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猴国画

因为是猴年春节，村民认为猴子进村是吉兆，便争相投喂。

只有我爷爷吓得闭门不出，如临大敌。

他烧了墙上刚贴的猴子年画，不停地磨猎刀。

嘴里念叨:

这是要出事，要出事啊。

我从没见爷爷这样紧张过，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害怕猴子。

当天晚上，村里死了第一个人。

1

当时我和一群小伙伴在外面放烟花，远远看见四个小孩的身影进了村。

我们以为是谁家亲戚的孩子在玩耍。

等走近了才发现，那根本就不是四个小孩，而是四只直立行走的猴子。

领头的母猴穿着黄 T 恤，后面三只嘴里扑哧扑哧地吐着白气。

胆小的孩子吓哭了，村里的狗开始狂吠。

别哭，猴子穿马甲是表演节目，这一定是耍猴戏的。

陈小毛安慰大家。

可我越看越不对劲，如果是耍猴戏的，猴子应该跟着人才对。

我踮着脚朝它们身后看，黑漆漆的，并没有猴戏艺人。

陈小海，你看那只穿黄衣服的猴子，和年画里的是不是一模一样啊?

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对年画没有过多的讲究，都是些生肖画，今年是猴年，所以家家户户都贴了一张猴子献桃的年画。

可它只有一只耳朵啊。

我这么一说，小伙伴们更害怕了。

好在这时候，大人们围了过来。

谁请的猴戏啊?

有人问了一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在摇头。

难道是山上的野猴子?

胡说，我们这一带从来没有猴子。

村里的老人都不相信，但有人马上反驳，我去年在后山就看见过。

那四只猴子嘴角裂开，我看见它们在笑。

我吓得一哆嗦，爷爷这时候赶过来，一把将我拉到身后。

都别看了，快带孩子回家，锁上大门，千万不要出来。

我爷爷是村里最后一个猎人，五年前上缴了猎枪，封了猎刀。

有什么好怕的，猴子有灵气，偷衣服学人的样子打扮并不稀奇。

就是，今年是猴年，猴子出现在我们村是吉兆啊，管它从哪里来的?

对对，我越看这猴子越眼熟，跟年画里的一样啊，真是喜气。

村民们七嘴舌，都很兴奋。

有人还拿出糖果往猴子面前丢。

但猴子对吃的东西毫无兴趣，就那么站着，嘴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道是谁家的狗靠近了些，猴群突然发起攻击。

它们拽住狗的四条腿，朝四个方向拼命地拉扯，抛起，砸向地面的石头，重复了好几次。

狗的脑浆血水喷洒了一地。

独耳母猴看着吓傻的村民，还做起了鬼脸。

那眼神很不对劲，似乎是故意杀狗给我们看，它们在挑衅。

2

我爷爷关上门就开始翻箱倒柜。

很快，他就找出了那把封起来的大猎刀。

小海啊，不要怕，爷爷这刀上全是动物的血，那些猴子闻着味儿就会跑。

我爷爷蹲在院子里，一边磨刀一边安慰我。

我从来没见过爷爷这么不安，他拿刀的手都在抖。

那四只猴子虽然古怪，可也只是猴子，有这么可怕吗?

｢爷爷，猴子不是怕人吗?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爷爷停了磨刀的动作，大拇指刮着刀锋，清脆的摩擦声在院子里格外刺耳，我吓得吞了口水。

｢你不懂，没有动物天生就该怕人，是人太自以为是。｣

我还是想不明白，但刚才四只猴子大摇大摆地进村，即使全村人围着看，他们依然镇定自若，那样子，不但不怕人，还像是在挑衅。

｢这是要出事，要出事啊。｣

｢你看见那只母猴的眼神了吗?｣

｢那是挑衅，在告诉某些人，它们回来了。｣

｢猴子，记仇得很。｣

爷爷磨完刀，又去厨房拿出一大袋还没用的辣椒面，在院子四周都撒了一层。

做完这一切，我爷爷将桌子搬到院子里，猎刀放在面前，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

我跟在爷爷身后，看着他做这些事，越看越心惊胆战。

他像是如临大敌。

爷爷口中的某些人是指谁?

难道那些猴子是冲着爷爷来的?

我正要问他，他又让我去拿出三个酒杯倒满酒，放好三个凳子。

小海啊，快去睡觉，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我不想睡觉，爷爷做的事把我搞糊涂了，既如临大敌，又像是在等客人。

我假装进屋睡觉，坐在沙发上屏声静气地等着。

这时候，那张猴子献桃年画就在我对面墙上，那只浑身金黄的猴子正在对着我笑。

我赶忙捂上了眼睛。

我正犯困要睡着的时候，外面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敲门声。

咚咚——

每响一声，我心里就跟着抽一下。

来的是猴子?

还是我爷爷等的客人?

3

陈大爷最先进院子，留着门，一言不发地坐到我爷爷的对面。

一两分钟后，宋大爷和李大爷跟着进来，反锁了大门。

三人都默不作声，各自找位置坐下。

没人说话，我只听见他们抽旱烟的吧唧声此起彼伏。

这三人是我爷爷的好兄弟，最听我爷爷的话。

尤其是陈大爷和我爷爷的关系最好，他的孙子陈小毛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们都看见了吧?｣

我爷爷放下烟斗，突然问了一句。

｢看见了，领头的那只是母猴子，只有一只耳朵，好像就是它。｣

陈大爷不安地回了一句。

你们不要那么紧张，都过去了这么几年了，它能活下来?

我看啊，就是几只野猴子，村里不是传闻有人在后山见过猴子吗?

宋大爷冷哼一声，喝了一口酒。

老宋说得对，肯定不是那只猴子，它如果是躲在后山活到现在，那三只公猴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看你们都是老了，胆子也小了。

我在屋子里面听得莫名其妙，他们在说那只独耳母猴，三人好像都认识它。

记忆中我爷爷从来没说过猴子的事。

大哥，你说，我们后山到底有没有猴子?

陈大爷着急地问我爷爷。

我爷爷又吸了一口烟。

山里每一种野兽我都杀过，猴子确实没有。

但是五年前我就封了猎刀，再没上过山，最近几年山上有没有猴子，我也摸不准啊。

爷爷的回答，让三人沉默了片刻。

李大爷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显得不耐烦了。

大哥，你叫我们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就一只猴子嘛，当初让它跑了，我们再抓就是了，老陈，你家小毛还可以再吃一服药，巩固一下，不是更好吗?

我听不明白李大爷的话，但已经知道了大概。

五年前，他们抓过几只猴子，那只独耳母猴跑了。

可是我有了更大的疑问。

这和我的好朋友陈小毛有什么关系?

而且，一只猴子，为什么可以给他们带来这么大的恐惧?

我正想不明白，就听见我爷爷猛地一拍桌子。

你们不怕?

你们不怕?

想想你们是怎么变成废人的。

我说了，猴子记仇得很。

我这才反应过来，五年前村里陆陆续续出过三件怪事，分别牵扯到三位大爷。

陈大爷家里莫名其妙遭过一次火灾，半张脸都被烧烂了；宋大爷走夜路掉过一次崖，瘸了一只腿；李大爷骑摩托车出过一次车祸，一只手废了。

三次事故都出现得莫名其妙，无法解释。

陈大爷说，他记得灭了烟头才上床睡觉，但烟头却出现在柴火堆里。

宋大爷说，他好像感觉到背后有人推了他一把。

李大爷说，摩托车的刹车线刚换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断了。

难道，那都不是意外，而是躲在山上的独耳母猴干的?

我脊背一阵发凉，想起爷爷看见独耳母猴惊恐的表情，他突然不上山打猎，这几年在院子围墙挂满辣椒，是在躲那只母猴?

五年前，他们和那只独耳母猴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4

院子外面，没有鞭炮声，也听不见一声狗吠。

好奇怪，根本就不像是在过春节。

｢推下山崖，引发大火，弄坏摩托车的人你们找到了吗?｣

｢我看那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独耳母猴在背地里搞你们。｣

｢我提醒过你们无数次，你们就是不信。｣

｢我不敢上山打猎，就是因为我太了解猴子了，只要你不杀死它，它就会记仇，会报复。｣

｢这五年，我处处小心，是要保护我孙子，我不能自作孽连累他。｣

爷爷声音颤抖，我听得眼里一酸。

这几年爷爷从不让我独自去外面玩耍，更不允许我去后山玩。

为此，我还怨恨过他。

老陈扑通一声就跪在我爷爷面前。

｢都是我连累了三位大哥，要不是为了给我家小毛治病，我们也不会杀那猴子，都说生吃猴脑能让他不再痴呆，确实很有效啊。｣

｢这五年，我家小毛越来越聪明了呢。｣

我爷爷扶起陈大爷，四人情同兄弟，他们是为了帮陈大爷给小毛治病才杀了猴子，和独耳母猴的仇就是那么结下的?

｢我当时明明警告过你们，既然抓了，那两只猴子都必须弄死。｣

｢可你们为什么要放跑一只?｣

｢还偏偏跑的是一只怀崽的母猴子?｣

陈大爷声音颤抖。

是我的主意，那母猴怀了崽，我不想小毛欠下那么多命债。

大哥，我的错。

陈大爷拿起酒瓶就往嘴里倒。

宋大爷和李大爷夺过酒瓶，安抚他坐好。

大哥，那三只猴子难道就是母猴子下的崽?

这五年，她一直躲在后山，现在怎么敢这么大摇大摆来村里?

李大爷问出了我的疑问，按照他们的说法，母猴只敢在暗中报复，村里这么多人没几个知道它们的存在。

呵呵，你们不懂，那母猴肯定怀了多胞胎，从出生到成年一般需要五年，那母猴就是在等着三只小猴子长大，等到它们最强壮的时候才开始报复。

所以，今晚它们这样出现，就是给我们四个人看的。

是来挑衅的，是来宣战的。

而今年，刚好是猴年，独耳母猴的聪明程度超出我的想象。

只有当了一辈子猎人的爷爷，才能理解动物的神奇，知道他们的可怕。

｢大哥，那我们怎么办?｣

｢你得再次出山了，设置陷阱，把他们一网打尽。｣

三位大爷眼巴巴地看着我爷爷。

｢你们先回家锁好门窗，用辣椒在房子周围洒一圈，可以暂时驱赶猴群。｣

｢明天我们上山。｣

｢先找到他们的老巢，全部弄死。｣

爷爷说得狠厉，我吓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5

爷爷坐在藤椅上，我趴在他腿上也睡不着。

爷爷，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

爷爷敲了几下烟头。

小海啊，你刚才肯定也听见了，爷爷不瞒你，我跟那群猴子有仇，它们不会罢休啊，在我死之前，必须把这事解决了。

爷爷给我讲了五年前的事，那时候陈大爷的孙子陈小毛刚三岁，却是个痴呆儿。

陈大爷的儿子在外面打工为这事烦心，喝醉酒出意外死了，媳妇也跑了，陈大爷独自带着孙子过得很艰难。

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生吃猴脑可治这病，就四处寻找猴子。

好巧不巧，那年春节老秦带着两只猴子来我们村演猴戏，宋大爷和李大爷自作主张就去找老秦买了这俩猴送给陈大爷。

可两只猴子跑进了后山，他们只好向爷爷求助，要他设陷阱抓猴子。

爷爷那时正在城里看望你们，听到这消息就回来了，我在后山设了两个陷阱，守了一天一夜才抓住了公猴，可那只独耳母猴……

爷爷欲言又止，似乎当年发生的事情超出认知。

当时我先抓住了公猴，母猴不但不跑还主动靠近我，但它似乎有意把我引到后山那块巨石下面，它不停地磕头，甚至在我用绳子套住它脖子的时候，它也没有反抗。

我眼睛红了，泪水直流。

它是求你放过它吗?

爷爷长叹一声，模棱两可地摇摇头。

也许是吧，但我和你陈大爷是从小长到大的兄弟，这个忙我不能不帮啊。

你陈大爷和你宋大爷，还有李大爷杀了公猴，给小毛吃了猴脑，可你陈大爷知道母猴怀了崽后就放了它，也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三人杀公猴的时候，我爷爷并不在现场，那时他已经回城了，但离开前特意交代他们，如果要杀，就全都杀了，千万不要杀一只放一只。

因为我爷爷知道，那两猴子是一对，肯定会记仇。

等他带着我一起回到村里生活，已经是半年后了，回来听说母猴跑了，而三人在这半年时间里都发生了意外，还留下了身体残疾，就知道事情不妙。

也是从那时起，我爷爷就上缴了猎枪，封了猎刀，再不进山打猎。

处处防着猴子的报复，守护着我。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猴子是爷爷见过的最聪明的动物，可能就是因为聪明，复仇的手段会更残忍，甚至会超出我们的想象。

独耳母猴为了复仇，可以等五年，等三个孩子长大成为帮手。

我听得呆住了。

回村跟着爷爷生活了这么久，从来不知道还发生过这些事情。

爷爷，好可怕啊

爷爷摸着我的脑袋，很无奈地看着我。

猴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啊。

6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爷爷还在准备明天上山寻找猴群巢穴的工具。

天刚亮，我就醒了，却没有看见爷爷。

我以为爷爷已经上山了，才发现他正蹲在大门口，空气中有一股烧纸的味道。

我爷爷撕掉了墙上那张猴子献桃年画，已付之一炬。

小海啊，村里鸡鸣狗叫声都没有了，可能真的出事了。

爷爷话音刚落，陈小毛就带着几个小伙伴冲进了我家院子。

大柱爷爷，不好了，李大爷死了，全村的狗都不见了。

我爷爷目光一沉，拽着猎刀就朝着李大爷家跑去。

李大爷家的门开着，他躺在门口，脖子被咬破了几个洞，整张脸被抓得稀烂。

宋大爷已经检查过李大爷的尸体。

大哥，老李身体还是温的，那些猴子是故意吓跑村里的狗，后半夜才杀了老李，那些畜生好歹毒啊。

我爷爷一言不发，在李大爷家的院子里走了一圈。

地上全是辣椒粉，看起来李大爷按照我爷爷的吩咐做好了驱猴的准备，可猴子还是得逞了。

更让我爷爷疑惑的是，地上的辣椒粉上面根本就找不到猴子的脚印。

李大爷是在堂屋里被杀，然后爬到了大门口，试图求救。

我的天啦，老李不是猴子杀的，是猴妖，是年画里的猴妖作怪……

突然有人指着李大爷堂屋外墙上那张猴子献桃年画，浑身抖如筛糠。

我看清楚之后，也吓得躲在爷爷的身后。

年画里的猴子变了。

它的两只前爪变成了血红，甚至那颗仙桃上都有血迹。

就是年画里的猴妖害人，根本不是昨晚那群野猴子。

乡亲们，年画有些古怪，大家快回去撕掉年画啊。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吓傻的村民们都跑回了家。

陈大爷和宋大爷面无血色，找张床单盖在李大爷身上，蹲在地上不停地抽烟。

大哥，这下怎么办?

难道我们杀的那只公猴成了鬼，来索命的?

陈大爷抓着头皮，宋大爷紧缩着身子，嘴里支支吾吾，已经语无伦次。

我爷爷在地上捡起几根毛发，对着刚升起来的太阳。

我也看见了，那是金黄的毛发。

这就是那只母猴的毛，凶手应该就是那只猴子啊。

｢可是这年画上的血……｣

｢难道，我们对付的不是猴子?｣

我爷爷点了旱烟，吧唧吧唧地抽了几口，他无法相信猴子会做出如此精细的杀人现场。

｢小海，小毛，你们快回家，哪儿也不许去。｣

他们开始处理李大爷的后事，我们几个孩子都被赶了出去。

那天是大年初一，可是我们整个村子都被突然出现的猴子，还有李大爷的离奇死亡带入了恐怖的氛围之中。

｢小海，你相信年画里的猴子可以出来杀人不?｣

陈小毛问我。

谁能想到，三岁之前的陈小毛还是个痴呆儿，我爷爷和几位大爷为了给他治病杀猴，才导致了这一切。

我突然有些讨厌他了。

都怪你，你个傻子。

陈小毛哇的一声就哭了，扑过来和我扭打在一起。

哐，哐——

我们正打得起劲，村子后面传来几声锣响。

围观我们打架的孩子们朝着敲锣的地方跑去。

疯女人下山了，疯女人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