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尽的虚空中沉浮,仿佛一片羽毛,被无形的暗流裹挟着,飘向不可知的深渊。
最后的记忆是刺骨的井水疯狂涌入肺腑的灼痛,以及姨娘那张混合着得意与狠毒的脸庞,在逐渐缩小的井口边缘一闪而逝。
窒息,冰冷,绝望。
然后是一片虚无的死寂。
……痛。
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钝痛,仿佛整个意识被强行塞进一个过于狭小且极不匹配的容器里,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排斥与不适。
头颅像是被厚重的棉布层层包裹,又像是被放在锣鼓中猛烈敲击,嗡嗡的回响不绝于耳,其间夹杂着一个女人尖利高亢的嘶吼,像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着神经。
“……作孽的讨债鬼!
怎么就没淹死呢?
跳河?
吓唬谁啊!
白白让人看尽笑话!
老林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赵家攀了高枝,不要你这农村丫头,那是人家的造化!
你寻死觅活给谁看?
……”陌生的词语——赵家、农村丫头、跳河——混合着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火烧火燎的干痛,粗暴地将苏婉卿从混沌中拽离。
她艰难地掀动眼皮,仿佛有千斤重负压在上面。
模糊的光线渗入视野,昏黄黯淡,勾勒出陌生而破败的轮廓。
低矮的土坯屋顶,糊着发黄剥落的报纸,蛛网在角落摇曳。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铺着的粗布散发着霉味和汗渍气。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潮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贫瘠气息。
这不是她熟悉的苏府绣房!
雕栏画栋、丝竹管弦、熏香袅袅……那些景象如同破碎的琉璃,瞬间割裂了她的认知。
这里也绝非阴曹地府,地府不应有如此鲜活而令人厌恶的吵闹。
她试图起身,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猛地袭来,让她重重跌回坚硬的枕上,发出痛苦的闷哼。
这细微的动静立刻吸引了炕沿边骂得起劲的妇人。
那是个颧骨高耸、嘴角下撇、穿着打补丁蓝布衫的中年女人,见苏婉卿睁眼,吊梢眼一立,非但无半分关切,反而像是被点燃的炮仗,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哟!
醒了?
还知道醒啊?
装死装不像,干活倒会偷奸耍滑!
家里米缸都快见底了,多你这么个光吃饭不干活的,真是八辈子欠了你的!”
尖锐的嗓音刮擦着耳膜,一段段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却趁着她心神失守的瞬间,如同决堤洪水,伴随着更剧烈的头痛,汹涌地冲撞进她的脑海!
林秀婉。
十七岁。
林家沟。
贫农。
眼前泼妇是继母王翠花。
父亲林保国,懦弱老实。
弟弟林小松,胆小怯懦。
订婚对象赵建军得了城里工作,退婚另娶。
原主跳河被救,高烧三日……而她,苏婉卿,前世苏州刺绣世家嫡女,精于绣工与厨艺,却最终在宅斗中落败,被推入古井溺亡……巨大的荒谬感与惊骇如同冰水泼面,让她西肢瞬间冰冷僵硬。
借尸还魂?
竟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一个即将没落的王朝世家,来到这个听起来就无比困顿的“七十年代”,成了一个被退婚、寻短见的村姑?
“摆这副死人相给谁看?
听见没?
滚起来!”
王翠花的咒骂仍在持续,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脸上。
求生的本能,以及前世在深宅中练就的、即便绝境也要先活下去的隐忍,强行压下了翻腾的心绪。
苏婉卿——不,此刻起,她是林秀婉了——深吸了一口带着贫瘠味道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
她再次用手肘支撑起虚软无比的身体,感受着骨骼肌肉的酸涩抗议,缓慢地坐起身。
低头看向这双属于“林秀婉”的手——粗糙,指节略显粗大,指甲缝嵌着洗不净的污垢,虎口和掌心覆着薄茧。
与她前世那双纤柔白皙、专司针线与调鼎的手,天差地别。
一股酸涩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
胃袋空瘪地抽搐着,带来阵阵虚弱的眩晕。
她掀开那床又硬又薄的破被,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土地上。
一股寒气从脚心首窜头顶,激起一阵战栗。
她无视王翠花持续的聒噪,目光扫过家徒西壁的屋子:歪腿的木桌,一条破凳,上了锁的矮柜,空荡的米缸……贫穷以最赤裸的方式呈现。
她踉跄走到屋角裂缝的旧水盆前,掬起一捧冷水扑在脸上。
刺骨的凉意让她打了个激灵,稍驱混沌。
水面晃动,映出一张蜡黄瘦削、陌生无比的少女脸庞,唯有一双眼睛,大而黑,此刻盛满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冰冷审视与茫然。
“姐……”细弱蚊蚋、带着颤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秀婉抬头。
一个面黄肌瘦、约莫八九岁的男孩,正端着一个粗陶碗,怯生生地缩在门边,大眼睛里满是惶恐与一丝担忧。
这是弟弟林小松。
碗里是几乎见底的稀粥,几块黑乎乎的野菜疙瘩沉在碗底。
王翠花的厉喝紧随而至:“小松!
作死啊!
磨蹭什么!
把粥给她!
完了滚出来烧火!”
男孩吓得一抖,慌忙挪进来,将碗递出:“姐……快喝……”林秀婉接过冰冷的碗。
粥水清寡得能照见人影,野菜散发着涩味。
她没说话,只是拿起碗里那把小小的木勺,一口一口,沉默而认真地开始吞咽。
粥凉而剌喉,但她吃得极慢,仿佛在汲取其中微乎其微的能量。
林小松安静地看着,偷偷咽着口水。
一碗薄粥很快见底。
胃里有了点东西,虚弱感稍缓,饥饿却更明显。
她将空碗递回去。
男孩稍松口气,仍怯怯问:“姐,你好点没?”
布帘此时被掀开一条缝,一个佝偻着背、面容愁苦黝黑的男人探进头,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叹息:“醒了就好……好好歇着……”声音沙哑无力。
这是父亲林保国。
外间立刻传来王翠花的咆哮:“林保国!
死哪去了?
劈点柴那么费劲?
等着老娘伺候你啊?”
男人脸上瞬间布满畏缩,慌忙缩回头,帘子落下,隔断了外面的骂声和动静。
林小松也吓得拿着碗溜了出去。
屋内死寂下来。
贫穷和压抑如同粘稠的泥沼,从西面八方涌来,缠绕着她,几乎令人窒息。
她走到破凳前坐下,冰冷的触感穿透单薄的衣物。
这个家,一贫如洗,精神层面更是荒芜。
继母刻薄,父亲懦弱,弟弟怯懦。
原主在这里,如同多余的累赘,是随时可被舍弃的筹码。
活下去?
像原主一样,忍饥挨饿,忍受打骂,最后被用来换亲,推进另一个火坑?
绝不!
前世她能凭技艺在深宅求生,今生难道就不能在这绝境中挣出一条路?
厨艺……绣艺…… 绣艺在此刻毫无施展可能。
但厨艺……民以食为天,即便匮乏至此,人对食物的渴望不变!
她的目光陡然锐利,再次扫视屋子:锁着的粮柜、蔫瘪的土豆红薯、干瘪的辣椒、有限的盐罐、见底的油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但“米”未必是珍馐,或是这眼前一切——粗粮、野菜、甚至山野间的自然馈赠!
一个念头如星火,骤然划破心底的黑暗。
她猛地站起,走向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王翠花正泼泔水,见她出来,眼一斜:“哟,能动了?
正好,去自留地摘点菜回来!
别想偷懒!”
林秀婉沉默地拿起墙角的破篮子,无视身后的咒骂,走向院子一角那片篱笆围起的菜地。
她的目光却早己越过篱笆,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与广袤田野。
那里,或许藏着生机。
填饱肚子,是第一步。
这一步,绝不能指望王翠花手中的锁与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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