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沉沉烬如霜旭凤放弃江山

天道未曾诛灭我，我却死在道侣剑下。

他为了他的白月光，亲手剜下我的金丹。

再睁眼，我竟成了凡间长公主，前世种种恍如一场梦境。

直到我的指尖触碰到宫中铜镜，镜中浮现出我的模样。

她说: 如今你是萧挽凰，我是谢惊鸿，这一次，我们要这腌臜三界为我们陪葬，如何?

1

我死在了我最爱重的道侣手中。

再睁眼，我从一具陌生的躯体中醒来，法力尽失。

满目皆是陌生的朱红帷帐。

我费了一阵子才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如今的我是大盛皇帝唯一的姐姐，尊荣无双的长公主，萧挽凰。

后来每日在宫中金尊玉贵地养着，十指不沾阳春水，我都快忘了握剑的感觉。

可我仍记得前世。

临死前极致的疼痛从剖丹处蔓延到四肢百骸，却还是压不过心里的痛楚。

那个曾经亲手为我刻并蒂莲玉牌，跪在祖师殿前立誓，说此生绝不负我的少年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提着剑，眉眼间毫无半分情意的男人。

林师妹性命危在旦夕，需要修为深厚者的金丹温养。沈栖墨用剑尖挑开我衣襟，语气温柔如昔，我的惊鸿最懂事了，是吧。

为什么?我问得艰难。

惊鸿，你看看你的手腕印记。

我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血色凤纹。

这印记自我生来就有，我略带疑惑地望他。

这印记代表了天煞孤星的命格。纵使你不死在我手上，也迟早有一日要被天道诛灭。惊鸿啊，起码你现在死得不是毫无价值，对不对?

于是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用缚仙索捆住，生生剖了金丹，扔下断崖。

我的灵魂离体，在天璇门里飘了不知多久。

看着沈栖墨小心翼翼地把金丹捧给病榻上的林枕雪，又看着自己的金丹被喂进林枕雪口中，她苍白的脸瞬间泛起桃花色。

最后看着裹着沈栖墨鹤氅的林枕雪，被沈栖墨一把拥入怀中。

他袖中露出半截红绳，还是我们结为道侣时系上的同心结。

都说身死道消，可为何我死了，我的灵魂仍在，我的心中还是有无穷的恨意?

我本以为我的灵魂会永远困在天璇门。

直到有一日，九重天的司命神君来访天璇门，路过断崖时不小心掉落一面铜镜。

从此，我便从谢惊鸿成了萧挽凰。

萧挽凰的腕上也有一道凤纹，只不过是蓝色的。

2

我在萧挽凰的紫玉宫里找到了一面手持铜镜。

说来奇怪，那铜镜十分普通，与金碧辉煌的宫宇不甚相称。

出于好奇，我伸手想把铜镜拿起来端详一番。然而我触碰到镜子的瞬间，记忆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华服女子被缚在祭天台上，如同待宰的羔羊。身着龙袍的年轻男子剑尖抵在她的心口。

看到那男子的脸时，我心头一阵寒意。

那是大盛皇帝萧容阙，萧挽凰的胞弟。

三天前萧容阙还伏在我膝头，说阿姐是他唯一的亲人。

可此刻在记忆中，他握着剑柄的手稳如磐石，仿佛剜的不是至亲骨血，只是块碍眼的腐肉。国师说大盛气运将竭，幸好阿姐你天生凤命，献祭你便可保江山万世永续。为了大盛，为了萧家的天下……萧容阙低头看她，眼中只有对权柄的渴望，阿姐，不会怪我吧?

可萧挽凰已经说不出话，我从她眼里看到与我当初如出一辙的恨意与不甘。

记忆褪去。

我盯着腕上冰蓝的凤纹出神。

多可笑。

他们一个用道侣的命续旁人的命，还说是天道有常。

一个用至亲的骨血续王朝的气运，还说是为江山天下。

我拿起铜镜，第一次仔细端详我这具躯体的容貌。

萧挽凰长得很美，若是比作花，应该是雍容华贵的牡丹，倾国倾城。

镜中人的脸却忽地变成了另外一张熟悉的模样。

那是我自己，谢惊鸿。

她看到我，有一瞬的惊诧，但很快就换上了然的神色。

她说: 如今你是萧挽凰，我是谢惊鸿，这一次，我们要这腌臜三界为我们陪葬，如何?

我定定望向她的眼睛，我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通的默契，腕上的凤印也隐约灼热起来。

被剜丹时的剧痛与萧挽凰被利剑贯穿心口的刹那重叠在一起。

我与她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却有着相似的痛楚。

我轻轻笑了一声，答: 好。

3

我只要随身带上铜镜，凝神后就能与萧挽凰神魂相通，看到彼此眼前的景象，听到彼此心内的声音。

只是我们在不同的时空里，只能对话，再借对方的手去做想做的事。

如今是宣盛四年，前世的萧挽凰死在第五年。

她那个阴鸷的皇弟萧容阙，现下待她很好，有求必应。

我想她如今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纵使摘不到，也会为她大兴土木建一座摘星宫。

我问萧挽凰她第一件事想做什么，她想了半天，最后歪了歪脑袋，模样有些天真。

你替我出宫看看吧。

我出生时便被老国师断定天生凤命，可镇家国平安，父皇自幼从未让我出过宫。顶着我模样的萧挽凰眉眼浅淡，阿阙继任前曾说会还我自由，可是……

她话没说完，想了想又叹了口气道: 不过若是太难的话，就算了。

怎就算了?

逃出宗门，对我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何况区区一个皇宫。

我看着那张自己的脸，想起儿时第一次负气出走。

我偷偷用了隐匿行踪的术法，连师父都感知不到我的气息，急得不行，出动了天璇门五阁长老，在各个宗门里搜寻。

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

只是窝在天璇门的后山山洞里，一遍遍想那些刺耳的话。

你凭什么当掌门的关门弟子?我偷听到了，你是天煞孤星你满身煞气，连掌门都教化不了把位置让出来，不要浪费掌门的时间

这法器本该是我用的，你拿着我都嫌脏了它。

识相点就自己滚出天璇门，别污染了天璇门的灵脉。

我被激起一身煞气，抬起手，可还未有下一步动作，师弟就倒在了地上。

赶到的师兄师姐们纷纷指责我欺负师弟，我怔在原地，接着便被无边愤怒裹挟，真的伤了他，然后仓皇逃离。

我生气，但也害怕。

我怕看见师父失望的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洞里透进一丝光亮。

我抬头，师父朝我伸出手。

惊鸿，师父都知道了。他缓声，我已将他逐出天璇门，我宗门中不留这等心术不正者。至于其他人，是被蒙蔽不知真实情况才指责你，你可愿意原谅他们?

忍了多日的眼泪簌簌往下落，把须发皆白的老师父弄得颇有些无措。

我明明满身煞气，师父却挑了我作关门弟子，因而不服者甚众。

可师父说: 惊鸿心性纯良，煞气未必不可作为修行的助力。

然而惹来了这场祸端。

于是师父耗费修为，为我将煞气封印。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日后我要是想出去散散心，可以逃，但切勿再隐匿行踪，让他担忧。

4

我教萧挽凰用术法，本以为会失败。

但我们以铜镜为介，竟真的让她施术成功，将我的身影与气息都隐去。

看来这面铜镜纵然长得再普通，也是九重天上神君的神器，我还是低估了它。

我出了宫门，上了盛京的市井街巷。

街上很热闹，有各种小摊，有卖字画的，也有卖脂粉钗环的，鲜活的叫卖吆喝声将我们俩灵魂里的死气都冲淡了些。

路过卖糖人的摊子，萧挽凰有些眼馋道: 这个好吃吗?要不你替我尝尝?

我: ……

我一时间答不上来，其实我也没有吃过。

我自幼就在天璇门跟着师父修炼，这等凡物，自然是没有机会尝试。

萧挽凰生在人间，却困于深宫，我想她也没有机会。

我从摊子上拿走一个糖人，留下两个铜板。

……很甜。甜味在舌尖丝丝缕缕化开，我问她，你能感受到吗?

萧挽凰闭上眼，过了一阵，她道: 谢谢。感受到了，很甜。

后来我又在书画摊见到一幅画。

画中是一对玉人在亭中对酌的身影，月色皎洁。

恍惚间让我想起我和沈栖墨结为道侣那一晚。

我驻足了片刻。

书画不似糖人一般有定价，一般要同摊主确认，但我现在隐去了身形，不便忽然现身，最后决定下次再来买。

若有缘，下次这幅画应当还在。

无缘就罢了。

我们回宫时天色已近傍晚。

刚踏进紫玉宫，我就见到主座上的萧容阙。

玄色龙袍将年轻帝王的脸衬得更为阴郁，他缓缓抬眼，用指骨轻敲案几: 我在这里等了你两个时辰，阿姐，你去哪儿了?

萧挽凰同我说过一些萧容阙的事。

他们一母同胞，是双生子，正好一龙一凤。

萧容阙身为龙脉，理所当然地承袭皇位，而被断言天生凤命的她，在被祭天之前，更像是一个镇守家国的吉祥物。

一个手握真正的权柄，另一个只拥有虚假的隆恩盛宠。

所谓的尊荣无双，也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被牺牲的供品。

前段时日的相处下来，我发觉萧容阙对他的这位皇姐有异乎寻常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只是去御花园散散心。我从容答道，阿阙寻我有什么事吗?

他目光扫过我额发上的碎叶，怀疑的神情缓和下来。

我早已让萧挽凰施术去掉了身上的市井烟火气，也确从御花园而来。

阿姐，出去起码带个暗卫。萧容阙道，我是担心阿姐的安危。

萧容阙来找我，是来问一桩陈年旧事，可惜我不知道答案。

于是搪塞了过去。

第二日，紫玉宫的宫人换了一批，按萧容阙的意思，若我离宫，要对我寸步不离。

我问起萧挽凰时，她沉默半晌。

母妃去世时，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身边。她给了我一卷亲笔所写的手书，放在密匣中，但千叮咛万嘱咐不到迫不得已的那一刻就不要打开。她道，她说她这一走，姜氏一族就只能靠我和容阙，她要我千万扶持弟弟坐上皇位。

4

我与沈栖墨结为道侣后，他为了方便照顾我，留在了天璇门。

师父原本不同意，但我还是求师父准了。

于是他叹了口气: 也罢，避不过。

玄明二十七年，他将他宗门里的小师妹林枕雪也接来了天璇门，说是衡云宗宗主的女儿。

宗主闭关，沈栖墨是他唯一亲传的弟子，于是托他照顾。

此后那一年我过得极不痛快。

林枕雪身子病弱，心思却不少，总是用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给我使绊子，像我儿时遇到的那个师弟。

人前柔弱，背后张狂。

她毁了我宗门大比时要用的青霜剑，却满眼无辜。

宝剑成了废铁。

我就是故意的。

但沈栖墨来时，她就变了脸。

枕雪不知这冷泉水竟有此功效，我只是想帮师姐擦洗一下剑身……她眼眶红红的，跌坐在地上，对不起，谢师姐，是枕雪错了……

我冷哼一声，可分明从一旁的沈栖墨脸上看到几分心疼。

好在我还有其他佩剑，便没有再费时间计较，练功去了。

还有一回，沈栖墨回宗门处理些事情，叮嘱我若是日过斜阳还不回来，就让我给林枕雪送汤药。

我将药送过去，她柔柔弱弱地起身感谢，我还以为她转了性子。

可接过药碗的下一刻，整碗汤药泼在她的裙摆。

滚烫药汁烫红她小腿，她惊惶地去拾药碗碎片，还划破了手指。

她含着泪: 谢师姐，你若是讨厌枕雪，枕雪回衡云宗就是，不必如此……

那一刻我心里升起无数厌烦，然而还未发作，门外适时响起脚步声。

沈栖墨回来看到的正是我冷眉冷眼站着，而她满手是血、泪眼盈盈的模样。

最初还好，沈栖墨会握着我的手，斩钉截铁: 惊鸿，我信你。

可后来那句我信你变得越来越不笃定。

后来的沈栖墨，眉眼间越来越冷淡。

惊鸿，枕雪毕竟有病在身。

惊鸿，你让让她又何妨?

惊鸿，你从前不是这般善妒之人。

那时的我或许早有预感，但仍旧信了年少时的海誓山盟，岂不知最易变的是人心。

可萧挽凰不吃这套。

她对沈栖墨没有分毫感情，于是青霜剑被毁时，她说: 这是我宗门大比要用的宝剑，只此一把。沈栖墨，林枕雪说不知道冷泉水不能洗剑，你总知道吧?

沈栖墨蹙眉: ……知道。

那就用你的佩剑替你的师妹来赔罪。

沈栖墨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给出了他的栖心剑。

前世他就是用这把剑剖了我的金丹。

萧挽凰接过剑，挑眉: 好好教教林枕雪规矩吧，这里是天璇门，不是衡云宗，以后可别再犯了。

我想那时的林枕雪牙都要咬碎了。

再后面的送药，萧挽凰索性没去。

听闻林枕雪咳得肺管子都要出来了，沈栖墨回来后立刻对她兴师问罪。

萧挽凰冷冷看他: 我是天璇门首徒，不是什么伺候人的丫头，师父闭关，宗门里一大堆事等我处理，没空。

于是林枕雪又泪眼盈盈: 谢师姐，你若是讨厌枕雪，枕雪回衡云宗就是……

话未说完就被她打断: 确实讨厌，你们两个一块回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一句话给两个人噎住。

最后是沈栖墨跪下求她，她方才松口。

我心竟还隐约有些钝痛。

沈栖墨啊……

我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是他利落抽剑入鞘，转身看我。

映着窗外洒进来的月色，少年的脸上有意气，眼中却很温柔: 没事了，姑娘。

见我怔怔不说话，他又补充: 在下衡云宗，沈栖墨。

那是我不知第几次溜出天璇门了，此前都平安无事。

唯有那一次，我在云野客栈留宿，还点了客栈里的酒菜大吃大喝了一顿。

结果半夜在嘈杂声中醒来，客栈中尽是哭喊声，一伙黑衣蒙面修士正在抢客栈中散修所带的法器珍宝。

我如今实力也算小成，本来应付这些杂碎绰绰有余，可我不知怎么丹田沉如静海，调动不出一丝法力。

剑锋寒芒将将到我身前那一刻，我本能地闭眼，然后就见到了沈栖墨。

月光、剑影中的这一场初见，成了我们前世牵绊的起点。

5

我按萧挽凰所说的位置找到了密匣，打开后却空空如也。

她神色十分意外: 这密匣我前世从未打开过。

那里面的手书怎么会不见呢?

半天后，我就得到了答案。

我让萧挽凰再一次施术，去了她前世殒命的祭天台。

那时萧容阙说，献祭天生凤命的萧挽凰就可保江山万世永续，萧挽凰又告诉我，皇宫中有十二根镇龙柱，镇国祚气运。

十二根镇龙柱的位置构成了一个大法阵，我一眼看过去，中心恰是祭天台。

我去的时候，碰到了萧容阙和老国师。

萧容阙将那卷不翼而飞的手书扔在老国师面前的地上，脸色难看至极。

老国师本已告老还乡不问世事，如今一身布衣恭谨跪着，明显是被急召回宫。

四周空无一人，远处有萧容阙的从龙卫戒严。

手书上母后亲笔是真的?朕并非真龙血脉?

老国师不发一言。

回答朕

沉默许久，老国师看着那卷手书，终是叹了口气，叩首。

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我在老国师的叙述中得知了一段尘封往事。

萧挽凰与萧容阙，一个真凤，一个假龙。

彼时大盛气运将尽。

然而先辈曾有留言赠予后世——若得双生，可破局。

萧挽凰的父皇借皇后母族的势力登基，姜氏一族在那时地位盛极。

她的外祖与舅舅都战功赫赫，后来又有从龙之功，仕途本该青云直上。

可惜帝王无情。

狡兔死，走狗烹。

舅舅被陷害死在边关。

外祖被借口革职，大权旁落。

一个没有母族庇护的姜氏皇后，地位岌岌可危。

失宠的下场……

看冷宫中那些或死或疯的女子就知道了。

她的父皇甚至传旨，后宫妃嫔中谁若能诞下双生子，谁便能当上新的皇后。

就在这时，太医诊出她母妃有孕两月有余，腹中胎儿或是双生。

圣心稳固住了一时。

姜氏一族已被清算得差不多，皇帝也没有什么可再忌惮的。

若真是双生子就好了，偏偏生下来只有萧挽凰一个。

因此瞒天过海，抱来了萧容阙，谎称是双生龙凤。

而镇家国气运的镇龙柱，只有真龙血脉方能压制。

萧容阙闭了闭眼: 大盛……还有几年。

一年。

可有他法?

我不必再听，就知道，那个办法就是献祭萧挽凰。

我叹口气。

为萧挽凰不值。

她和萧容阙自小相依为命，母妃死后，就是她来保护她的皇弟。

亲手扶上帝位，最后迎来如此结局。

权力，将儿时那个在她喝苦药时会给她偷偷递梅子糖、为她甘受父皇责罚的皇弟异化成如此模样。

翌日，那卷消失的手书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密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