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

可只有村里的男人们，才有这长寿的命。

因为他们会在自己六十大寿时，摆上一桌借寿宴，赴宴的都是女人。

那日，我偷偷溜进村长的借寿宴。

这入座的，是狗，是羊，是家禽家畜，却没有一个是人

前来赴宴的女人们，却如同傀儡般站着。

今日我以血肉设席，宴请各位。村长正襟危坐。

一旦入席，便是应下借寿之约，再无反悔。开席

1

今日是村长的六十大寿。

他请村里的每家每户前去赴宴。

抱着大黄，赶紧去吃席，误了时辰，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爹说着，将家里的大黄狗，塞进我阿娘怀里。

这次能不去吗?阿娘苍白着脸，祈求般地看着阿爹。

不想去?臭婆娘，看我不打死你。阿爹提高了声音，怒瞪着她。

阿娘低下了头，一声不吭地起身走了。

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解地回头看了看阿爹，爹，村长爷爷的六十大寿，我们怎么不去?

去什么去，你一个丫头片子。以后有的是你去。我跟你爷才不去呢，要去也是女人去。爹瞅着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阿爹丢下一句话，便回屋里去了，别废话，赶紧把地里的活去干了。

我只得扛着把锄头，往地里走去。

走到一半，我想起阿娘那个瘦弱的背影，咬了咬牙，改了方向，往村长家跑去了。

去村长家的路，我熟得很。平常，村长的老婆对我很好，有啥好东西，总偷偷给我。

没一会儿，我就到了村长家。

只见村长家门前，摆了一张硕大的桌子，足够容纳所有来赴宴的人。

村里人都已经入了席，可来的却全都是女人，老少都有。她们无一例外，怀里都抱着只自家养的动物。

我皱着眉，找了个草垛子藏好。

只见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只空空的白瓷碗。

可除了这碗，便只有在这桌子的中央，摆了张古朴的木头椅子。

其他再无任何东西。

我越发觉得奇怪了，这请的是什么宴，什么吃的都没有。

2

静等了会儿，只见村长出来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他走到那张桌子边，继而缓缓地爬到了桌子上。

我诧异地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捂住了嘴。

可所有人都司空见惯了一般，漠然地盯着他。

村长爬上桌子后，又扭动着身躯，靠近了那张椅子。

他直挺挺地站起来，又僵硬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下。

他高高地坐着，睥睨着众人。

等他坐下后，众人依旧没有动作，就连那些动物都没叫一声。

借寿宴开始，请入座村长闭着眼睛，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句。

他话音刚落，周围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可坐下的，却不是那些女人。

我在草垛后，盯着这一切。

只见阿娘将大黄放在桌前的椅子上。

而后，她掏出一把小刀，飞快地将自己的一根手指头割破。

将挤出的几滴血，滴到大黄面前的白瓷碗里。

而大黄也像是人一般坐着，它甚至将前腿搁在桌面上，让自己保持住稳定。

我眼眸微颤，差点惊叫出声。

这入座的，是狗，是羊，是家禽家畜，却没有一个是人

3

女人们，默默地站在家畜的身后，一言不发。

上菜

村长此时已睁开了眼，他的喉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似的。

此话一出，村长的老婆出来了。

她端着一个大盆子，肉香四溢。

我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饿了。

我直直地盯着那盆子。

村长老婆在桌子边站定，然后从盆子里舀了勺汤，盛放在那白瓷碗里。

她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将盆里的汤，舀到一个个白瓷碗里。

周围安静得可怕，除了汤落入碗中的声音，便只剩勺子与碗壁的碰撞声。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动一下，生怕被他们发现。

很快，每个碗里都盛了汤。

请吃席今日我以血肉设席，宴请各位。村长正襟危坐，满脸笑容地开口说道。

一旦入席，便是应下借寿之约，再无反悔。开席

4

以血肉设席?

我又仔细看了眼村长。他的胳膊上，粗粗地缠了一圈白色的绷带。

绷带逐渐被血染红，浸透了衣袖。

难道那盆里的，竟然是?

我突然灵光一闪，继而胃酸翻涌，一阵恶心的感觉席卷而来。

我赶紧捂住嘴，缓了缓。

村长话音刚落，桌边坐着的那些动物，便一起捧起了碗。

村长笑得越来越大声，喝吧，喝吧。

大黄用两条前腿，将碗捧到自己嘴边。它伸出长长的舌头，开始舔碗里混浊的汤汁。

它边上坐着那只白羊，也是如此。

它们的脸上，竟然有人一般的贪婪神色。

一时间，只有它们舔舐汤汁的声音。

直到碗里的汤一点儿不剩，它们才停了下来，一副满足的样子。

而那些女人，依旧呆愣地站着，没有动过分毫。

当所有的汤被喝完，她们突然嘴角勾起，露出冷冷的笑来。

她们的笑就那样僵在脸上，眼神毫无波澜。

我阿娘也是如此，她站得很直，像是木头人一般，没有生气。

碗里已经没了汤，而村长此时，也抬起了头，高声喊道。

借寿已成各位请回。

此话一出，女人们突然回过神来，而坐着的那些动物也都开始叫了起来。

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5

女人们纷纷转身，摇摇晃晃地牵着动物们回去了。

我家的大黄耷拉着脑袋，跟在我阿娘的后头。

我见人群散去，一切归于平静，才敢出来。

我悄悄回了家，阿娘已经在家里干活了。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想问的话被堵在喉间，怎么都吐不出来。

死丫头，你去哪里了?你爷去地里头找你，没找见。他回来路上跌了跤，被人抬回来了，你这晦气丫头

我身后传来阿爹愤怒的声音，你给我跪你爷面前去

他快步到了我的面前，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疼痛在我的脸上留下烙印，我的脑子嗡嗡响。

我爷被抬了回来，满脸都是血。

爷，都是我不好。我，我偷懒了……我哭着跪在他床前，手上沾满他鲜红的血。

他却咳嗽着，讲不清楚话。

阿海，你爹看着不大好了。你快去请村里的神婆子过来。隔壁的阿祥叔推了推我爹。

6

神婆子来时，我爷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了。

她蹲下来，看了眼我爷，你爹差一个月就六十岁了。村里男人只要撑到六十，摆了借寿宴，可就不用怕了。

可我爹这样，别说撑一个月，就是撑到明天，也难啊阿爹急了，指了指我爷。

为今之计，便只有一个方法。神婆子咬了咬牙。

什么方法能救我爹?你快说呀。

提前摆宴我这符，能保他一天一夜，明天必须摆宴神婆子将符递给阿爹。

能行吗?从没听说过提前摆的，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别把我们也搭进去。

此刻，阿爹犹豫了，到底是自己的命重要。

担心什么?不就是提前一个月吗?有什么好怕的。神婆子瞥了阿爹一眼，转身走了。

这神婆子可厉害了，村里人都听她的话。

阿爹回头看着我爷，不由得叹了口气，爹啊，你怎么尽整幺蛾子。

这神婆子都如此说了，他要不救我爷，这村里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了。

7

阿爹抿着嘴，缓缓来到我爷的床边。

爹啊，你忍一忍。熬过了这一关，必定长命百岁。

他一手捂住了阿爷的嘴，另一只手提起了刀。

阿爹一咬牙，手起刀落，我爷疼得直哆嗦。

阿爷的手臂上，顿时鲜血喷溅而出。

那鲜血顺着阿爹的脸，蜿蜒而下。

他在我爷的伤口上撒了些草木灰，赶紧用绷带将手臂绑起来。

他将盆放在床边，又用染血的手拍了拍我。

去请村长来。

我盯着肩膀上的血手印，恶心的感觉再次来袭。

村里的借寿宴，都要请村长来瞧过，才能设宴。

不多时，村长带着他老婆一起来了。

村长，快过来瞧瞧神婆子说了，我爹要想活，明天必须摆宴。

村长拧了拧眉，绕着我爷的床边转了三圈，才堪堪停下脚步。

怎么样啊?到底行不行?村长您可给句话啊阿爹有些紧张地问道。

选个好时辰，明天设宴吧良久，村长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他说着，又指着床边的那个血盆，秀秀，去熬汤。

张秀秀，便是村长的老婆。

她点了点头，问过阿娘灶台在哪，便熬汤去了。

我看着村长老婆离去，也紧紧跟了上去，奶，需不需要我帮忙?

她却摆了摆手，很害怕似的，晓晓啊，我自己来就可以。

她吃力地端着盆子。

她手臂露出的地方，却似乎有一道道的伤痕。

我突然想起她面对村长时，那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8

奶，借寿宴真的是好方法吗?我抓住奶奶的手，冷冷地问道。

她却愣住，丫头，谁不想长寿呢?

可为什么，将别人的寿命借走呢?我没能忍住。

陈家村的男人长寿，可村里的动物和女人，却身体孱弱，寿数一般。

世间哪有那么多公平之事?她静默了一会儿，就挣脱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去熬汤了。

这世间，当真不公平。

我冷冷地盯着她的背影，攥紧了拳头。

大黄此时跑了过来，在我脚边磨蹭。

大黄，那汤好喝吗?我蹲了下来，轻轻问道。

村长此时，已经带着老婆回去。

那一锅熬好了的肉汤，就被慎重地摆在厨房的中央。

那锅盖之上，紧紧地贴着神婆子给的一张符。

我悄悄来到那锅汤前，定定地看着那锅子。

大黄蹲在我的边上，微微发抖。

大黄，不用怕，很香呢。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说着，我缓缓伸手，揭开了锅盖……

9

第二日一早，我爹就已经开始忙活了。

我打开了门，往外面看去。

果然，我家门前也有了一张硕大的桌子。

我盯着桌子上摆放的那把椅子，冷冷一笑。

死丫头，别想偷懒赶紧扶着你爷到桌边去。我爹将我拽了过来，厉声呵斥道。

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手掌蹭破了皮。

我捂着手掌，讷讷地说道，爹，我晓得了。

我站起身，回了屋子，去将我爷慢慢扶出来。

时辰就快到了，我爷的借寿宴就要开始了。

阿海，你老婆参加过那么多次借寿宴了，这次，不如让那丫头来吧。村长直勾勾地盯着我。

她这岁数，能行吗?我爹犹豫地说道。

有什么关系呢，谁都知道，不过是借那些动物的命罢了。村里人也不过是站在后头，瞧着点罢了。

村长的话，彻底打消了我爹的顾虑。

他拍掉了我扶着阿爷的手，嘴里骂咧咧地，便宜你了，赶紧牵大黄去。

我只得收回了手，嗫嚅着，最终转身去找大黄。

丫头，没事的。等会儿你站着看就行。它们的命，哪有人金贵啊?村长老婆想要安慰我。

奶，谁的命不是命?它们愿意吗?我定定地看着她。

往日和善的她，此时似乎也不同了。

她被我的话一噎，不再开口，转身去了厨房。

阿娘已经将借寿宴的具体流程都告诉了我。

可我早就已经亲眼见过了，这荒唐的宴席。

我抬起头，瞅着阿娘苍白的脸，阿娘，人人都逃不过想要长寿的欲望，是吗?

阿娘却低下了头，低低叹息，丫头，谁不想呢?

我深吸一口气，抱起来了大黄，往屋外的桌子走去。

10

很快，桌前便围满了人。

她们怀里都抱着自家养的动物，面上神情呆滞。

她们出奇地安静。这么多人，却愣是只有呼吸的声音。

而此时，门口处，传来了我爷轻快的脚步声。

我转头看去，惊讶地发现，他那模样，根本不像是受了伤，反而中气十足。

他与昨天，判若两人。神婆子的符，当真神了。

借寿宴要开始了，大家伙都来齐了?真好真好。他伸头看了一圈，满心欢喜。

我和其他人一起，都站了起来。

而我爷很快就走到我的面前。他随意地瞥了我一眼，继而开始爬上桌子，就如同那天的村长一样。

一切，就如同村长六十大寿一般。

等他在那古朴的椅子上坐下来以后，村长的老婆也端着盆子出来。

好香，真的好香啊。

那盆里的东西，仿佛有着致命的诱惑。

坐着的动物们，眼神里也尽是期待与贪婪。

11

我定定地站着，闭上了眼睛。

等村长老婆来到大黄面前时，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大黄我朝着它大喊一声，继而向后退去。

大黄突然开始吼叫，张开血盆大口，转身扑向了那个盆子

盆子应声落地，而村长老婆也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

啊抓住它抓住它

坐着的我爷猛地站了起来，爆发出尖锐的叫声。

他颤抖地指着大黄，满脸的惊慌失措，这可是他唯一的机会啊。

而我则站在村长老婆的身旁，张奶奶，你活了那么久?难道不厌烦吗?

她眼眸微颤，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哆嗦着问我，丫头，你在说什么?这村里，只有男人们才活得久啊。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冷冷地开口，别装了，他们不过活了一百多年。而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