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你看它像不像一个桂花味的糕，戳破了流出心儿，裹在这骨头上，肯定很甜。

我没力气笑，只是埋在他胸口轻声说。

对啊，肯定很甜。

后来，所有人都死在我前头，史书上头只有一句。

岁大饥，人相食。

1

我的身世，极为普通。

家中爹娘也并非十恶不赦之人。

我在侯府挨打的时候，背上刚裂开的伤口沾了冷汗，那股超越忍耐的刺痛总是会叫我不由自主地幻想。

倘若不闹饥荒，她们也许不会卖了我。

我眼下可能还在家里，吃着棒子面，陪阿弟写字。

没有那些妄念，撑不过这日日夜夜的艰难。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恶人，尤其是在穷苦人之中。

他们的恶大多都是因为太饿了。

一张嘴开开合合，总不能舍得叫自己饿死。

隔壁阿花卖了十两银子。

娘说这句话的时候，手不由自主地抖。

外面月光惨淡，弯弯曲曲的一小截月光，像极了前日我拿去当铺的那一枚银簪。

那是娘最后一件首饰，换了二钱碎银，却叫我给丢了。

我不记得自己丢在了哪一处，跌跌撞撞跑出去找。

经幡飘摇的大街上，我哑着嗓子问有谁见到了我的钱袋。

那是用碎布做的一个小小的带穗子的荷包，没有人回答我。

一张黄纸被风儿卷起来盖住我瘦削的脸，

透过黄纸中间的眼我望到了那一轮月亮，

带着血色的，

叫人看了就想哭的月亮。

2

我蹲在门槛外头，不敢进门。

听到里头人牙子同爹娘讨价还价。

我不如阿花壮实，年岁也太小了。

十二岁，还是个黄毛丫头，哪怕卖到窑子里还要费人家多余的粮食养几年才能卖。

我听不懂，也没跟着哭。

我是个懵懵懂懂的纸人，影子也是单薄的，风吹起来我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娘同我说，隔壁阿花卖了十两银子，你只能卖六两。

她突然闭上嘴，用几乎只剩下骨架的手紧紧捂着眼睛。

一串又一串的眼泪从指缝里挤出来，闪闪发亮。

小月，你要恨就恨老天，千万别恨娘。

娘帮我梳头，她将一截红绳系在我的发包上头。

镜子里头红绳勉强围成一圈，头发再多些它就不够了。

你走吧，往后不管生死都别回来。

我伸手想摸娘的脸，她眼睛里头红彤彤的。

叫我想起秋日的大红灯笼，但因为饥荒，我们家很久没有挂大红灯笼了。

3

关中大旱三年。

地里没有粮食，官衙每年的税却没少征。

我坐在马车里，听到人牙子公婆抱怨。

也就只有嘉峪关的侯府还要人。再上头的，却也瞧不上这黄毛丫头。

想要卖的女人多得是，能出一两银子的男人却少。

这死丫头反倒成了拖累，晚上给碗水就行。

我饿了一路，直到侯府门口，他们才给了一个早馊掉的窝窝头。

侯府的人嫌弃这批货不好，叫我站起来。

我双腿发软站不起来，那管事的揉着自己的肚子，说话间的气味都是肉香。

这可不行，该不会是快死的吧?

人牙子瞪了我一眼，抬手便要打。

我不怕挨打，就在那一动不动，人牙子打了并不解气，抬脚冲着我心窝猛地一踹。

赔钱货

好了，要打死也不能在我们侯府门口打，多晦气。

管事的转身便要关门，门缝里头我瞧见一弯明月，底下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

有一双很漂亮的靴子踩在那条路上，往上我瞧不清了。

那扇门在我闭眼前关得严严实实，我心头绞痛，俯身想吐，却只能吐出一些酸水。

人牙子还在骂，可骂着骂着她却停了。

原来是那扇门复又打开，一双白皙的手心里头握着一锭银子。

别打了。

4

这便是我与二爷相识的故事。

你们可能在想，往后我同二爷在侯府内，想必还有些发展。

可那是话本子里的故事。

二爷和我，是月和泥的差别。

我在侯府做了三年杂扫丫鬟，再没有和他见过一面。

后来嘉峪关也开始闹起饥荒，北边蛮夷趁乱打了过来。

侯府上下不支，将奴才全都遣散。

好在他们是极好的人，我走前还分了二两银子。

又过了一二年，侯爷被擒，上头下旨，查抄侯府。

我同二爷再见面，便是在官府卖人的奴隶场里。

到了眼下这个岁数，许多事我已经记不清楚，可二爷缩在人群里抬眸望我的那一刻，我却记到如今。

二爷身量极高，却瘦弱，只那双眼睛雪亮雪亮的，那一年他不过也只有十六岁。

我搭上全部积蓄买下他，二爷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有馒头吗?

他那天吃完了一笼屉，一边吃一边哭。

让小姐见笑了。

我原不是这样狼吞虎咽的性子。

他说的，我信。

我在侯府没贴身伺候过主子，却见过那些被撤下来的餐盘。

美味珍馐，在主子们眼里不过小菜，只吃一两口。

余下大半，奴才们分着吃，个个肚皮吃得浑圆。

我不是什么小姐。

我用手擦脸上并不存在的汗。

离开侯府后，我靠卖茶为生。

每日两壶凉茶，从城东抬到城西。

风吹日晒，皮肤越发粗糙。

我从前在侯府做丫鬟。

二爷这才仔细打量我，没认出来。

二爷可能不记得了，四年前我被人贩子卖过来，管事嫌我瘦不肯要。是您花钱叫我入府的。

他垂眸，圣人常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如今看来，此话不假。

我笑着看他，听不大明白。

二爷是侯府里头唯一一个爱读书的孩子。

其余的都随老侯爷，喜欢舞刀弄枪。

唯有二爷院子总是静悄悄的，常有老妈妈说。

小声些，若是耽误了二爷念书，仔细老爷夫人剥你们的皮。

可我心里头却晓得，二爷是顶好顶好的主子。

纵然有人扰了他读书写字，他也绝不会生气的。

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小月，月亮的月。

小月姑娘，多谢再生之恩。

他俯身要作揖，我慌忙伸手将他的胳膊抬起来。

只是报恩而已，二爷您不必多礼。

哪还有什么二爷，侯府已散。如今我更是白身一个，你便叫我九云吧。

霍九云，是他的本名。

我不肯，仍旧叫他二爷。

5

二爷忧愁着该怎么养活自己。

如今多了他，那两壶凉茶的进账显然不够。

你给人写信吧。

关内有不少士兵的家人，就我住的巷巷子里头便有三四户家里有人当兵的。

二爷想着不错，只是笔墨纸砚却没钱买。

我的积蓄早就用完，一时间也不知从哪弄钱来。

我忽而想起隔壁六婶，她家小子原是秀才，后来征兵上了战场。

家中说不定有笔墨。

我带着二爷敲门，六婶已经三十四岁，是当地女子，生得较高大些。

黄沙漫天，她顶着风开门。

小月，你来做什么?

我说明来意，六婶倒是很大方。

我和二爷进了门，发现那些东西都被保存的极好。

二爷平素用惯了好东西，我原以为这样劣质的笔墨他会不习惯，却没料到他视若珍宝。

这些玩意一时半会家里也用不到，你这郎君若是有用拿去便是。我不要钱也不要你们还，只当做报酬，替我写一封书信吧。

二爷当即便提水研墨。

你就写，娘想他了，在外头打仗躲着些千万别弄断了胳膊腿。

六婶局促地笑，双手来回地在裙摆上摩擦。

二爷落笔，很快便写了一页。

你的字好看，比我们家小子强多了。

我低眸，二爷的字苍劲有力，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

六婶的话哪里能写这么多字。

回家路上，我小声问他信中还写了什么。

二爷抱着家当，走得很慢，声音也很轻。

出门在外自然担心家中境况，我将家中陈设一一写明，六婶身体情况也说了。最后叫他平安归来，别担心家里，家里头没什么事，只是想他。

二爷说完，抬眸看天。

现在已经没了风沙，可巧月圆。

每月十五十六，边关的都像玉盘一样挂在天上。

大漠里头传来隐约的笛声。

这也是我想和父亲说的话。

侯爷还没回来，也不知情况如何。

6

二爷在关口摆摊写信，我照例仍旧卖茶。

他的生意不大好，能出钱叫写信的人家还是太少了些。

我们家中的饭菜越来越稀，一碗棒子面非要掺上半碗水才舍得下肚。

我瘦了，二爷也一样。

我将家中过冬的衣裳拿去典当，可巧碰上当行招人。

要伙计，瞧得明白好东西的，还得识文断字会打算盘。

我踮起脚瞧了好些眼，回家的时候终究还是没能给二爷开口。

他是侯门公府里头的读书人，如今摆摊写字已经再粗俗不过，如何能叫他去给人当伙计。

二爷见我不言语，以为我在外头受了欺负。

没有，只是有点累。

二爷紧接着也叹了口气，方才又道。

从前在侯府没想过讨生活竟这样难，若是此时能有一二钱银子的差事给我就好了。

二爷抿唇，我没说话。

却不料隔壁杀猪的柳大哥扛着刀走进来，将旁人不要的猪下水分给我们一些，顺带着说起了典当行招伙计的事。

每月二钱银子，谁瞧了都眼红，只是我没念过书，否则谁还杀猪。

柳大哥杀了近十五年的猪，也越发瘦了。

他常说嘉峪关的猪一年比一年小，猪都吃不饱。

二爷听了这话，眼睛亮了。

果真?

当然是真话，二钱呢。

柳大哥讨了一碗凉茶喝，将杀猪刀扔给我。

这两年，我请他喝茶，给他洗衣裳洗刀，他将杀猪的边角料送与我，是两相都好的生意。

我接过刀去洗，耳朵却竖着听他们两个说话。

小月的男人，你会读书写字，应该去看看。

我早说了他不是我男人，只是兄长。

我对二爷没有男女之情。

究竟是真心不喜欢，还是不敢有，我自己也说不准。

二爷瞥了我一眼，拉着柳大哥的手。

若是真的，我肯定去。她姑娘家脸皮薄，快别说了。

7

二爷终归还是去了，领了一身当铺的衣裳回来。

乌青的长缎子，穿起来一点身形都没有。

只是风吹起来的时候，能够看出缎子里头那把瘦削的骨头，像长条的柳叶枝子。

说起来，我也许久没见过柳树。嘉峪关没有那样鲜嫩的东西。

二爷在打算盘，这一二年手有些生疏，在家练着玩。

我给他倒了碗凉茶，看着他认真的模样，鼻头却有点酸。

二爷在我心里是天上月，怎么能做这样的营生。

当铺伙计的嘴脸，我打小就知道。

个个恨不得从穷人家身上剜肉的，眼珠子比鸡嘴都尖。

我不愿见他做那样的人。

有劳姑娘。

二爷端茶碗来喝，却发现我神色不对。

小月，你别伤心。

他知道我心里头的病症。

圣人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他知道我听不懂，低眸有点羞愧地笑了笑。

我又掉书袋了，抱歉。

这话的意思是，只要是努力活着，做什么都不可耻。更何况，去做典当行的伙计，也不是多不体面的差事。二钱呢，可以给你做身新衣裳，换套新的茶具，还有那个铜炉子，耳朵掉了半拉，每次你去拿都要烫着手，早就该买新的。

二爷总是想的这么豁达，他身上没有丝毫侯门公子的淘气。

叫人佩服。

8

秋天到了，战事还没停。

侯爷也始终没消息，如今带兵打仗的大将是北京派来的，姓李。

我们不知道他什么身份，只知道他打仗不厉害。

自他过来，已经在嘉峪关征了三四回兵，就连杀猪的柳大哥也进了军营。

临走前，他将杀猪刀交给我。

好妹妹，你帮哥洗干净。等哥回来，还继续杀猪。

我递给他一大碗凉茶，他一气儿喝干了，冲我笑。

往后还不知能没有喝到你的茶。

我红了眼，柳大哥是头一个帮我的人。

他是鳏夫，二十五岁那年死了老婆，二十七岁死了女儿。

他说他把我当女儿看，有他帮着，谁都不敢欺负我。

他今年四十了，头发有些白，没想到竟也要上战场。

哭什么，你等着哥。一定回来看着你出嫁，好不好?笑一个

我就这么望着他大步流星走了。

前线的那些士兵，没有回来的。

六婶每天靠在关城边上的土堆往沙漠里头瞧，可除了黄沙和骆驼，什么也看不见。

一开始我们都宽慰她，一定还活着。

毕竟那些死了的，早就送了遗物回来。

远的不说，就说隔了三四户的柱子，身子被炸没了，只剩下一小节腿也给送回来了不是?

六婶总会扯起一个无奈的笑，起身给我们倒水喝。

可她眼睛哭得瞧不见，水全倒在桌沿上，一滴一滴地往地砖上砸，那里都砸出了一个坑。

又过了三个月，下雪了。

在下大雪的这日，李将军投降，被人砍了脑袋挂在关口。

士兵们却没回来，二爷在典当行听到消息，说是都被敌军活埋了。

挖了好大一个坑，埋了快十天。

现在里头都能听到哭声，还有喊妈的。

二爷复述这些话的时候，手都在抖。

却也并不十分真切，人怎么会坏到那个地步呢。

二爷低头轻声道。

往常父亲对待俘虏都极为宽厚的，哪里会有将那么多人活埋的道理。

二爷抬眸看着我，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他在典当行干了这几个月，眼神都没变。

没有变成那样吃人的人。

可是这世上吃人的事我见了太多，且不说这样敌对的国家。

单论关中大旱，父母亲朋为了口吃的都能杀人不眨眼。

可这些事告诉他，他心里头又会怎么想。

会伤心，还是和我一样害怕?

是啊，大概是假的。我终归没有说。

我们还是去看看六婶吧，她一个人，我怕她做出什么事来。

二爷又道，说时就起了身。

9

六婶一个人在家，没有点灯。

二爷知道男女不便，只在屋外等我。

我摸着黑推门进去，只听见六婶在说话。

不知她在和谁说。

儿，妈梦见你吃不饱饭，胳膊腿也没了。

妈连觉也睡不了，起来找你，肚里空空，好像自个儿的手脚也断了似的。

可是妈找不见你，你这是死了给妈托梦吗?

我瞥见门缝里头六婶坐在地上，手里头端着一碗棒子粥，粥上头搁着一块腊肉。

那块肉是六婶找柳大哥买的，只巴掌大，整整一年，就挂在灶上头。

等我家小子回来了再吃，他最爱吃腊肉配棒子面。

六婶大概也听到了活埋的消息。

她兴许也知道，孩子死了不会回来了。

但她却又捧着碗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

儿，你站在哪?

吃了这碗粥再上黄泉路，临走也别做个饿死鬼。

儿你没了胳膊，没了腿，妈来喂你。

我不敢进去打扰她。

靠在门板上，听着六婶呢喃，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我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