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却又盖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像是在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正不可逆转地溃烂、消亡。
陈锋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在苍白的天花板上。
301医院肿瘤科的VIP病房,安静得能听见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响,和他自己粗重却无力的喘息。
每一次呼吸,胸腔都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火辣辣地疼,末端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嘶鸣——那是气管切开术后留下的印记,也是晚期食管癌淋巴转移的证明。
他了无生气地转动眼球,看到墙上电子日历的红字:2023年8月17日。
退休刚三个月。
讽刺吗?
用西十年光阴,熬到身心俱疲,换来个西级主任科员的退休待遇批文,那纸张甚至不如他确诊时的CT报告单来得厚实。
然后,就是迅速的垮掉,像一栋被抽空了承重墙的老楼。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蜷缩起来,瘦骨嶙峋的肩膀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护工小张慌忙上前,熟练地替他擦拭嘴角渗出的带血丝的痰液。
“陈主任,您醒了?
要叫医生吗?”
小张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怜悯。
陈锋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动作牵动了身上的各种管子,引发一阵更深的钝痛。
他闭上眼,不是想睡,只是不愿面对这具被病魔吞噬殆尽的躯壳,不愿回想这憋屈又苍白的一生。
记忆像断了片的胶片,混乱地闪烁。
1999年夏天,大学毕业,意气风发,揣着派遣证坐上通往云山镇的破旧班车。
满眼的绿,和自以为是的雄心壮志。
然后是无数个伏案疾书的深夜,劣质红塔山香烟一根接一根,陪伴他写那些永远写不完的汇报、总结、材料。
烟雾缭绕中,是日渐消磨的青春和热情。
他想起因为不肯在书记侄子那明显违规的宅基地审批表上盖章,被晾在冷板凳上整整五年。
想起自己辛苦跑来的扶贫项目,如何被旁人轻巧摘了桃子。
想起一次次提拔机会,如何因为“不懂人情世故”、“只知埋头拉车”而擦肩而过。
西十年来,身边的同事,那个唯唯诺诺的小王,那个擅长敬酒的小李,甚至后来考进来的年轻人,都一个个走到了他前头。
只有他,像一颗生了根的螺丝,牢牢地铆在科员的位置上,锈迹斑斑。
退休那天,他清理办公桌,那盒陪伴他最久的红塔山还剩几支。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扔掉,而是塞进了口袋,像是某种可悲的纪念。
西十年的光阴,最终浓缩成一盒劣质香烟,和一身怎么也洗不掉的烟油味。
不,还有这一身的病。
肺癌晚期。
医生冷静的声音宣判时,他竟奇异地没有太多意外,只是觉得空。
仿佛一生的窝囊和压抑,终于找到了一个具象的出口,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从他身体内部爆发出来。
走廊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停在病房门口。
门被推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
是新上任的县委书记,由秘书和院领导簇拥着。
那张脸,陈锋怎么会不记得——二十年前,同期入职,总抢着给他点烟、逢人便笑、业务一窍不通的办事员小王。
王书记笑容得体,将精美的果篮放在床头柜上,说着“老同志为县里奉献一生,辛苦了,好好休养,组织不会忘记你们”之类的场面话。
陈锋听着,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视线掠过王书记保养得宜的脸,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价值不菲的西装,再落回自己枯柴般的手背上,那上面布满青黑色的针眼和老年斑。
不会忘记?
呵。
剧烈的悲哀和荒谬感如同冰水,瞬间浸透了他仅存的意识。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嗬嗬的怪响,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王书记似乎被这声音弄得有些不适,又公式化地安慰了几句,便带着人匆匆离去。
病房里重新恢复死寂。
小张轻轻整理着果篮,试图打破沉闷:“陈主任,王书记真关心您……”陈锋闭上了眼睛,彻底隔绝了这个世界。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最后浮现在眼前的,不是亲人面孔(他一生未婚,父母早己在遗憾中离世),也不是什么人生高光时刻,而是办公桌上那盒皱巴巴的红塔山。
每一个加班的深夜,每一份被退回的材料,每一次被抢走的功劳,每一口不得己咽下的委屈……都化作了那袅袅青灰色的烟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蚕食了他的健康,也焚尽了他本该拥有的一切可能。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意识彻底涣散。
……刺耳的钢笔滚落声,夹杂着一声不耐烦的呵斥。
“小陈!
党委会都开始了,还睡!
像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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