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彗星的礼物

隔壁卧室传来激烈的争吵，我听见妈妈在喊:

救命。

一声闷响后，妈妈的求救声戛然而止。

几分钟后，继父走到我房门口，柔声问:

小笙，睡了吗?

钝重的撞击声响起，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次次地砸在门上。

我慌乱地抓起书架上的一把剪刀，退到了飘窗上。

手背突然触到软绵绵的东西。

是那只蓝色玩具熊——妈妈前年送我的生日礼物。

它睁开双眼，熊爪搭上我的肩，在我耳边说:

不要回答。

1

继父每次喝醉，家里的灯火就彻夜不熄。

他把我养的金鱼一条条捞出鱼缸，随手丢在瓷砖地板上。

看着它们在地上扑腾挣扎，哈哈大笑。

我无法保护我的鱼，只能躲在卧室里。

客厅里很快传来他震天的打鼾声。

妈妈悄悄走进我的卧室。

我紧闭着眼睛，假装睡着。

她的手指拂过我的眼角，像是在确认那里有没有泪痕。

随后，她轻声叹息: 小笙，我会离开他，我保证。

我没有应声。

因为我知道，等到天亮，当他变得温文尔雅，妈妈又会心软。

然后，一切重演。

后来，我无数次后悔。

如果那一晚，我没有哭就好了。

2

这一晚，我根本没敢合眼。

隔壁卧室里传来剧烈的争吵，一向温和的妈妈拔高了嗓音，激烈地指责继父。

你怎么能对小笙……她是我的女儿

紧接着，玻璃花瓶碎裂的声音，混着妈妈的尖叫声，一下一下砸在我心口。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冲到房门前，死命地扭动门把手，却怎么都打不开。

门被反锁了。

一定是妈妈锁的。

她想让我留在房里，不去插手。等他酒醒了，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冲到书桌前翻抽屉，想找手机报警，可抽屉里空空如也。

隔壁，又传来一声巨响。

然后，屋子里陷入诡异的寂静。

沉沉的脚步声随即响起，踩着我的心跳，一步步逼近我的房门。

继父的声音隔着门，声音很柔和:

小笙，睡了吗?

3

我捂住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门外的脚步停住了，像是在确认什么。

片刻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以为他走了。

砰砰

钝重的撞击声响起，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次次地砸在门上。

我慌乱地抓起书架上的一把剪刀，退到了飘窗上。

手背触到软绵绵的东西。

是那只蓝色玩具熊——妈妈前年送我的生日礼物。

她曾安慰我: 晚上抱着它，就不会怕黑了。

但现在，黑暗正慢慢逼近我。

几分钟后，门板咯吱一声响，出现了一道缝隙。

透过那缝，一个浑浊的眼睛贴了上来，正冲我眨眼。

他笑着说: 小笙，我看到你了哦

家里发出这么大动静，妈妈却没有过来。

难道她已经……

我不敢再细想，抱紧那只玩具熊，低声呓语:

带我走吧，求你……

4

突然，我看见窗外亮了起来。

夜空像被撕出一道口子。

是一道彗星，拖着一条湛蓝色的尾焰，划破天幕。

流光洒落进房间，洒在玩具熊的黑眼睛上——

它的黑眼珠忽然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奇异的星光。

它的身体在挣动，像要挣脱我的怀抱。

我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就在这时，一只软软的爪子坚定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玩具熊的黑眼睛眨了两下，声线低沉稳重:

衣柜下面，拿出红色包袋，里面有逃生绳索和速降器。

我整个人僵住了，无法理解眼前的现实。

它又催促了一遍: 快点啊

不知为何，我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它的指引。

我冲到衣柜前摸索，手指很快碰到了一个火灾逃生背包，取出一本说明书。

玩具熊说: 阅读它，在十秒内掌握使用方式，你可以的

嘎吱声愈发刺耳，门板已经被撬出了长长的缝隙。

我不敢再迟疑，快速扫过说明书，连接好逃生钩，将绳索抛出窗外。

下落的时候，小熊的两只爪子环住我的脖子，低声道:

别往下看，我陪你一起。

夜风扑面而来，玩具熊的重量压在我背上，让我的心跳稳定了些。

滑降到五楼时，身后的绳索突然猛地一紧。

紧接着，整个绳索开始剧烈颤动。

我呼吸急促，双手死死抓着绳索。

玩具熊低声道: 别怕逃生绳的韧性很高，他剪不断的。

我咬紧牙关，拼命下滑，不去看身后的一切。

降到四楼时，我忍不住问它: 你……你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吗?

玩具熊没说话。

5

滑到三楼时，有一扇窗户亮了起来。

一个阿姨打开窗户，惊呼一声: 小姑娘，你在干什么

我听见她慌乱地拨打电话报警。

在我稳稳落地的那一刻，玩具熊贴在我耳边，小声说:

你做到了，小笙。

远处，几个刚下班的路人围拢过来。

他们议论纷纷:

这个小女孩在干嘛?

是不是贪玩，自己爬出来的?

我也希望，自己只是一个贪玩的小女孩。

6

我精疲力竭，双脚沉甸甸，一颗心却空荡荡。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被大脑善意地糊化，只剩下碎片化的记忆。

我记得，他们把继父带走的时候，他还在叫骂，身上的酒味隔着人群都能闻到。

妈妈……再也没有出现。

我甚至想不起，她看我的最后一眼，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我被送到了小姨家，带着那只蓝色玩具熊。

小姨一边炒菜，一边摇头叹气:

哦呦，我早就劝过你妈，让她离开那个男人，她偏不听……

表姐比我大一岁，每次看我时，目光中都带着同情。

她会借给我漫画书，也会提醒我:

不要太晚洗澡哦，热水要省着点用。

我吃完饭，把筷子轻轻放好，抢着帮小姨刷碗、晾衣服。

那只玩具熊寡言少语，只是说:

我的名字叫——阿竹。

7

夜晚，我抱着阿竹，看着窗外的月亮，问:

阿竹，我没有妈妈了，要怎么长大呢?

它说: 你会自己慢慢长大的，就像外面的小树那样。

我又问: 阿竹，我的生活会好起来吗?

它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休学半个月后，我回到了学校。

没有人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毕竟，我和以前一样，寡言少语，像透明人一样游离在同学中间。

在一个课间，我突然发现，抽屉里的笔记本不见了。

那是前年圣诞节妈妈送我的。

她曾把笔记本塞进我怀里，笑着说: 小笙，每次听你讲故事，妈妈的心情都会好起来。

我翻遍了书包，都没找到那本天蓝色的本子。

喂，梁笙，你是不是丢东西了?

我侧头看去，一个男生正撑在窗台上看我，漆黑的眸子中闪烁着暗光。

他的名字叫林川。

8

我一言不发地跟着林川，穿过教学楼，来到操场后面那片荒草地。

那里，已经有几个男生等着。

其中一人扬着那本熟悉的天蓝色日记本，翻开，故意用夸张的语气大声念道:

我是一个科学家，在做实验时被卷入异时空，饲养了一只恐龙……

他没念完，周围的男生们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我盯着那本本子，声音发紧: 那是我妈妈留给我的，还给我。

留给你?林川慢悠悠咀嚼着我的话，笑得意味不明。

你是说，你妈妈已经死了?

在心脏的一片麻木中，疼痛猝不及防地袭来。

我咬着舌尖，用力点了点头。

林川眯起眼睛打量我: 怪不得，整天穿着那几件破衣服，邋里邋遢的。

他们再次哄笑，肆意在我的笔记本上乱涂乱画，用铅笔狠狠地戳着。

我沉声道: 还给我

林川玩味地看了我一眼，忽然开口道:

要不这样——你让我们看看，你在上衣里面穿了什么，我就把本子还你。

我心里一沉。

9

最近，学校里的女孩子陆续开始穿小背心了。

一开始大家还会微微驼着背，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就习惯了。

倒是学校里的男生，对于女孩子后颈处偶尔露出的系带，表现出了浓烈的好奇心。

我问: 只看一眼吗?

林川懒懒道: 嗯，对。

其余的男生也看过来，神色中含着期待。

我低下头，迟疑着，转过了身。

哎哟，还害羞了……

她那么瘦，有什么可害羞的?哈哈哈……

我用手捏住了衣摆，却没有撩起，而是从中抽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细细的铁丝。

从那个晚上开始，我总是习惯于在衣服里藏一根铁丝。

我再也无法容忍自己手无寸铁。

我转回身，冲了过去，迅捷地用手中的东西圈住其中一个男生的脖子。

本子，还给我。

被缠住的男生吓得愣在原地，手下意识地递出笔记本。

可还没等我拿到，林川伸手拦住了他。

他眯着眼打量我，像在看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 她不敢的。

我说: 我敢的

我将铁丝收紧，小心控制着力道，手心却沁出冷汗。

被圈住的男生忽然怪叫了一声，向后一撞。

我被汗浸湿的指尖打滑，铁丝就这么被抢走了。

林川接过铁丝，在掌心绕了绕，笑着看我:

梁笙，现在该拿你怎么办呢?

10

我力气不够，却足够凶。

即使打不过也要打，哪怕只能赢一个人。

混乱之中，我的手背代替了笔记本，承接了那些坚硬的笔尖。

看到水泥地上点点红色的痕迹，他们的眼中浮现出慌乱，匆忙地跑开了。

我蹲坐在原地，将他们每个人的面容刻在脑子里。

然后，我把笔记本收在怀里，走到洗手间，用凉水冲洗手背。

手背上感觉火辣辣的，看起来有点吓人。

我的耳边仿佛响起妈妈的声音:

手是女孩子的第二张脸，一定要好好保护哦。

在我发呆之际，镜子里多出一个蓝色的身影。

是玩具熊阿竹。

它拉过我的手，端详了一会儿，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傻不傻呀?为什么要独自去找他们?你可以找班主任啊

我淡淡地反问: 你觉得班主任会理我吗?

班主任怀孕了，对我这种成绩不好又不爱说话的学生，从来不上心。

阿竹摇了摇头，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小笙，就算她不想管，你也有办法，让她不得不管。

我看着它，说: 怎么做?

阿竹叹了口气，说: 你先别回教室，待在这里，等一会儿。

我问: 要等多久?

它想了想，说: 你数两百下吧。

阿竹的身影从镜中消失。

在我数到一百五十下的时候，一个女老师走进来洗手。

她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

她转身擦手时，目光落在我的手背上，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没有多问，拉着我走回教室，直接把伤口展示给了我的班主任。

我的班主任也倒吸一口冷气——事情闹到外班老师面前，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当天晚上，那几个男生被留了下来，一个个被叫了家长。

当然，我也清楚，他们的惩罚不过是几句训斥而已。

11

我回到小姨家时，表姐正在餐桌前写作业。

她看见我手背上的伤，吓得叫嚷了起来。

妈——你快看她的手

小姨正在擀面，走出来时，满手都是面粉。

她急声问: 是谁把你的手弄成这样的?

是几个同学。

小姨冲到客厅找手机，嘴里念叨着: 太不像话了，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老师，要让她严肃处理

小姨夫正在看电视，懒洋洋开口: 哎哟，侬拨老师电话做啥啦?老师自己不会管伐?反倒给小笙惹麻烦。

小姨犹豫片刻，终究没拨出那个号码。

她叹了口气，拿出红药水，给我涂伤口。

唉……你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有人下得去手?

疼吗?

我摇头。

听到他们说我没有妈妈的感觉，比这个疼多了。

12

夜里，我趴在枕头上，手背火辣辣地疼。

想起白天在野地里的事情，鼻子一阵发酸。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窸窣声。

我摸了摸，枕头底下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小小的巧克力糖，包装纸是蓝色的。

我问: 这是哪里来的?

角落里，阿竹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从星星上掉下来的。

它说: 小笙，我和你约定一件事，如何?

我问: 约定什么?

它说: 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哭。

只要你不哭，你在人间每受一分苦，我就还你一分甜。

我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那颗糖有点硬，但很甜。

13

每天上学前，小姨夫都会给表姐五块钱零用钱。

小姨也偷偷地给我塞过零用钱。

我注意到小姨夫瞄过来的目光，摆了摆手，没事，小姨，我不喜欢吃零食。

放学时，学校门口的确有五花门的零食摊子——炸鸡柳、棉花糖、麻团、鸡蛋仔……

现在，家的方向变了，接我的人也不会再来了。

路边有卖钵仔糕的，很多学生围在那里。

我经过一棵槐树下的时候，蓝色的身影从树后探出。

阿竹伸出毛绒绒的爪子，掌心躺着两个硬币。

去买点吃的吧。它的声音很淡定。

我愣住了，压低声音: 你……这是从哪里拿来的?

它云淡风轻地说: 我在玩具店偷的。

看到我目瞪口呆的样子，阿竹慢慢道: 没事，我不是人，不用遵循人的规则。

最终，我买了两个钵仔糕。我们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一口口吃掉了它们。

我问: 阿竹，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边?

它说: 你别多想啊，我只是顺路。

那……你要陪我走多久?

它拍了拍手上的灰，消失在树后。

陪你走到下一个岔道口。

14

这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在那个我不愿回忆的晚上，那个人撬开了我的房门。

他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大理石摆件，一步步走近我。

飘窗上，没有玩具熊陪我，没有速降装置。

只有我一个人，面对一切。

在一声沉闷的重响之后，我的世界变成一片黑色。

黑色中，突然浮现出一行行发光的字幕:

——梁笙，你曾经救过一只流浪猫。

——所以，在你消散之前，可以许一个愿望。

与此同时，一只发着微光的键盘出现在我面前。

我仔细想了想，在键盘上打字:

——我想拯救自己一次。

敲下回车键的瞬间，周围的黑暗被撕开。

我搭乘着彗星的尾焰来到地球，跳进了一只玩具熊的身体。

再睁开眼时，我看见身旁的飘窗上有一个小女孩。

她的脊背微微发抖，手里握着剪刀，恐惧地望向门口。

她的脸，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举起爪子，坚定地抓住了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