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老鼠器

名校高薪，鲜花着锦。

直到同学会上，有人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嘿，李萝，我回来了。

李萝，是我本名。

（一）

我看着手机上的字样，整个人不自觉地发颤。

陈璐，陈璐?

身侧，班长轻轻碰碰我的手肘。

咱班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别老看手机。

再说了，有些人呀，眼睛都快黏在你身上了。

班长笑着搡一搡我，悄咪咪咬起耳朵。

下一瞬，她惊讶地叫出声。

陈璐，你手怎么这么凉?

我笑着放下手机，反握住她的手。

空调太冷了嘛。

尾调挑得很长，是我精心练习过无数次的撒娇模样。

我晃一晃班长的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圆桌对面。

毕业十年，许多人早已不复当年高中时的模样。

比如眼下，正在热切地派着名片，宣传保险业务的那位，是高中时班里颇受瞩目的校草。

曾经挺拔清俊的体育生，此刻被生活搓磨到眼里都没了光。

在他身边，一头长卷发散在肩上，十根尖尖指甲贴满夸张水钻的姑娘，过去是班里最不起眼的丑小鸭。

曾经厚底眼镜，满脸青春痘灼灼其华，此刻也堪称妖娆。

只有一人是例外。

在他们中间，曾经的学委推一推脸上的金丝眼镜，线条流丽的脸上，一双眼睛温和地蕴着笑。

见我回望向他，他点头，姿态大方。

陈璐，好久不见。

越来越快的心跳里，我定定神。

脑海中快速复刻出发送短信的号码，我悄悄将手伸进衣袋，飞快地在备用手机上拨出那串数字。与此同时，眼神一瞬不瞬，留意着在座众人的反应。

滴滴，滴滴，滴滴。

隔着一层布料，我清晰地听见等待接通的声音。

会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还是，这只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意外?

璐璐，别干坐着呀，吃点儿东西。不然等会开喝，胃里空空的，都没有东西压。

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班长招呼着转了转餐盘。

我看看……嘿有三文鱼。

筷子轻盈地落向粉红色的鱼片，班长飞快地夹起一片，丢向我碗里。

吃吃吃，别和我们客气。

手指下意识地切断通话，我看着碗里的生鱼片，胃里一阵翻涌。

呕

就在我即将吐出来的瞬间，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再次响起。

一条新短信，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为什么不吃我给你点的三文鱼呢?

是想起陈璐的尸体了吗?

杀、人、凶、手。

（二）

咣当

肘边的橙汁打翻在桌面，我慌忙地捞起手机。

寒意猛地窜上后背，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字样。

不是巧合。有人知道了。

不仅如此，她/他就在这里，就在这张桌旁

心跳越来越快，我推开班长帮我擦拭橙汁的手。

我去下洗手间。

话说得含糊，胆汁翻涌在喉间，我匆匆起身推开门。

冰凉的水一把把浇上脸庞，顾不得妆容洗得剥落，我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好漂亮一张脸，好完美一张脸，就和十年之前的陈璐一模一样。

水渍顺着衣领流进内衣，洇湿我胸口的伤疤。

那是十年前，真正的陈璐反抗时留下的。

小萝……为什么?我一直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啊。

到底……为什么?

浴室内，她张开十指，痛苦地抓挠着我裸露在外的皮肤。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我几乎踉跄着坐倒在地。连带着旁边分尸的工具，也咕噜噜滚到一旁。

原本我以为你死透了呢。

嘘，不要说话，死人不应该有这么多问题。

最初的惊恐后，我猛地抓起身旁的铁锤，一下又一下，弥补了之前的错误。

直到眼前的陈璐彻底没了生机，方才停下手，缓缓凑近她耳侧，说出我这样做的真实原因。

因为，我。。。

咣当

洗手间的房门猛地被人推开，将我从回忆中拉出来。我转头，盯着门口的来人，心里七上下。

璐璐，大家都很担心你，让我过来看看你。

高跟鞋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班长关切地走到我身边。

手指自身后，一下下轻拍着我的背。

是三文鱼不太新鲜吗?

我摇头，随手抽了纸巾擦干嘴角领口的水渍。

没事的，可能是我最近连着加班太累了，你也知道，胃是情绪器官……

谎言流利地脱口而出，我不动声色地甩开班长安抚的手，平平衣襟。

用工作岔开注意果然有效，话音刚落，班长脸上写满共情。

就是，当初上学那会儿我们都想像电视里那样，穿着高跟鞋职业装在写字楼里走来走去。可现在，能洗头都算是我对工作的最大尊敬。

话说得俏皮和无奈兼具，班长吐吐舌头。

话说回来，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一直想做精算师。

她漂亮的眼中泛起一股艳羡的神情，也就是你数学好，每次都拿高分。

不像咱班当初那个李萝，说什么看见数字就晕。

哈哈

手指抓住大理石洗手台，我强撑住身子，转头对班长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李萝?这名字听起来好耳熟啊。

是咱班后面转去其他高中那个吗?还是复读的那个来着。

指节被冰冷的台面硌得生疼，我一瞬不瞬地盯着班长，后者一愣，随即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李萝你都不记得了?就是和你走得很近的那个。

嗨，不记得也正常，这姑娘，高中一毕业就人间蒸发了似的。

我记得，那会儿班主任还给她家打过电话，结果一听是学校打来的，她爸妈慌得什么似的。

说，反正也考完了，就带她回老家了。

班长眯起眼，似乎在回忆当年的细节。

她干练的脸上写满不屑，隐秘地对我一眨眼。

要我说啊，可能就是她爸妈看她考得不像话，带她回老家，随便找个男人卖了。

你说这样的家庭条件，硬挤来尖子班和我们混什么?

也就是你心好，平时还能带她说说话。

璐璐?璐璐?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三）

指间在触到金属花瓶的前一瞬，缓缓挪走。

我盯着班长若无其事的脸，机械地牵动嘴角。

没事，咱回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对了，我现在没做精算师，而是在……

我抽出手包里的名片，递到班长面前。

霍华东区总经理?璐璐，你厉害了。

猎头……听起来好高大上。

什么时候照顾照顾我，帮我找个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坑?

班长玩笑的话回响在耳侧，眼神从她脸上缓缓扫过，我心里一声冷笑，面上不动声色。

那必须。

必须给她找个合适的坑。

时间……就在同学会之后。

越快越好，我快按捺不住了。

她有什么资格，对当年的我横加嘲笑和指责?

陈璐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这些人高高在上，从没有想过，像我这样家庭贫寒的学生，要吃多少苦，才能和他们坐进同一间课堂。

手指在衣袖中攥成拳，我借着疼痛缓解自己的注意力。

眼下，还不是和班长计较的时候。

我必须揪出那个发短信给我的对象。

我拼尽全力步步为营夺来的生活，不能被这只藏在暗中的老鼠毁掉。

我要抓着它的尾巴，将它从洞穴里拖出来，开膛破腹，让它跪在我的脚边求饶。

就像当年我对真正的陈璐做的那样。

这一次，我一定还能成功。

小心翼翼地将名片收好，班长拉着我回到包间座位上，惹事的海鲜早已被撤下，在我的座位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粥。

我看你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做主给你叫了这个。

趁热喝，胃疼的时候喝点粥会舒服些的。

对面，体委热络地招呼我坐下，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

陈总，我听班长说，你现在是做猎头生意的?

厉害厉害，那你认识的人是不是很多?

回头方便的话给我发个朋友圈呗?保险这东西，早买早好……

大概是趁我出去的时候抽了烟，体委的声音带着闷，他滔滔不绝的恭维丝毫没有引起我的好感，相反地，我盯着桌面的牛肉粥，心里七上下。

璐璐，喝点啊，人家一番心意。

眼见体委陷入自说自话的尴尬，班长悄悄将勺子搁到我手边。

实在不行，喝完粥我开车送你回家。

好。

我抓起勺子，将粥舀起到嘴边，正想咽下，手机第三次响起。

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笑，我缓缓看向桌旁的众人。

喝点粥确实对胃好，但真正的陈璐，是牛肉过敏的。

老鼠在试探我。

果不其然，手机上的最新一条信息，赫然是老鼠的挑衅。

嘿，冒牌货，还不承认么?

相貌可以调整，资料可以偷换。但过敏的症状，可不是那么好伪装的。

我在看着你，李萝。

（四）

有趣。

眼光扫过短信，我平静地将手机倒扣在桌面。

老鼠出洞了。我几乎能想象到，它在洞口得意地抖动着胡须，两只黑豆般的眼睛，窸窸窣窣地打量着我的模样。

是体委吗?

是妖娆吗?

还是班长?

或者……是他?

香滑的牛肉粥顺着喉咙，一路熨帖地滑进胃里。我眯起眼，向在场众人一一看去。

下一瞬，喉咙里肿胀炽烈的灼烧感传来，我痛苦地丢下勺子，双手用力扳开手袋。

白色的过敏药被我颤抖着抠出来，呼吸越来越困难，我伸手，费力地将它吞下。

好险……幸好你随身带了药。

片刻后，我在班长的搀扶下颤巍巍坐到沙发上。

她扶着胸口，后怕地看向体委。

都怪你，点什么牛肉粥

声声斥责里，体委摸摸后脑，支支吾吾道。

对不住对不住，我真的没想到。

谁想到会有人对牛肉过敏啊，陈总……哎，我真是。

陈总，你这面子给的太大了。

低三下四的道歉声被打断，妖娆站起身，手掌刻意在体委后背一拍。

她开口，阴阳怪气到。

我平静地拧开一瓶矿泉水，一点点润着喉咙。

我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反应还是这么强，我以为就吃一小口会没事儿呢。

怪我，还以为这家店的牛肉粥，和其他地方一样，用其他肉替代呢。

对了，这么良心的店是谁选的?有眼光，回头我请客户吃饭，也来这家。

常年在生意场里与各色人交手，嘴上的话术极熟。

即使被短信干扰了心绪，我依旧能用短短几句话维护好体委的面子，同时探查这场同学会的组织者。

话音刚落，妖娆嘴角不屑地一抽，化了浓重眼线的眼睛似笑非笑。

还能是谁，也就是宋盼，对这种事儿放在心上。

说什么毕业这么多年，大家虽然都在一个城市，但是许久未见，应该聚一聚了。

手指啪地按下打火机，妖娆地晃一晃长发，抢在宋盼开口前吐了烟圈。

谁不知道，同学会这种东西就是幌子。

个人心思什么样，谁说得清呢。

对吧，学委?

调侃声里，我紧张地向宋盼望去。

三天前，当我被拉进群聊的时候，原本是想拒绝这场聚会的，但这样的念头，在看见紧随其后进群的宋盼时，被彻底打消。

我想见到宋盼。

毕竟，当年也是为了他，我才杀了我姐姐。

（五）

暗中窥探的老鼠，一定没有想到，在我喝下牛肉粥后，真的会出现过敏症状。

毕竟在这世界上，对牛肉过敏的是极少数。

比如金尊玉贵的陈家大小姐，陈璐。

又比如，被爸爸无情抛弃的，婚外情生下的孩子，李萝。

故事老套，与世间的一切陈世美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我以惊人的毅力，和抛弃尊严卑微讨好的姿态，换取了妈妈时任丈夫的欢心，得以进入和陈璐同一所高中。

那时的我，只是想见到我的姐姐。

我想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用我优异的成绩向爸爸证明。

我是更好的那个。

但很快，现实给了我迎头一击。

璐璐，这次考试，你又是全年级第一。

就是，也太厉害了吧，就连数学加试的题目都能答对。

艳羡的目光里，我看见她抬起头，光洁的脸上笑容矜持。

哎呀，其实是我爸爸的功劳啦。

是他请人帮我提前补习了高数，说这样子大学里就不会太吃力。

柔顺的、散发着清香的发丝抖了抖，阳光透过教室的窗子，给她镀上一层柔光。

打结的、干枯的头发垂在试卷上，鲜红的 148 分，针一样刺到我眼睛上。

她故作谦逊的样子是那么可恶。

有一瞬间，我恨不得立刻、马上撕下她伪善的模样。

什么血脉，什么法律。

我。。。

铅笔刀在掌心攥得快要出水，即将爆发的边缘，一道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李萝，能借我看看你的作文吗?

老师说了，你是全校最高分。

我转头，对上宋盼温和的眼睛。

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漂来的浮木。

好。

我开口，声若蚊蝇。

眼前宋盼的身影与当年温暖的少年交错重叠，我将指甲刺进掌心，借刺痛稳定情绪。

难道宋盼就是我想要抓住的老鼠?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缓缓浮上我心底。

我开口，声音羞涩。

其实，今天来参加聚会，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和大家宣布。

这个秘密，在我心底藏了很久。

我想，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

我转头，逐一扫过班长、妖娆、体委和宋盼的脸。

随着秘密二字出口，几人的神色都在一瞬间起了微妙的变化。

班长和宋盼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率先开口。

好巧，我们也有重要的事情想和你们宣布。

她伸手从挎包中摸去，下一瞬，班长的五官痛苦地扭曲成一团。

啊啊啊啊，这是什么

（六）

我看着班长痛苦的神情，内心浮现出畅快的笑意。

还能是什么呢?

杀老鼠的，当然是老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