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再见

后来他们一个事业有为，一个武功大成，一个名动江湖。

而我，却在青楼里当了个籍籍无名的打手，每天只挣点廉价酒钱。

1

我与三个好兄弟分道扬镳、各寻其路的那天，大家聚在一起，痛饮了一场。

那天艳阳高照，烈风燥热，如少年人沸腾的血。

我从摆了一地的酒坛子里挑了一坛，一掌拍开封泥，道: 你们今后打算去哪?

路立身豪饮一碗: 我要去会城见见世面，干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贾雪亭扬扬眉毛: 我要去北海雪原寻剑仙，请求他授我剑术，总有一天，我必武功大成

冷际中淡然开口: 我要去江湖帮派最鼎盛的地方，有朝一日我定要扬名立万，再也不会被人瞧不起。

说罢，三人一同看向我。

阿遥，你呢?

我?我觉得都行。

什么都行?

功成名就，富甲一方，练成绝世武功，或者名扬天下，给我哪个都行，我不挑。我哈哈一笑，仰头喝了口酒。

只可惜，后来我一样也没有。

十年之后，在路立身事业有为财源滚滚之时，在贾雪亭得到剑仙真传练就绝世剑术之时，在冷际中获得奇遇名动江湖之时，我只是在青楼里做个平平无奇的打手。

每天动动筋骨，吓唬一下乱来的客人，或是处理好几具不被人在乎有没有名字的尸体。

其实我并没有太大的志向，就算干不出什么事业，练不成什么绝世神功，做不到什么名满江湖，也都没关系。

无忧无虑、浪迹天涯也不错。

只是我实在太穷。连一碗酒钱都付不起。

不想浪费一身武艺，却又不想跟在明明打不过我的一帮江湖老大屁股后面阿谀奉承，所以我最后辗转市井，去一家青楼当起了打手。

这种受人差使的生活太不自由，我过得当然不如意。

但这世上总有更多比我还要不如意的人。

阎习书就是这种人。

2

这是阎习书进到青楼里做打手的第二个月。

这也是他第十二次同我们一块处理楼中妓女的尸体。

沿着山路，把皮开肉绽的尸体抬到十里外的山头。

然后轻车熟路地放火，把尸体烧成谁也认不出的灰烬。

这种事情，阎习书跟着我们一起做了十二次，他也吐了十二次。

我双手环胸靠在树干上，看着他又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我摇了摇头，忍不住走过去拍拍他的背: 还没适应啊?

与他相处两个月，我觉得这个男人胆子并不小。

楼里客人乱来需要我们出手的时候，他总是冲在前面，举着刀就不管不顾地跟人干，可唯独看见尸体就受不了。

我起初以为他是恐惧或是泛恶心，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因为心里无法排解的痛苦。

吐了一地后，阎习书坐在地上，忽然跟我说，他的未婚妻，一个名叫萍儿的姑娘，在几个月前被人从镇子里抓到了这青楼中。

这楼中的姑娘都是可怜人，他看着那一具具伤痕累累的尸体，只觉得太痛苦、太悲哀。

一想到萍儿如今也身处这楼中，时刻有落入这般境地的可能，他就禁不住难受得想吐。

他没有钱把她赎出来，只能进青楼里当个打手，然后找机会偷偷看她。

这就是他来这里的目的。

可是这目的并不容易实现。

两个月了，我还是没能找到机会见她一面。

我听着，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那你为何不扮作客人，花些银子……

他苦笑着摇摇头: 我没有那么多钱。

也是。

我沉默了一瞬，然后跑到山顶，在崖边第五棵树下的土里挖了又挖，挖出一个木盒子。

我将木盒子整个塞进阎习书怀里，道: 这是我这些年在这儿挣的工钱，加上我的，应该够让你见她一面了。

阎习书看着我，脸颊忽然淌下了两行清泪。

我拍拍他的肩: 一个大男人，哭什么?明明一身功夫，干嘛活得这么窝囊?你要是有种，就用你的刀，带她回家。

阎习书一只手握紧了木盒子，另一只手握紧了刀，狠狠点头。

那晚，他和萍儿姑娘顺利见了面。

可第二日，他就死在了萍儿的屋子里。

我飞奔上楼的时候，杀他的人已不见了，只剩萍儿姑娘在凄惨地啜泣。

整个青楼只是慌乱了一会儿，一会儿过后，就恢复了平常的莺声燕语。

鲜血很快就被擦干了，尸体也很快被烧掉了。

在这个地方，一个活人死了，就像是一场太过普通的梦，普通到醒了就再也不会记得。

所有人都没看见是谁把阎习书杀了，但所有人都知道是谁杀了他。

根本不需要多么努力地打听，我就已从无数个人口中得知了那晚的真相。

长孙世家三公子长孙信，是这间青楼的常客。

阎习书用银子换来与萍儿见面的那天夜里，长孙信忽然点名要找萍儿。

他得知萍儿有客人，接待不了他，顿时气愤不已，上楼一剑就捅死了阎习书。

那晚，整个楼里的打手们没有一个被唤上来的。

因为长孙世家没有人敢得罪。

长孙信想占有萍儿，所以就杀掉了此刻正与她温存的男人。

对他来说，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拔剑，杀人，就像喝酒一样简单。

我坐在我们焚尸的山头上，一遍又一遍深呼吸。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然后在南边第七棵树下，挖出了一把三尺长的刀。

那是我十年前行走江湖用的刀。

擦掉了泥土，洗净了刀刃，我开始磨刀。

3

长孙信再次踏进萍儿的房里，将她扑倒在榻上的时候，我一脚踹开了房门。

给老子滚下来。

他震惊地看着我，当然不肯听我的话滚下来。

所以我只好走过去，一刀干净利落地砍掉了他的头。

头颅咣当一声砸在地上，鲜血溅上我的衣角时，老鸨已带着人把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你、你疯了吧那可是长孙家的公子你不要小命了?

所有人都在大惊失色地看着我。

我笑笑，旁若无人地用长孙信身上的绸缎擦掉刀上的血: 那又如何?他本来就该死。

给我把他抓起来老鸨一声令下，曾经和我一块焚尸的打手们顿时一哄而上。

我手腕一旋，掌中刀骤然破开几把长刀: 你们跟我无冤无仇，我不伤你们，让开。

下一瞬，我已踏出房门，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我就算死，也不要死在这儿，天天死人的地方，真是够晦气的。

我说着，无视所有人的目光，自顾自走出青楼大门。

我早就想离开这个破地方了。

如今，总算有了个理由。

只是，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连一碗酒钱都付不起了。

4

人活着，不喝酒，是万万不行的。

就算赊账，也要喝。

所以我正坐在酒肆里，享受着一碗梨花酿的清香。

我当然知道杀了长孙信会有什么后果。

但我没想到这后果来得这么快。

寒光划过，斟满美酒的碗登时四分五裂。

我啧了一声，叹着气，简直暴殄天物。

我抬眼，看见一个护卫打扮的男人，还有一把闪着寒光的剑。

这般明目张胆地杀人，你胆子不小。他冷哼一声。

喂，来得正好，你帮我付个酒钱吧。我笑。

死人不配喝酒。他说，抬手间青光骤然暴动。

我整个人自凳子上掠起，双脚踏桌，掌中刀迎出。

叮刀剑相击，碰出清脆一响。

剑气却未滞，我脚下木桌瞬间四分五裂。

我轻轻跃起，刀横扫对面人的咽喉，却被他灵活躲开。

长剑扫过我发尖时，我一刀砍下他不得防守的胳膊。

下一瞬，我凝力，再次斩他咽喉。

鲜血从我眼前飞溢的同时，我察觉一道剑气从我背后袭来。

我身也未转，反手劈出一刀。

血色在我身侧纷飞，溅了我半张脸。

只是抬手擦脸的一刹那，又有十几个一样穿着的人拔剑而上。

我一脚踹开地上碍事的尸体，转身扬刀横扫，一道鲜艳血痕在两人胸膛划开。

不大的酒肆里，刀与剑纷乱相碰，断手残臂乱七糟堆了一地。

我站在尸体的空隙里，还未来得及喘口气，熟悉的剑招又纷纷轰来。

我扬刀，割裂来人咽喉，破开敌人血肉。

一波又一波。

一波又一波。

一波又一波。

一刻钟后，我把刀插在地上，在满地血流的地面上摸到了一只没碎的酒壶，疲惫地喝了一口。

活人早就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地的死人。

弄成这样，人家还怎么做生意啊?我很无奈，拎上酒壶，总算踏出酒肆。

踏出酒肆的一瞬，满身的伤口终于开始作痛。

5

出名的人总会有许多麻烦。

我不出名，现在却已有了个大麻烦。

长孙世家在江湖上可是有头有脸的存在。

所以很快街上就贴满了我的画像。

江湖上本来没有人认识我，可忽然间我好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许多人认识了。

一批又一批穿着各色衣服、手拿各种武器的人，不停地踏上对我的追杀之路。

我也只好不停地拔刀、挥扫、劈砍，直面这件并不后悔的事所带来的极端后果。

十年前我也遇到过这样的追杀。

只是凭借一腔沸腾的少年血，我总能应下一切。

可如今，我的刀没有十年前快，我的气力也没有十年前足。

鲜血从我每个伤口里淌出，汗水在我每块皮肤上横流。

我从白日杀到黑夜，这一天我杀了二十四个人，二十四个我一点也不认识的人。

我们无仇无怨，却要以死相见。

这就是江湖。

十年前江湖是这样，十年后仍是如此。

我已经从那间青楼所在的城池里，往南又逃了两座城池。

但追着要我命的人，却像每天升起的太阳，没有一日缺席。

我大约是无处可逃了。

我的刀刃已卷得不像样子，我知道我身上所有能流血的地方都在流血。

奋力从尸体堆里爬出来后，我精疲力竭地躺在石头上，浑身的伤烧灼着我的神志，我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

就这样算了吧。

十年前决心隐于市井里的自己怎么会想到，十年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再入江湖。

而再入江湖后不久，就到了我的死期。

我闭上眼睛，想干脆坦然一点迎接死亡算了。

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临死前没能再喝上一碗酒吧。

6

香醇梨花酿的味道在我唇间弥漫开来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没有死。

你昏迷了整整十三天，我思来想去，忽然觉得，酒才是能把你叫醒的唯一东西。事实证明，我对了。

我睁眼的时候，看见一个绾发的男人正笑着对我说话。

路立身?待我看清他的相貌，猛地坐起身来，却被腰间的重伤疼得龇牙咧嘴。

路立身笑了两声，道: 许风遥，十年未见，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我看着这个阔别十年的男人，惊了片刻，终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路立身如今是立王镖局的主人，身份地位在江湖上已不小，身家财产也绝不会少。

他若想从长孙世家手中保下我，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事。

只是，我不知他付出了多少，才换来我的一条命。

遇上这种事，你宁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