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的杀人犯

但高烧一场，我全都忘了。

今天，我再次回到阔别已久的周源村。

死者的家属前来试探。

零星的记忆浮现。

我伸出一只手，之后是坠河的蓝裙。

一切似乎真的是我干的。

可，十六年前，我才六岁。

1

刚下车，我就被奶奶拽到众人面前炫耀。

我家希言，刚考上研究生，全村第一个研究生，还是那什么 789 的学校，顶厉害的那个

宽敞的庭院摆着四张大圆桌，略显逼仄。

在场的全是村里的老人，头发花白。

奶奶微微仰头，在众人的恭维下，整个人容光焕发。

不像我。

坐了四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县城，再坐 40 分钟的大巴到乡镇，最后跟司机扯皮许久，开出两倍价钱，他才愿意开上蜿蜒曲折的山路，送我回村。

这下的我，只想一睡不起。

都长这么大了。

低沉嘶哑的喃喃声，从我的侧后方传来。

我回头望去，却猛地撞进一双下垂的三角眼。

本就阴险凶恶的眼睛，镶嵌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更是令人胆颤。

尤其是，这双眼睛死盯着我。

我晕乎的脑袋瞬间清明，拉了拉身旁还在和人嘚瑟的奶奶。

奶奶，这个老爷爷我该怎么称呼?

诶呦喂，什么爷爷他是你堂伯，是你爷他亲哥的儿子。

堂伯?

我有些震惊。

眼前的人两鬓霜白，沧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看起来年纪比奶奶还大，居然是我爸爸那辈的

奶奶伸手指着不远处的那栋三层小楼:

他就住我们后头，你小时候天天去他家找你的小枝姐玩，都忘了?

我尴尬地笑笑，先是冲他叫了声堂伯好

再和奶奶解释:

我六岁那年发高烧，醒来之后就什么都忘了。

奶奶嘀咕着: 还真给忘了，我还以为是你妈为了搬去县城，拿你当借口。

2

奶奶和我妈不合。

我妈想带我去县城上小学，让我爸去向爷爷借点钱。

但奶奶觉得为了我个小丫头片子花那么多钱，还要背井离乡，不值当，压着爷爷不让借。

为了能让我上县城的小学，我爸妈只好加倍赚钱攒钱。

白天，就让奶奶帮忙看着点我，夜里，他们才能收工回来陪我。

可奶奶光顾着她的宝贝乖孙，根本没空管我。

六岁那年，我跌进池塘高烧不退。

我妈和奶奶彻底决裂，拉着我爸带着我搬到了县城。

此后，只有我爸会回村看看爷爷奶奶，我和我妈都再没有回过周源村。

直到四年前，爷爷去世，我妈才回去帮忙处理爷爷的丧事。

而我当时正在省外读大学，那时疫情严重，导员不批假，我也就没回去。

所以，这是我这十六年来，第一次回到周源村。

你真的忘了?

堂伯眯着眼看我，不放过我的任何反应。

嗯，都忘了，不瞒您说，当时我连我爸妈都不认识了。

得了我的回答，堂伯神色恍惚，低头喃喃:

忘了啊，原来你全都忘了啊。

他的语气让我莫名感觉，我失忆是件天大的事，是件不可饶恕的事。

一时气氛尬住了。

我好死不死地接了句:

对了，堂伯，要不你把小枝姐的手机号跟我说下，我回头加上她的微信，这么多年没联系了，正好这次联系上。

堂伯的低喃声戛然而止。

我掏出手机，期待着。

他却慢慢抬起头。

本就不大的三角眼，刹那间，就被猩红的血丝侵占了。

小枝她，小枝她十六年前就死了啊

3

很奇怪。

堂伯说完这句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十分诡异。

他们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落在我的身上。

不是责怪，而是害怕

不是害怕我说的话，更像是害怕我这个人

我小声地唤了声奶奶。

可奶奶只一个劲地盯着脚尖，没有替我解围。

最后是堂伯站起来，踉跄地往他家走，这诡异的氛围才得以破除。

余下的村民也纷纷离席。

眨眼间，喧嚣的庭院变得静谧。

只剩下我和奶奶两个人。

奶奶，刚才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那样看我?

奶奶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 希言，你回来这一趟肯定累了，快去休息吧。

奶奶不肯说，但没关系。

我随手端起桌上的两盘菜跟在她身后，奶奶，我帮您收拾完再去休息。

来来回回几次，庭院收拾得差不多了。

奶奶终于忍不住开口: 希言，我跟你说哈……

我妈说过，奶奶是个大嘴巴，什么话都藏不住。

她刚嫁给我爸时，就因为这事和奶奶吵了好几次。

可奶奶死性不改，总是把家里的隐私往外说。

这次也一样，前后不过十来分钟，奶奶就把事情跟我吐露得一干二净。

希言，他们是想起了那件事，他们怕你，他们觉得你是被水鬼附身，要找人替死

4

什么鬼?

我全程地铁老爷爷看手机的表情，看着奶奶手舞足蹈地叙述。

大致就是，我掉进池塘的那天，是被水鬼拉去替死的。

但是我命格特殊，水鬼奈何不了我，只能暂时附身，和我回家，再找其他人替死。

正好堂伯家的周枝和我玩得近，当天晚上就被水鬼拉去替死了。

我皱眉: 真的有水鬼?

奶奶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我的脑门:

亏你还是读书人，我个老太婆都不信，你居然还会信。

要我说，就是周枝她自己想不开。奶奶叹气道，也是命苦，爸妈都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

我被奶奶给说迷糊了。

堂伯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奶奶鬼鬼祟祟地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小砖房。

再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才继续开口。

希言，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尤其是别被你堂伯听到。

原来，周枝只是堂伯的养女。

周枝母亲是堂伯的初恋。

当时堂伯家里嫌弃周枝母亲是个外来户，拆散他俩，给堂伯找了个隔壁村的媳妇。

而周枝母亲也另嫁他人。

那人父母双亡，家中自然没有人嫌弃周枝母亲外来户的身份。

可正因如此，一场山洪带走周枝父母后，十二岁的周枝彻底变成一个孤儿。

没有爸爸妈妈，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外公外婆。

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

于是，堂伯收养了她。

可周枝长得和她母亲如出一辙，堂伯母醋意上头，死活不同意，两人天天吵架。

最后，堂伯母拿上家里所有的钱，带着堂兄回了隔壁村的娘家。

所以啊，周枝成就是想她爸妈了，一时想不开跳了河。

奶奶拍了拍我的肩膀:

希言，你也别多想。

什么水鬼附身替死的，就咱家那小池塘，一脚下去，水都没不到小腿肚。

当年，要不是你湿答答地跑回来，都没人知道你栽进去过。

也就你那时候年纪小，被吓着了，回来后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像被什么脏东西给魇着了。

碰巧当晚周枝不见了，第二天被人发现浮在水里。于是村里就说你被水鬼附身，找人替死。

奶奶咳了声，有些心虚:

你也别怪奶奶刚才不为你说话，他们那些老古板，半截身子入土了，就怕那些鬼啊神啊的，我要是和他们争起来，他们就不带我一起打牌了。

说到这，奶奶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她的牌友打来的。

就来，就来，别催了。

奶奶简单交代了我几句，就走了。

5

其实，六岁以前的记忆，我也不是真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还记得一幕，也仅仅只有一幕。

我站在一座简陋的独木桥上。

木桥两旁是高矮不一的荷花莲叶。

我站在桥中央瑟瑟发抖。

明明也就一米长的木桥，我往前走两步，或往后退两步，都能下来。

可我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这些年，只要我回想起这一幕，惶恐不安就会将我紧紧缠绕，令我窒息。

这似乎能和奶奶说的我被吓到对上。

可我为什么会被吓到?

奶奶说是我掉进池塘，所以被吓到。

可是记忆中的我，浑身干爽，却又两股战战。

所以，在我还没掉进池塘时，我就已经受到了惊吓。

而我会被什么东西吓到?周枝的死和我有没有关系呢?

我站起来，走到庭院边界。

说实话，我爷爷和他哥盖房选的位置，还真是一言难尽。

整个周源村都建在山上。

爷爷他哥俩是外地逃荒来的，那时候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的房地基了。

他们只能远离人烟，选择在河边仅剩的平地建房。

比邻河畔，听起来倒是不错。

可周源村是建在山上的。

比邻的河畔和他们的房子，一个在山下，一个在山上。

相当于陡崖，目测垂直距离有 20 米。

现在这里安了一圈护栏，可十六年前是没有的。

而我记忆中的池塘就在房子旁的菜地里。

正值夏季，池塘里再次长出层层叠叠的莲叶，和我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这样的地形地貌，失足掉进河里，也十分合理。

可为什么那么凑巧，我受惊，周枝坠河?

就算是我看到周枝失足坠崖被吓到，那应该也只是愣神片刻，然后马上找人来施救才对。

可为什么我会走不动路，不敢找人来救?

难道那些谣言不是无稽之谈，周枝的死真的和我有关?

猛然，我感觉身后有人朝我靠近。

一回头，就看到一只手朝我伸来。

啊

6

堂妹，小心点。

我的后腰抵上护栏时，手的主人也恰好抓住了我。

他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瘦瘦高高的。

站稳后，我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

谢，谢谢啊。

客气什么啊，本来中午要来看你的，但是一直忙到现在。他拍了下脑门，瞧我，都忘了介绍自己了。

我是周承宇，你堂兄，住在那。

他指了指身后的那栋三层小楼。

原来他是那个堂伯的儿子。

我: 堂兄好。

堂妹下次可千万别站这么近了，虽然现在安了护栏，但是保险起见，还是离远些好。小枝她就是从这摔下去的。

提起周枝，堂兄的语气明显低落了许多。

过了几秒，他盯着我的眼睛:

堂妹，你知道小枝是怎么掉下去的吗?

他的语气不像是询问，更像是试探。

我不明所以，摇头道:

抱歉啊堂兄，我六岁那年高烧一场，之前的事都给忘了。

堂兄勉强一笑:

没事，堂妹赶路也累了，先去休息一下，睡醒了再去找我开证明吧。

我这次回村是为了开个证明，而现在的村长正好是堂兄。

说实在的，这山路绕得我晕乎乎的，再加上一连串的信息量。

现在的我，一动脑，感觉像被针扎似的。

和堂兄道别后，我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就昏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是被噩梦惊醒的。

我浑身冒着虚汗，可却想不起梦的具体内容。

只记得我伸出了右手，随即一个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坠入河中。

有个可怕的念头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