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央小说

主人让我学她的一颦一笑，说我长得美艳，将来定不比娘差。

我做梦都想得贵人赎身，做那锦衣玉食的人上人。

便时时观摩娘。

可娘却最是厌恶我，总不许我近身。

后来，更是趁着夜深人静，将我捆在木盆里，弃于秦淮河的支流中。

学我?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1

呜呜呜……

我的嘴被布团塞住。

只能绝望地躺在木盆里，紧紧盯着娘的背影，期待着她能回心转意。

可她没有。

在那灯火辉煌的画舫上。

她巧笑倩兮地投入一名华衣贵人的怀里，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赏我一个。

我想跟她说。

娘亲，你若不喜欢我，我不靠近就是了……

我不过是太想您，总算得了个借口，可以光明正大地待在您身边罢了。

别不要我呀

江风荡荡，画舫渐渐远去。

月色下，河边的树影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鬼手。

忽有大鱼跃出水面，啪地砸在江面上。

我惊得浑身一哆嗦，木盆顿时晃得像马上要翻了一般，吓得我一动不敢动。

波浪摇晃着木盆，起起伏伏中，我瞪着眼不敢睡。

可后来又逼着自己睡。

想着，若能在睡梦中淹死，应当不会太难受。

只是腰下，一直有什么东西硌得我睡不着……

2

次日清晨，我被浪声惊醒。

阳光下，一把嵌满宝石的锋利匕首扎在盆口，熠熠生光。

我心头一喜。

急忙用匕首割开缠在腕上的丝绸。

随即，发现身上竟盖着娘亲最喜爱的白狐裘。

身下也垫着厚实的棉衣。

难怪昨夜江风冷冽，我却未觉寒冷。

接着，下意识去掏硌在腰下的东西，竟抓出几块沉甸甸的金元宝。

还有一些猫眼石、碧玺珠子……

娘……这是把全副身家和我，一起丢了?

我抬眼望天，眼眶中一阵酸涩。

想起过去那些年，她白日里拒我于千里之外。

有时还凶狠地拿杯子砸我，让我离她远些。

对待客人温柔小意的她，面对我时总没一句好话。

滚远点，闻到你的味儿就恶心……

可在没有客人的白日里，她会偷偷摸到我屋外。

听到我熟睡绵长的呼吸声后，悄悄推门进来。

紧紧抱着我，给我唱塞北的摇篮曲。

其实她不知道，我白日里不睡觉。

但每次她来，我就装睡，然后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儿，真的睡过去。

因为我醒时，她总不愿来找我。

即便得了好吃的、好玩的，也是让花魁姐姐转送给我。

我知道。

她只是不想让我瞧见，她委身在肥腻贵人怀里时，曲意逢迎的难堪模样。

……

盖在我身上的白色狐裘里，还有一封信。

央儿亲启。

央儿，若怀你时，娘没被掳，你如今已是宰相之女。去找他吧倘若他问起来，只说我已死了

宰相?

宰相王之瑜，不是娘的贵客之一吗?

只是他每次点了娘从不说话，娘便睁着被戳瞎的眼，弹上一整夜的琵琶。

次日手酸得都抬不起来。

他每三个月会来一次。

会特意给我带一点好吃的桃花酥，笑着看我吃完。

桃花酥很好吃，我每次都吃得很慢。

因为下一次吃到，要等三个月呢

我原本还不知他是谁。

是一日，我在底舱躲懒时，偶然听到他在密室里同主人说话。

主人对他恭敬有加，一口一个相爷，我才知他的身份。

那时，我还得意得很。

想着，连一国宰相都倾倒在娘的石榴裙下。

我的娘亲定是比宫里的公主郡主还美上百倍。

我听人说过，相爷的原配遇袭失踪后，便是娶了长公主殿下的女儿高阳郡主为妻。

他弃郡主于不顾，每隔三个月都远赴千里来金陵看娘。

他定是极喜爱娘的。

呵

如今想来，当真可笑。

我从小在画舫上长大，见惯了肮脏事。

可最肮脏的，怕是我的身世。

3

我在水里漂了一日，用双手拨水，将自己送到岸边。

岸边的芦苇荡里，藏着不少饿死的饥民。

我换上饥民的衣服，脸上头上都抹了泥浆。

用破败腐臭的布包了细软和鞋子，赤脚走进附近的县城。

狐裘被我当了，换了一辆驴车。

我在车里放上一个穿书生服的稻草人。

自己扮作小书童模样后，便慢悠悠地驱赶驴车进京去。

我不能回画舫，那会害了娘。

反正我在画舫上，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拖油瓶，好几次被贵人丢入水中戏弄，都是我自己拼命游回去的。

偶尔游不回去，也无人会在意罢?

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妓生子罢了。

4

进京的路上，有许多饿殍。

到处都是饿得半死的流民和乞丐，他们目露绿光地盯着我的驴车，怪瘆人的。

有几个甚至盯着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早听说西北闹了干旱，好多流民南逃。

这些人不止是吃树皮和野草，他们也吃……

瞧见有人搬起石头，给一个皮包骨砸个脑袋开花后，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吸溜时。

我心里一咯噔，霎时冒了满身的冷汗。

急得把鞭子舞出花儿来。

终于明白买车时，卖家为何推荐我买马，而不是这头倔驴了。

我该买马的。

驴子脚程慢，还不懂事。

这种情况下，竟还好几次撂蹄子不干。

停摆在路边时，我眼见着路边的草里爬出来人时，宰它的心都有了。

关键时刻，我想起卖家的嘱咐。

拿果子吊它……

我没果子，只能用大饼吊它。

好在它也不嫌弃……

逃过一劫后，我手里的缰绳，已被冷汗浸透。

下一个城。

只要到下一个城，我一定要卖了这该死的驴子，换个听话的马儿。

不能为省银子，把命丢了。

我还要留着命，把娘从画舫里捞出来。

没直接回画舫。

我知道，就算我一把火烧了画舫，娘也逃不出主人和王之瑜的手掌心。

而主人最听王之瑜的话，王之瑜在京城。

……

我终是安全抵达了下一座城。

驱车进城卖驴换马后，又在城里逗留了一日，买些补给。

然而次日启程，马车前忽然倒下一个饿得皮包骨的书生。

我看着被挡住的路，感觉被碰瓷了。

但到底是给他喂下些泡水的干馒头，暂且救他一命。

这人清醒时，极为斯文。

道完谢，非要给我做一年的奴仆。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生身无长物，只能做牛做马报答……

他有些脸红。

呵

能不脸红吗?

这话，其实就是想赖上我。

我当即冷了脸。

我不需要

他却厚着脸皮继续求我。

昨日便听说小主人要入京，小生也是要入京赶考。小主人若愿意带小生一程，待以后小生高中，定……

我心头一动。

若高中了，答应我一个愿望。

他呆了一瞬。

我冷着眼定定看着他。

答不答应?

他摸着空荡荡的荷包，咬咬牙。

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不是杀人放火，我就答应……

我皱了皱眉，这书生真别扭，报个恩还讲究这些。

罢了，世道艰难，一个人上路，太不安全。

上车吧

带上他，我确实有赌命的嫌疑。

但我没有北上的路引。

他有。

有他在，北上一路畅通。

而我只需要继续扮演小书童就可以。

他这人，异常聪慧。

发觉我的窘境后，竟问我要了银子，在路过扬州时，去衙门里给我搞了一个新身份。

他叶云锦的妹妹，叶云央。

他还说，从今往后，就算他没考上，也会养我一辈子的。

呵

有点后悔带上他了。

我明明一直做男装打扮，竟还是叫他发现了女儿身。

拿到新户籍后，我看着他只笑不语。

这东西可不好办……

这书生，有点意思。

至于养我一辈子这种话儿……

呵!

听听就好。

画舫上的贵人们，日日同姨姨们说着类似的话。

可有些姨姨直到死，都没等到他们来赎她们回家。

花魁娘子醉酒时，曾拉着我的手百般嘱咐。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央央啊你一定不能信男人的鬼话，知道吗?

5

京城远比秦淮河畔的金陵繁华。

娘给我的那点金子，在路上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入了京城大门，我捏着衣兜里的猫眼石，想着要找个机会卖了，找个住处才行。

可书生却笑嘻嘻地带着我走向朱雀大街，在一间破败的院子前停了脚步。

在他那干瘪的荷包里掏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把细长的钥匙。

在他琢磨着怎么用钥匙开门时……

我抬头看着歪歪斜斜的门匾。

叶将军府……

咔擦

叶云锦琢磨了半会儿，终于拧开了锈迹斑斑的铜锁。

门后，是满院子的杂草，许多墙头已经塌陷。

他看着颓败的院子，低落地叹了口气。

咱们叶家，原也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可自从九年前小姑失踪，祖父祖母追着消息南下寻人，便再也没有回来。这院子，也便荒废了……

小姑?

叶云锦点点头。

若是没有出意外，小姑眼下就还是宰相夫人，即便我爹战死，叶家也不至于败落成这般……

说着，他便开始清理屋里的杂草。

没关系叶家不是还有我吗?等我高中状元，我定能让叶家再次繁荣昌盛。

我呆呆站在院门口，瞧着他忙活得热火朝天。

许久后，我才在他那对未来充满憧憬的脸上，依稀瞧见娘亲眉眼的模样。

难怪在路边见到他的第一眼，我便没狠下心从他身上碾过去。

原来……

安顿下来的次日。

作为前姐夫的王之瑜便提着礼物亲自上门拜访。

那时，我正在厨房烧火。

因为不熟悉火灶，差点点燃厨房，惊吓之余冲到院子里想找叶云锦救急。

一出来，就撞见王之瑜携夫人前来拜访。

王之瑜夫妇瞧见我时，微微一愣。

王之瑜看向我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探究和疑惑。

我也吓得浑身僵冷。

完了。

他定是认出来了。

我一直怀疑，娘被卖进画舫里当盲姬和他脱不开关系。

他更不会想认我这个女儿。

毕竟，他后来娶的妻子，乃是当朝长公主的女儿，身份极为高贵。

不然，和他青梅竹马的娘亲，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倒不怕他处置我，毕竟我烂命一条。

我只是怕连累叶云锦……

叶云锦这傻子，是叶家仅剩的独苗苗，他不能出事的。

娘也定不希望他出事。

还有我那素未谋面的外祖父外祖母……

我膝盖一软，下意识地想跪下去，给王之瑜认错，想求他不要迁怒叶云锦。

6

可我的膝盖刚刚软下去，就被匆匆跑过来的叶云锦扶住了。

咋的，厨房被你烧了?脸都黑成碳了……

说着便扯着我到水井边，准备给我洗脸。

我下意识往水里一瞧。

只见倒映着天光的水面上，俨然有一张漆黑的脸。

不只是脸，连脖子和露出来的手都黑乎乎的。

脑袋上的发髻早就散了，额头上那一片，有些焦成了白灰，有些卷曲着。

衣服也被烧出了好些窟窿……

好吧

我悬着的心，忽然就回落了。

这模样，娘亲来了都不一定能认出我，何况是一年都见不到几面的王之瑜。

叶云锦拿手绢给我擦脸时，我扫了眼跟过来的王之瑜，急忙打开他的手。

厨房刚刚灭了火，还得打理，眼下洗了也白洗，你先招呼客人吧

叶云锦却只淡淡斜了那两人一眼。

客人?哪里来的客人，我们家可不欢迎忘恩负义之辈。

他的话，叫王之瑜面色一冷。

王之瑜身边的高阳郡主更是脸色难看，刚要发作，便见叶云锦从怀里掏出一张丹大而厚重的书铁券。

在我诡异那么大，那么厚的东西，怎么能藏怀里时。

他冷笑一声，一拳击在院子里的矮墙上。

我们叶家，列祖列宗都无愧于天，自古以来便是忠义之士。两位……

那墙瞬间成片成片地倒塌。

两位若非要来我这碍眼，我说不定会忍不住呢……毕竟，陛下总不能不认这亲自颁发的丹书铁券啊

那一刻，我的感觉很微妙。

他不是书生么?

不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吗?

王之瑜看了眼倒塌的矮墙，抿了抿嘴。

云锦，感情的事，不是我能控制的。虽然我和你姑姑从小一起长大，但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看……

呵

叶云锦嗤笑地打断他。

当妹妹?当妹妹能洞房花烛?能让她怀孕?移情别恋攀高枝儿吗，还想当了婊子立牌坊，王之瑜我真怀疑姑姑出事，其实就你所为。

这一刻的叶云锦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心里的大英雄。

但王之瑜就不一样了。

他的面色当即变得很阴沉，深吸了口气后，才忍住没有发怒。

既然你不欢迎我，我以后便不来了，告辞。

等等

我忽然叫住他。

见他和郡主停住脚步，我立刻跑进厨房倒了两杯水，递给他和高阳郡主。

来者是客，喝杯热水再走。

王之瑜一愣，目光古怪地瞧着我，并没接我手里的茶盏。

叶云锦却瞪着我发了火。

云央，你干什么?我说了他不是我们的客人。

我被他吼得一缩，弱弱地把茶盏收回来。

可忽然，手上一空，王之瑜竟拿走了我手里的茶盏，目露得意地瞧着炸毛的叶云锦一饮而尽。

高阳郡主见自己男人喝了，又见叶云锦一脸吃了翔的表情，便也取走茶盏。

明明很嫌弃，但还是一饮而尽。

喝完后，温柔地俯视我。

这丫头叫云央是吧怪有眼力见的，不像某些人，脾气臭得如同茅坑里的石头。

话罢，便神情愉悦地缠着王之瑜。

王之瑜欣赏着叶云锦气炸毛的模样，也甚是舒爽。

两人把提来的礼品往客厅里的桌子上一搁，便脚步轻快地朝院门口走去。

只是才走到院门前，便忽然一头栽倒。

气得跟河豚一样的叶云锦，愣了愣。

急忙跑过去推了推两人。

昏得死沉。

他们……怎么了?

我没理他，而是先去院子外头看了看，发现并没有马车。

想来这两人是走过来的。

我疑惑地问叶云锦。

王之瑜住得很近?

叶云锦下意识地点点头。

隔壁条街，怎么了?

我勾了勾嘴角，轻笑着关上院门。

啧我还以为他很聪明，毕竟都是做宰相的人。没想到，竟这么容易就落在我手里……

7

此刻，叶云锦就是再傻，也发现不对了。

他拦在两人面前，目光警惕地盯着我。

云央，你要干什么?

我从怀里掏出娘留给我的匕首，目光淡淡地瞧着他。

让开

许是被我眼中的恨意震住，他竟真的让了让，但又没全让。

央儿别做傻事，他到底是宰相，高阳郡主也很得圣宠，你……

我没想要他们的命。

我走过去，把匕首递给他。

割了王之瑜的手筋、脚筋，我带你回江南，去找你要找的人。

什么意思?

叶云锦疑惑地皱眉，随即下意识地看向手里嵌满宝石的匕首。

这是……这不是汝南世子最喜欢的匕首么?他高价买下想送给姑姑当定情信物，可姑姑已和王之瑜有婚约，便没收。

他拿着匕首舞了个花儿。

怎么到你这儿了?你和汝南世子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他不过是娘亲的嫖客之一，能有什么关系?

我看着他天真的模样，摇了摇头。

忽然后悔了。

后悔要带他回江南，找他要找的人。

因为，我忽然觉得，娘不会想让人知道她的处境的。

她若要回到家人身边，也必须是干干净净地回去，否则……会叫家族蒙羞。

虽然爱她的人自不会介意。

但谁知道呢?

也许，这世间只有我不会介意。

算了

我趁他不注意，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往他脸上一甩。

一瞬间，白色的粉末飘了他一脸。

啊~秋~

你干……什……什么……

砰

又昏一个。

我摇了摇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回屋子里，找了条被子给他盖上。

而后，便赶来马车想把王之瑜和高阳郡主拖进车厢。

可马车的车辕太高，我的小身板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人塞进去。

累得满头大汗后，我抱着膝盖靠在马车上。

想着娘亲决绝的背影，牙根咬得咯咯响。

我真的想，在这个院子里，就把这两人杀了一了百了。

可是，我终究不想连累叶云锦。

我该怎么办?

我忽然很迷茫……

我怎么这么没用呢?

唉

忽然，屋里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气声。

紧接着，本该中药昏死的叶云锦没好气地走出来。

在我不解和困惑的注目中，把地上的王之瑜和高阳郡主用麻绳捆上之后，塞进马车里。

做完后，他打了个哈欠，又慢悠悠地回屋去了。

啊梦游，我又梦游了……不行，我要回去继续睡……

假

假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