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宿舍六个人

第六张，靠窗，一直空着。

可那天晚上，我却看到那张床的床帘被拉了下来。

似乎有人在里面睡觉。

1

你们有没有发现，大学寝室的床位，永远不可能刚刚好。

不是四人寝塞五个，就是六人间只有五个人。

我们寝室就是后者。

六人间，住着我们五个。

靠窗那张床，从大一空到了大三。

辅导员说是预留床位，可能调剂生或者留学生会入住。

但三年过去，那个位置始终空着，没有行李，没有人名牌，甚至从没插过电卡。

我们也习惯了，开玩笑时甚至会说: 那是祖宗位，不能动。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那张床的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下来了。

我们谁也没动过帘子，它原本一直挂着但卷在一边。

那天傍晚我回寝室，看到帘子垂下来，正好挡住了下铺，像是有人在里面睡觉。

当时以为是室友恶作剧，没多想。

但后来连续几天，我发现帘子有时候拉着，有时候收起，而我们五个人都说自己没动过。

我们轮流怀疑彼此，甚至拆开玩笑骂人，可大家都发誓不是自己。

更诡异的是，那张床一直没人放枕头和被子，床板空荡荡的。

但隔壁床上铺的小崔有天突然说:

昨天晚上三点多，我听见靠窗那边的床在响……就那种木板被压下去、又弹回来那种声音。

不是风吹的吗?

我也想是风，但那种声音太重了，像是有人在翻身。就一下、一下那种。

我们顿时安静了。

因为那天寝室只有我们三个人留宿，靠窗的那张床，上铺下铺都空着。

我记得很清楚。

那张床，没有人住。

可床板的声音，却是活人睡觉才会发出的那种韧性。

2

后来我们拿这事开了好几天玩笑，说祖宗回来了。

毕竟是老宿舍，其实我们就以为是太破旧的问题。

但是后来奇怪的事越来越多。

最开始是灯的问题。

我们寝室用的是老式日光灯。

平时谁起夜开灯，都会拉一下，伴随咔哒和嗞啦的声音。

有天凌晨，我半梦半醒听见咔哒一声，灯亮了。

我以为谁起床上厕所，可过了一会儿，灯没灭，人也没动静。

眯着眼看了一圈，五张床都整整齐齐，呼吸均匀。

没人起床，没人说话，但灯就那样亮着，一直没关。

我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呆，脑子里就一句话:

我们寝室，好像真不止五个人。

后来又发生一件怪事。

那天是周末，大家都睡懒觉。

我醒得早，去阳台接水泡面。

一走过去，就看见热水壶旁边放着一个杯子。

白色的马克杯，上面贴着节能环保协会的旧贴纸，已经翘边。

杯口还冒着热气，像是刚接过水，盖子搁在一边。

但那不是我们的杯子。

我们五个人谁用什么杯子我心里门儿清，这个从来没出现过。

我问了每一个人，都说没见过。

3

事情开始让我失眠。

不是那种被吓醒的失眠，而是你明知道哪里不对，却又不知道问题在哪儿，脑子就像卡住了。

我开始琢磨那张床的事。

我们寝室六个人的位置排得很规整，铺号从下铺 1 号到上铺 6 号，靠窗那张正好是 4 号。

那天我试着登录教务系统，点开宿舍分配表，想看看有没有哪一届曾住过这个位置。

系统界面一片空白。

我刷新、切换年份，切换寝室楼栋，输入 C 栋 603……

依旧空白。

我又点开寝室维修记录，系统加载了几秒，弹出一串列表。

最上面一条备注写着:

2021 年 9 月，C 栋 603，床板异响，处理人: 张师傅

我一愣，点击查看，备注栏只写了五个字:

4 号床，床响

维修处理时间显示是 2021 年 9 月 17 日凌晨 4 点 38 分。

我忽然想起那年是我们入学报到的第二天。

当时根本没人入住那张床。

那为什么会有人报修床板响?而且是在凌晨?

我截图下来，想着去问辅导员。

第二天，我拿着截图找到了辅导员李老师。

把截图递给他时，他原本笑着，结果一看到备注，脸上的表情立马僵住了。

他抬头看我，眼神像是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试探。

你从哪儿查到的?

我说: 教务系统里，维修记录那块。

他没回话，只是抿了抿嘴，像在想什么。

我试着问他: 老师，我们这寝室，以前是不是有人住过第六个床位?

李老师看着我，很平静地说: 603 的历史不重要，好好准备考试。

我还想追问，他语气顿了顿，说: 你们这届一共五个人，不用多想。

可临走前我瞥见他电脑屏幕上那个窗口还没关，标题栏显示:

学生基础资料·2021 届·C 栋 603·高维佳（删除）。

他只是把电脑屏幕合上，说: 这东西你别查了。

为啥?

他看着我，表情复杂，像是在劝，又像在提醒。

这年头，不是你看到的都算数，也不是你没看到的就不存在。

我知道他不会多说了。

但在走出办公室那一刻，我脑子里只记住了那个弹窗最右边的一行被删记录备注:

高维佳（删除）。

这个名字，我是第一次见。

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它有点熟。

就像你做梦梦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但你醒来时却觉得——你们认识很久了。

4

高维佳。

我反复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我之前从未听过，但越想它，心里越别扭。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突然有个念头跳出来:

我们大一刚入学的时候，每个人都填过一张纸质的入住确认表，上面有每张床位对应的名字和学号。

那东西我们拍过照，后来交上去了。

我翻相册翻了十几分钟，真的翻到了。

是那年军训后我们寝室合照时，顺手拍的那张表。

泛黄的纸，贴在寝室门背后，用透明胶贴得歪歪扭扭。

我放大来看，一排排名字印得清清楚楚。

6 号床: 高维佳。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停住。

那张表我见过无数次，也看过很多遍，可我从来没注意过这个名字。

再一看照片时间，是 2021 年 9 月 16 号，开学第二天。

我记得第三天的时候，这张表被撤下了，换成了新的，新的那张，只有五个名字。

高维佳，就这么在现实中被删掉了。

我屏住呼吸，看了眼第六张床，帘子依旧半垂着，像是随时有人会从里面走出来。

第二天我请了假，去了教学楼后面的档案室。

我说是帮老师查资料。

翻了我们这一届前两个月的值班记录、快递代领表、打扫卫生轮值表……

在 10 月的《卫生评优轮值登记》里，我找到了这个:

宿舍: C 栋 603

日期: 10 月 7 日。

值日生: 吴超、李齐、高维佳。

我用手机拍了照，手微微发抖。

不是恐惧，是一种奇怪的羞耻感。

我们寝室确实有过一个叫高维佳的人，他做过值日，参与过轮值表，住过第六张床。

可我们五个人，居然全都不记得他。

不是记不清，是完全没有这个人的印象。

不是他太安静，不是他不合群——我们根本就像从来没和他相处过一样。

而系统删掉的，也不仅仅是档案。

是我们所有人的共识。

5

回到寝室，脑子一直在转。

照片、纸质表格、值班登记，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可问题是: 我们五个人，真的从没见过高维佳。

这事说出去没人信，连我自己也觉得不真实。

可真相就摆在眼前。

我越想越乱，干脆开始翻我们寝室那堆常年没人动的杂物堆。

我们有一个旧纸箱，平时堆在阳台柜子最下面，里面全是入学时发的废资料、印错的通知书、旧手机壳、坏鼠标……没人管，也没人清。

翻到最下面，摸出一本看起来脏兮兮的笔记本。

那种最便宜的线圈本，外皮是旧绿皮军训封面。

我翻着翻着，看到最后一页贴了一张撕边的便利贴，贴得歪歪斜斜，边角已经翘起来。

上面写着:

书放你桌上了，早点睡。

——维佳

那一刻我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有点熟悉。

我呆呆地盯着那行字，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模糊的画面:

有一次跑回寝室来拿书。

寝室没有开灯。

一个安静的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灰 T 恤，戴耳机，右手把书递给我。

我没看清他的脸，只记得他递书的动作很自然，像是我们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

我接过书，连声谢谢都没说，那人就低头继续捯弄手上的东西。

以前我一直以为那是室友吴超。

因为他平时爱坐在那里充电。

可现在想起来吴超没那么细心，他也不会知道我是要哪本书。

我盯着那张便利贴，感觉呼吸都有点发紧。

我们寝室真的住过一个人，叫高维佳。

而我，不是没见过他。

我只是把他忘了。

6

梦来的时候没有预兆。

我睡得很沉，沉到什么都听不到。

只记得眼前是一片微灰的天色，像傍晚又像清晨。

我们寝室的门开着，灯是亮的，屋子里泛着黄白色的冷光。

靠窗那张桌子前坐着一个人。

他穿灰色 T 恤，低着头在翻一本厚书，肩膀窄，手指细长，拿着笔在划重点。

动作很熟练，也很安静。

桌子上放着那只白色马克杯，杯盖歪在一边，水汽在光下袅袅往上升。

他没抬头，只是边写边说了一句:

你书放哪儿了?下次记得别再落下。

语气特别自然，就像我们是室友，是朋友，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像被堵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

我看不清他的脸。

眼前有一小块像被故意模糊掉的区域，越想看清，眼睛就越刺痛。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我不是梦见他了。

是我想起来了。

他真的坐过那儿，喝水、写字、提醒我带书。

他不是闹鬼，不是幻觉。

他是我们寝室第六个人。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我一身冷汗，手冰凉，心跳像是撞在耳膜上。

我起身拿起手机，想找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可手机界面就是在相册里。

此时相册是一张我们大二拍的寝室合照。

那张照片我看过无数遍。

可这应该不是之前的那一张。

但这次，我忽然发现右下角，靠窗那张床。

多了一个人影。

他坐在那里，腿搭着凳子，低着头，好像在玩手机，又像是在笑。

我把照片放大，那人影模糊，看不清脸，像快门晃了一下，也像是被后期 P 糊的。

我慌了，翻出之前的原版照片对比。

原版清清楚楚，那个位置是空的。

可我手机里最新保存这张的时间是——凌晨四点零。

也就是，我梦见那个人坐在那里喝水、写字的时间。

7

那天之后，我感觉周围的一切更加奇怪了。

我先是在打水的时候，刷卡刷不出来。

寝室楼下的开水房，刷校园卡才能打水。我的卡在上学期还好好的，那天突然失效。

我去教务处问，前台老师扫了我的卡，皱着眉说: 你这卡是不是换过?后台显示『卡号和姓名不一致』。

我一愣，问怎么不一致。

她犹豫了一下，转着电脑屏幕给我看了一眼。

页面右上角，闪了一下:

姓名: 高维佳。

我盯着屏幕看了两秒，老师以为系统卡了，重启后显示又正常了，变成了我的名字。

她摆摆手让我别太紧张，说这破系统偶尔会乱套。

但我知道那不是系统问题。

那是某种正在更新的版本。

当天晚上回寝室，小崔冲我喊了一句:

维佳，那个……你帮我把热水壶拎进来。

我回头看他，他自己愣住了。

我说啥了?

我盯着他说: 你刚刚叫我什么?

他笑了笑:

我?我不就喊你——唉?我刚才……靠，我叫的啥。

他开始反复解释，说自己最近总是记混名字，喊错了人。

但我清楚地听见，他喊的是维佳。

不是错叫，是潜意识里认定我就是他。

我不敢再说什么，回到自己床上打开电脑。

我试着登录选课系统，界面很正常。

可当我点开课程安排，再点开已修学分列表时，页面上方弹出一句话:

欢迎回来，高维佳同学。

我的鼠标握在手里，甚至没力气点刷新。

我只敢盯着屏幕上的这几个字，像看着一具穿着我衣服、戴着我身份证、活在我寝室里的……替代者。

不对。

我才是那个替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