山门,等我回来。”
他把信纸折起来,塞进胸口的衣襟里。
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上洒出一道银线。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浮出个模糊的身影——白衣,长剑,剑尖对着他。
剑意凌厉得像寒冬的风,刮得他喘不过气。
“孤辰师兄?”
崔洛城猛地睁开眼,额头上全是冷汗。
窗外的风,刮得窗棂“吱呀”响,像有人在外面走。
他坐起来,摸了摸腰间的断妄刀,刀柄是凉的。
这梦来得蹊跷。
师兄向来护着他,怎么会用剑对着他?
还有陆乘风的信,“人心惶惶”……难道孤辰师兄出了事?
他走到院子里,抬头看月亮。
月亮被云遮了一半,透着股寒意。
手里的信纸,还带着胸口的温度。
风又起了,柳绒粘在他的脸上,痒得很。
可他没去拂。
因为他听见,院墙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很轻,像猫踩在棉花上。
却瞒不过他的耳朵——那脚步声里,藏着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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