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宁罗慎远

我彻底心死，悄悄答应改嫁廉王。

聘礼送来那日，沈正恩刚好从书院回来。

看着院子里满满当当的箱子，他皱眉:

这是什么?

姨母笑逐颜开:

宁宁要出嫁了，你做哥哥的要准备送亲了。

1

王府派来向我提亲的人刚走。

姨母神色复杂地叹口气:

宁宁，廉王虽势大，可若你不愿嫁，姨母绝不勉强你。

世人皆知，廉王之前已经在军营克死了三位娘子。

人们都说，是他在战场杀戮太多，妻子们都是替他挡灾了。

我再嫁过去，恐怕也没有好日子。

可我也知，这门亲事，是姨母认准了的。

林姨娘近来越发得宠，她日渐不安，需要倚仗。

可巧，寄居在侯府六年都不得世子喜欢的我，得了廉王青眼。

刚好可以用来铺路。

我心中微痛，拍拍姨母的手，宽慰她。

宁宁无能，不能得表哥喜欢。

若能嫁给廉王，帮侯府巩固世家关系，也算回报姨母一二。

姨母眼里的精光一闪而过，洒出泪来。

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我死去的母亲，才放我回去。

五年都没戳破的慈爱孝顺窗户纸，如今也不必捅破。

刚走出院子，就遇上从书院回来表哥沈正恩。

见我手里拿着木盒，他冷哼一声:

又哄着夫人给了你什么金银珠宝?

我心中默叹，脸上还是笑着回他:

姨母给了我支蝴蝶金钗。

他嘴角讥讽的笑意更浓:

江宜宁，总是在我家白吃白喝打秋风，你不害臊吗?

我习惯了他的尖酸冷语。

并不太难过了。

2

儿时，沈正恩并不是这样的。

虽矜冷自傲，但他心中善良，待我极好。

也正因为心思单纯，他被外面的小女娘骗了心又骗了财。

他被伤透了，从此不近女色，无心情爱。

对一切想靠近他的女人都恨得要死。

十岁那年，我家落魄。

母亲死前托孤，将我送我姨母身边。

她临终前在我耳边嘱咐:

宁宁，若想以后人生平安顺遂，就要效仿你姨母。讨好表哥，嫁入侯府。

年幼的我，牢记母亲的话。

我深知侯府门第之高，不易踏入。

德容颜功，我素日勤勉。

琴棋书画，我不敢丝毫懈怠。

对于沈正恩的喜好，我更是如金科玉律般熟记于心。

可我越努力，沈正恩越讨厌我。

十二岁那年，沈正恩把我丢在街上，差点被人拐走。

十四岁那年，沈正恩把我做的糕点喂了野猫。

十五岁那年，沈正恩把我亲手做的毛笔随手赏给小厮。

江宜宁，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我不会娶你这种心机深沉的女人。

暗藏心底的心思就这样被人戳破。

我羞赧极了。

接下来一个月都不敢到沈正恩跟前。

之后，我更是努力对沈正恩好。

总想着，他知道了我的好，就不会这样厌烦我了。

十六岁那年，我们到京郊拜佛，遇上刺客。

利剑刺入沈正恩胸前刹那，我挡在他前面。

我心思很简单。

沈正恩总嫌我这些年吃他家的，喝他家的。

嫌我工于心计，讨好姨母，设计让他娶我。

那我就用这一命，还了他家的恩情吧。

当时，沈正恩难得地红了眼。

抱着我的手臂青筋暴起。

沈正恩凶巴巴地威胁我:

江宜宁，你还没嫁给我，怎么敢死?

我看着他红透的眼睛，心中欣慰一瞬。

我想，沈正恩终于有点舍不得我了。

可侥幸活下来后，沈正恩却更讨厌我了。

我亲手做的香囊被扔在地上。

他冷脸怒斥:

江宜宁，就算你挟恩图报，我也不会娶你

我看着他大怒离开的身影。

这么多年顶在心里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

如果连付出性命都不能让他娶我，那我别无他法。

母亲，我做不到你的嘱托了。

我的婚事掌在姨母手里。

她想让我嫁给谁，我就只能嫁给谁。

眼看着媒婆在家里进出频繁。

与其日后嫁给那些更糟糕的人选。

还不如就今日提亲的廉王。

至少他家世显赫，比侯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至少，我不会再让沈正恩有骂我的机会。

思绪回笼，见沈正恩还斜眼打量着我。

我也鼓起一抹笑，垂眼回他:

姨母怜爱，表哥宽厚，宜宁以后一定报答。

他嗤笑一声，拂袖离开。

3

既然要嫁，我也得为自己置办些嫁妆。

我带上小桃，一连去了几个首饰铺和料子铺。

款式精美的价格太贵，我付不起。

价格一般的又样式不够出挑，我不想辜负了自己。

这样挑挑选选下来，已经日渐西斜。

喜的是，收获不错。

我和小桃有说有笑，走在回府的路上。

一不小心，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人。

手里的盒子和料子散落在地。

我们急忙去捡，脏了可不吉利。

耳边传来一阵戏谑:

正恩，这不是你表妹吗?

什么表妹，分明是从小给正恩养的未来媳妇。

对啊，正恩，科举后我们是不是就能喝上你的喜酒了。

我脸一阵红，又生气。

急着想解释清楚。

我不会和沈正恩成婚了。

我要嫁的是别人。

可还未开口。

刚捡起来的首饰和料子忽然被沈正恩一股大力打倒。

东西再次掉在地上，蒙上了一层灰。

我皱眉，仰头看着沈正恩:

你干嘛?

沈正恩被地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他骤然瞪大眼睛:

江宜宁，你买这大红的料子干嘛?

有人大笑着接话:

还能干嘛，当然是绣嫁衣嫁给你啊。

沈正恩一张脸更黑压压的沉。

眼里翻涌着波涛怒意。

江宜宁，我说了多少次，我不会娶你

你难道一点自尊都没有吗?

他胸膛起起伏伏，手指指着不远处的方向:

你可知前面是哪里?

我看着他，不明所以。

4

他嘴角勾笑，眼里全是凉意:

前边就是望春楼，我沈正恩发誓，这辈子就算娶望春楼的花娘，都不会娶你

他字字如小刀，刺入我心口。

那些本来在嘴边要辩驳的话。

忽然就觉得没了意思。

失望层层叠叠累积。

纵使他不喜欢我，可我还是他表妹。

他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

拿烟花柳巷里的女子来折辱我?

身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议论声不受控制地钻入我的耳朵。

这女娘也脸皮太厚了吧，人家都不喜欢她，她还巴巴往上凑。

沈公子说她连望春楼的花娘都不如，以后谁还敢娶她?

泪在眼里打转。

我攥紧衣角，想要离开。

有沈正恩的好友劝他:

话说得过了啊，她一个姑娘家，又是你表妹。

沈正恩瞪他:

谁说她是我表妹她姨母又不是我亲娘

一个孤苦伶仃的落魄孤女，哪里配得上我

我心一凉。

是啊，沈正恩亲生的娘，侯爷的原配夫人早就死了。

我姨母是妾室扶正，这些年也没个自己的孩子。

正经算下来，我确实不算沈正恩的表妹。

5

我强笑:

世子说的没错，宜宁的确配不上世子，现在也绝不敢生出嫁给世子的妄念。

说到最后，已经忍不住颤音。

我用力掐自己的手掌。

别哭，别再让他瞧不起。

沈正恩微怔。

眉头轻皱。

我才不信

谁不知道，你住在我家，你和你那姨母打的什么心思。

他说的没错。

姨母刚嫁进来时，就被沈正恩的娘灌了红花。

她一生再无子嗣希望。

也正因为此，母亲托孤时，她轻易地接受了我。

嫁给沈正恩，是母亲和她对我共同的期望。

这样即使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我毕竟是她亲外甥女。

以后生下的小世子，还是和她有血亲的人。

可我多年努力，没有打动沈正恩丝毫。

姨母眼看着这条路几乎没了指望。

便动了心思，给我选其他的人家嫁出去。

要求只有一个: 门第要高。

这样，侯爷看在我夫家的面子上，也会让她坐稳侯府主母之位。

只是，真正门第显达的人家，怎么会看上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呢?

来提亲的，多是身有暗疾或暴戾阴狠无人敢嫁的人家。

这些，郑正恩或听说了，或不在意。

他笃定，相比那些人家，我肯定会牢牢抓住他。

忽然，身后有士兵们的清路。

让开让开。

我和沈正恩等人让到路旁避让。

谁啊，这么大排场?

小声些，看着像是廉王捉拿贼寇的队伍回京了。

可不就是，除了廉王这个从龙有功的殿前红人，谁敢这么张扬。

正说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骑马飞奔而过。

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尘土飞扬，氤氲成一团黄色。

我下意识地追随着这个背影望去。

这就是我未来的夫君?

那个接连克死三个妻子的男人吗?

6

花灯节很快到了。

京中习俗，及笄的女子可在今日比拼才艺。

去年，我赢得了绣花的头奖。

因忌惮沈正恩是被一名美艳的舞娘伤透了心。

我便在侯府从来是最乖巧端庄的那个。

谨小慎微，专注写字女红。

可现在，我要嫁的人不是他了。

以后，我也不想当角落里不被人看见的江宜宁了。

我想风光地嫁人，想让我未来的夫君高看我一眼。

所以这次，我报名了舞技的评比。

因到达时时间已经紧俏，我换好舞衣，一路朝比舞台小跑。

不巧，在前院竹林外遇上沈正恩。

见我，沈正恩上下打量几眼。

眉头越拧越紧。

江宜宁，你穿的这成什么样子

被别人看到了，侯府都得因你被笑话死。

大红的舞衣在风中纷飞。

我来不及解释，也懒得解释。

提着裙角就跑。

却被他一把拽住。

沈正恩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不到吗?

我点头:

听到了表哥，但我比试来不及了，你先放开我。

沈正恩一愣:

你要去参加比舞?你……你什么时候会跳舞的?

我用力掰开他的手，来不及多解释。

然后继续朝场地跑去。

好在，刚好在我上场前赶到。

比舞台设在后院的竹林里。

笛子声起，我随着乐声舞动。

火红的裙摆在台下无数的目光中，绽放成妖艳的花朵。

娘亲当年在院中为爹爹跳舞的样子，在我脑海里反复。

我沉浸其中，仿佛要将这几年的隐忍、委屈，在今天通通扔掉。

乐终，舞毕。

台下掌声如潮。

评审席上，宫里舞坊的掌事姑姑惊叹，问我是哪家的姑娘，为何以前名不见经传。

我额头微微冒汗，开口回话。

一抬头意外发现，被伤过后一向不喜这些舞乐的沈正恩，此时竟然也站在台下。

与我视线相交的瞬间，他立即错开。

耳根升起一抹藏不住的红。

我目光轻轻掠过他，专心回答。

最后宣布是我拔得头筹。

台下来的世家夫人小姐来得很多，纷纷向我姨母道贺。

姨母开心地与人交际，间隙朝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我让她有面子的时候，才是有用的人。

忽然，有人小声向姨母问起:

江姑娘可许了人家?

7

姨母神色微顿，眼中喜色更加明显。

本朝民风开放，花灯节本也就是适龄男女互相相看的机会。

各个比赛项目的佼佼者，都会赢得世家大族的关注。

宫里的贵人娘娘们都喜爱歌舞表演。

所以民间都奉歌舞为最重要的才艺项目。

以前，为了讨好沈正恩，我从不敢冒尖出头。

可现在，我必须要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姨母刚要开口，沈正恩的声音忽然传来:

她哪里会定亲，心机多又惯爱逢迎讨好的女子，谁会愿意娶她?

闻言，大家都是一愣。

刚才问话的夫人讪讪地笑，替我说话:

江姑娘看着就温婉有礼，又才貌双全，沈公子这样说是谦虚了吧。

沈正恩冷嗤一声，还要再说，被我的话拦住——

表哥近日忙于科考准备，不常回家，怕是还不知道。

沈正恩眉头轻皱，不解地眼神看向我。

姨母急忙笑着接话:

是的，恩儿你还不知道，宁宁表妹已经订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