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悔过

他说将来等他高中，就娶我过门，将霸占我家产的叔婶赶走。

后来他确实高中。

可叔婶要将我嫁给年逾六十的朱员外冲喜，他却只愿纳我为妾。

我已是天子门生，你一介商户女，配不上我了。

名分不过虚妄，最重要的是你我多年情谊。

可多年情谊，怎么就不值得一个正室的名号呢?

再后来我嫁得了如意郎君。

岳连溪与夫人不合，鼻青脸肿来寻我。

等我休了她，就迎你做我的新夫人，好不好?

不好。

1

秋闱放榜那日，难得天气放晴。

我起了个大早，无比虔诚地给文殊菩萨上香。

请他保佑我的未婚夫岳连溪榜上有名。

我今年已经十九岁，再拖不起了。

若是他还不中，我那叔婶就要将我嫁去年逾六十的朱员外家冲喜。

爹娘早逝，家里长辈只剩下刻薄的叔婶，若非我继承了我娘亲的一手好绣技，还有个绣铺能赚来一家子的花用。

只怕不等我及笄，叔婶就能把我给卖了。

我恐怕比岳连溪本人还要盼着他能榜上有名。

因着惦记这桩事，我在绣铺里待到午时，也没能绣完一张手帕。

阿姐阿姐

好在上天怜悯，妹妹乐欣带来了岳连溪上榜的喜讯。

连溪哥哥中了头名成了解元

我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先前种种堆在心头的愁绪如乌云般散开，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我迫不及待去寻岳连溪，他刚送走来贺喜的官兵，见我喜形于色，有些不满地皱起眉。

如今只是乡试中榜而已，你就这般沉不住气，若是来年春闱……你还是这般模样，落到有心人眼里，岂不就成了攻讦我的证据?

我不明白他高中了我高兴一下有什么问题。

他乡试头名得中解元，我难道还要愁眉苦脸不成么?

不待我说话，岳连溪的眉头就缓和了下来: 你来得正好，从今日到来年春闱，我都要闭门不出潜心温书，往后一日三餐送到门口就好，我就不出来招待你了。

以前也没见你出来招待过我，我察觉出不对，换了个委婉的方式问: 那你饮食起居……

有砚清照看着。

岳连溪回头，一个身穿青灰色短打、手脚齐整的年轻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公子，书房已经收拾好了，外头太阳大，您快进去歇息吧。

这是我身边新来的书童。

岳连溪没与我多说，那个叫砚清的书童更是对我熟视无睹。

我只觉得一阵心慌: 连溪，过了年我就要二十岁了，你知道的，我那叔婶……

李乐宜，你是不相信我吗?

岳连溪脸色沉凝，明显不高兴了，我却放下心来。

我当然相信你，你好好温书，我就不打扰你了。

岳连溪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

清冷，孤傲，生人勿近。

若非我与他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只怕早就被他冷漠的外表吓退了。

但我知道他极重诺守信。

幼时应承过我的一架彩色小风车，他硬生生追了商贩十里路也要给我买回来。

说要让我能吃上他亲手种的桃子，就真的从选苗、栽种、浇水、捉虫一手包办，最后真的将粉白硕大的桃子亲手奉上。

他不会说那些甜言蜜语，可答应过我的事，却没有一件落空过。

所以，我是很相信他的。

想来这个书童，也是他得了功名后，友人相赠的吧。

第二年春闱过后，邻居春婶来与我报信，说看见岳连溪遣了媒人，正往我家来。

我急忙关了绣铺往家赶，将喜讯告知叔婶，又重新梳妆打扮，坐等媒人上门。

可一直等到天黑，仍不见媒人的影子。

二叔出门转了一圈回来，黑沉着脸骂: 我就知道那个姓岳的不是个靠谱的

还盼着人上门迎你去当状元夫人呢?你一个小小绣娘，他早就看不上你了

原来，岳连溪请的媒人，去的是城南尚书府。

就在今日，他与尚书千金定了亲。

婶娘一下子垮了脸: 杀千刀的岳连溪，不娶早说啊，生生把我家乐宜拖到二十岁，都成老姑娘了

也不知那朱员外还愿不愿意出十两聘礼?

岁的堂弟只知道看着桌上的糕点流口水，她将糕点塞到儿子手里，又瞪着我骂:

早前和你说那个岳连溪靠不住你不听，还不如早些嫁给朱员外吃香喝辣，你非说那个姓岳的能考上。

现在好了，人家是考上了，可也不要你了

二叔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又出了门。

我再去打听打听，听说朱员外新娶的第七任继夫人生了重病，说不定他还惦记着乐宜。

那朱员外年过六十，最好在床笫之间折磨人。

乐欣急出了眼泪，伸出小手在我眼前晃动。

阿姐，阿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婶娘嘲讽: 别是被打击傻了吧?

我将乐欣的手捉进掌心，勉强勾起唇角安抚她: 阿姐没事。

我只是在想，若是嫁不得岳连溪，可否借一借他的势，将这对刻薄的叔婶赶出爹娘留给我和妹妹的宅子。

也不知道那尚书千金的脾气好不好。

我与岳连溪好歹做了十来年的未婚夫妻，就算他不认，也有十年如一日的送饭之恩。

他马上就要飞黄腾达，若是放任昔日恩人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做继室，传出去也于他名声不利。

翌日天还未亮，我就带着乐欣去寻了岳连溪。

话还未出口，他便开门见山: 李乐宜，不是我不愿娶你，只是如今我已是天子门生，你一个商户女，配不上我了。

有了功名的人和从前是不一样些，他矜傲地抬着下巴，看我像看蝼蚁。

2

不过你我婚期定下多年，我也不好辜负你。

刑家小姐是个宽宏大度的，等我与她成亲，半年后，我便接你过门。

我有些不敢相信: 你的意思是，要我做妾?

岳连溪冷下了脸，也有些不敢相信: 做妾你还不知足?

我被他这句话震得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我与他的婚约，是两家父母在娘胎里便定下的。

后来他爹娘早逝，将他交给我爹娘照看。

我十二岁那年，娘难产去世，爹不到半月就撒手人寰。

岳连溪就被我那刻薄的叔婶赶回了自己家。

数年寒窗苦读，是我一针一线绣出了他的束脩和笔墨纸砚。

日日不顾酷暑严寒给他送饭添衣，照看他饮食起居。

我本该是他正经的妻才是。

可现在他却用施舍一般的口吻与我说，我早与他不相配，能做妾就该知足了。

难以言喻的愤怒流窜至我全身，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回: 我不做妾

你不做妾，就要被你那对叔婶嫁给年逾六十的朱员外做第房继室。

岳连溪眉头微蹙，仿佛很不能理解我似的: 为了正室的名号，你宁愿嫁给一个老头子?

李乐宜，你何时变得这般贪慕虚荣了?

岳连溪，你混账

乐欣从我怀里挣出来: 你忘恩负义辜负了我姐姐，还想折辱她叫她做妾，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你不能抬大轿娶我姐姐做正室，那就将你这些年的束脩银子和笔墨纸砚，还有你一日三餐四季衣裳统统折算成银子还回来

既然不能履行婚约，就该从别处报恩才是

什么为了一个正室的名号宁愿嫁给一个老头子?岳连溪，你这话说出来自己不亏心吗

岳连溪铁青着脸，赫然起身: 你

他又恼怒地瞪向我: 李乐宜这话是你教给你妹妹的?

不过一瞬，他又恍然: 敢情这么多年你待我这般殷勤，都是为了让我救你出苦海啊。

那我愿意纳你为妾，你为何又不答应了呢?

明明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可此刻我看着岳连溪，却觉得他陌生得可怕。

岳连溪，商户女和尚书千金，你择了后者，我不怪你。

我努力抑制着声音里的颤抖: 青云梯就在眼前，舍不下也情有可原，可我只求你一件事。

我不愿嫁给朱员外做第房继室，更不愿婚姻大事仍被刻薄的叔婶拿捏。

你将他们赶走，还我和乐欣一片清静，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也不会再寻你，更不会闹到你未来妻子面前，可好?

这是我最低的期望了。

只要岳连溪还念着我们过往的一丝情分。

只要他愿意——

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岳连溪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他看着我，嘲笑着我的天真。

乐宜，你我婚约定下十来年，我早就在心里认定你是我的人，你怎么敢和我说这句话?

乐欣忍不住: 好啊，那你就推了那个尚书千金，娶我姐姐做正室

岳连溪想也不想: 不可能

我冷静下来: 那你要如何?

我和刑小姐的婚期定在今年中秋，等到了年底，我就接你入府。

岳连溪说: 你也无须担心那朱员外，你是我的人，他不敢动。

也就是说，我只有给你做妾这一条路了?我笑得凄然。

岳连溪眸光微动，语气缓和几分: 虚妄的名分而已。

他近前来，目光真挚: 乐宜，待你进府，我会待你好的，你与我有恩，我能有今日，离不开你。

我按住怀里躁动的乐欣，平静地说: 我知道了。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我被幼时情谊蒙蔽了双眼，看不见岳连溪近年来的冷漠和疏远。

十根手指头都扎透了，盼着他蟾宫折桂，能将钳制着我和妹妹的叔婶赶走，将吞了我们的家产吐出来。

再叫我们姐妹俩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是我太贪心，错看了白眼狼。

阿姐，我们去衙门里告他吧

乐欣气得眼眶都红了: 我就不信天子脚下，能叫他这等品行不端的人高中，将来为官做宰，祸害一方百姓

我看着她的眼泪发笑。

乐欣眼泪流得更汹涌: 阿姐，你别吓我呀，你笑什么?

我擦去她眼尾的泪水: 笑你比阿姐有志气。

可是欣儿，官官相护的道理，你该明白。

一个身份卑下的商户女，哪里能敌得过今科贡士呢?

就该去寻比他身份更贵重的人来压才是。

乐欣有些绝望，还有些不忿: 阿姐，难不成，你真要去给岳连溪做妾吗?

当然不。

我虽然是商户女，可也读过书，习过字，知道为人妾室不是件容易事。

若非走投无路，我不会向岳连溪屈服。

我用一根糖葫芦收买了小乞丐替我去宣平侯府送信。

说要娶我做世子夫人的，可还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