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

重来一世，在野寺丢了清白的变成了养妹。

父母却依然宣称，被流民糟蹋的侯府千金是我。

那点名节对你就那么重要?

可是前世因为名节逼死我的也是他们。

1、

我带着丰厚的嫁妆回京，母亲的眼神不断飘向我身后，有些焦急地试探:

阿宝，回京路上你没出什么事吧?

她细细打量着我周身，眼底隐含期待，不像盼着我平安，倒像是盼着我有事。

我们已经十年没有团聚了。

我心底微凉，朝她抿嘴一笑:

女儿归心似箭日夜兼程回京，能有何事?

听了我的话，母亲的眼神飘忽了些许，紧接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

那雨儿呢?你没见到雨儿吗?

她急忙抓住我的手腕，脸上满是焦急。

我看了眼被她掐红的手腕，冷静问道:

什么雨儿风儿的?母亲在说谁?

一旁的徐妈妈眼疾手快扶住母亲，凌厉的眼如刮刀一般在我眉眼间扫视。

随后有些不甘心地冲我笑笑:

阿宝小姐，夫人近来身子不爽利，还请小姐跟着下人们进府。

母亲回过神后压根顾不上我，她与徐妈妈对望，眼中已急出了泪意。

我不动声色走进侯府，顿足回头看，只看见母亲与徐妈妈匆忙登上马车的背影。

要赶去城外那间野寺，来回最快都要两三个时辰。

来不及了呢。

我抿抿唇，再不回头。

前世就在这侯府大门外，徐妈妈当着来来往往众多路人的面高声惊呼:

天爷呀眉毛松散，一看就破了身子，阿宝小姐啊，您怎能如此败坏侯府门风

母亲闻言脸色骤变，当众狠狠扇了我一耳光:

不知廉耻的东西，还不赶快滚进府里

在野寺惨遭凌辱死里逃生的我羞愤难当，一路浑浑噩噩跟着下人住进了侯府最偏僻的槐花院。

从那以后，安西侯府嫡长女崔宝儿就成了京城街头巷尾的谈资。

那日在京郊野寺，好几个流民趴在崔大小姐身上，她婉转承欢受用的很呢

也难怪会被流民盯上，成是生性淫贱，天生就会勾引男人。

听说是秦昭大人与崔二小姐赶到救的人，啧啧，心疼小秦大人与二小姐的眼睛。

无人怜我无辜受害，也无人追查为何一向安稳的京郊会突然出现流民。

甚至那日凌辱我的流民后来也都不知所踪。

只要我提一句追查当日内情，便会被父亲厉声呵斥:

追查那事做什么?你想日日提醒全京城的人，让人们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吗?

你不怕丢人，我还想要这张老脸

可是就算不追查，我被人凌辱的话题也长长久久流传在街头巷尾，越传越不堪入耳。

父亲反而浑不在意。

这一世，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个时辰之前，我重生在野寺中。

尚未睁眼，就听见秦昭与崔思雨的对话。

昭哥，你找了多少流民，别把她弄死了，但也不能让她好过。

娇憨的女孩嘟嘴撒娇，正是我父母的养女崔思雨。

秦昭的声音一如前世安慰我那样温柔:

雨儿放心，我给崔宝儿下了迷药，给流民下了媚药，崔宝儿这次插翅难飞。

等两柱香时间后，就该我俩出场救人了。

我静静装死，等着秦昭与崔思雨离开野寺。

所以，秦昭等在我回京的路上，以父母的名义单独约我来野寺说话，就是为了毁掉我。

我悄无声息溜出野寺，绕路狂奔回到山下的嫁妆车队，命令车队急速赶回京城。

身后不远处，大群流民们踉跄的身影朝着野寺方向走去。

感谢上天，送我回到这个时间。

前世所谓秦昭救了我，不过是他下山叫来我的车队护卫赶走流民罢了。

用的是我的人，还要我承他的情。

这一世，车队连一根马尾巴毛都不会留给秦昭。

那些被下了药的流民，就让两柱香后的秦昭和崔思雨受用吧。

收回思绪，我站在槐花院破败的院门外，静静看着这熟悉的地方。

槐花院几十年前死过一个失宠姨娘，之后再无人住过，歪斜的门缝里甚至还有杂草冒着头。

管家，我幼时明明是住在芙蓉阁的，你怎么把我领到这儿来了?

管家陪着笑，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前世的冷嘲热讽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阿宝小姐，芙蓉阁如今......是雨小姐住着......

看得出，这偌大侯府已经给我准备好了身败名裂的下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是我崔宝儿，分毫无伤地回京了。

2、

父亲下朝回侯府，便被遍地的箱笼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在这?

全无十年未见亲生女儿的惊喜。

父亲神色肃穆眉头紧皱，像并不想看见我。

我有些委屈地抬头:

母亲急着乘马车出门，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了。

管家说女儿只能住进槐花院，可是那槐花院拢共只有几间房，女儿这些嫁妆压根没地儿放。

父亲淡淡扫了我一眼，眼底毫无波澜:

你做出那等有辱门风之事，哪来的资格嫌弃槐花院地方小?

这些嫁妆等你母亲回来便由她全权管着，以后你呆在槐花院，别出来给我侯府丢人

问都没问，父亲便认定此时的我早已被流民糟蹋过，有辱门风。

管家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一切。

外祖父给我的嫁妆，光是侯府的府库都塞不下，到现在管家仍忙着清点嫁妆单子。

侯爷说的极是

爬行动物一般冰冷的男子话音传来，我转头看向一直站在父亲身旁的青年。

青年双手闲闲背在身后，眉眼英俊神情傲慢，身材颀长衣着华丽，显然身份不凡。

齐王世子萧宸。

三年后，今上与齐王同时病逝，萧宸捡了大漏登基称帝。

崔思雨是他的心上人。

她侯府养女的身份不足以做世子妃，萧宸怕她受委屈，宁愿让秦昭娶崔思雨为妻。

真爱呢。

我眯眼笑了笑，并不说话。

搬运嫁妆的小厮不小心碰开了其中一个箱子。

雪亮的银锭码得整整齐齐，沉甸甸地，得有两名小厮才抬得动。

这样的箱子，院子里摆了至少上百箱。

父亲与萧宸的眼神为之一动。

侯爷，崔宝儿已是残花败柳之身，今后还有谁愿意要她?依我看，她这些嫁妆不如给雨儿。

萧宸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决定了我嫁妆的归属。

父亲脸上不见恼意，反而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这逆女缺了教养，受辱破了身子也不知廉耻，还在府中招摇。

这些嫁妆，她确实是用不上了。

眼前二人一厢情愿照着戏本子演得欢实，全然不知后台早就乱作了一团。

故事发展不一样了，这一幕是我前世没见过的。

前世我躲在槐花院里，父亲嫌我丢人不愿见我，一直是母亲苦口婆心劝我把嫁妆给她管。

我的嫁妆，是富甲岭南的外祖父亲手为我攒下来的。

百万两雪花银，的确让人眼热，哪怕是自己至亲。

这时，前院传来了一阵喧哗。

我唇角勾起，好戏登台。

三个时辰不到，母亲已经把崔思雨接回来了。

快去找城里最好的大夫，要嘴巴严的

母亲凄惶的话语远远传来，带着浓浓的哭音。

父亲与萧宸对视一眼，惊疑不定地看向声音来处。

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拥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去往正院旁边的芙蓉阁，一身大氅将那身影遮得密不透风。

母亲被徐妈妈扶着跟在后面蹒跚而行，不断抹着泪。

倒是没看见秦昭的身影。

没了我的车队，这位文弱书生根本没能力在流民面前护住任何人。

侯爷，这是怎么回事?那人可是雨儿?

萧宸盯着远去的身影，雷劈一般愣在原地，脸色瞬时变了。

这就对了，心上人裹成什么样，都是能一眼认出来的。

父亲眼神中露出一丝难以置信，他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凶狠，仿佛想一口吃了我。

哎呦，他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真让人愉快。

我歪着头，向父亲扯了扯唇角。

母亲怕是顾不上女儿这边，女儿还有嫁妆要清点，这就告退了。

重来一世，什么都比不上我身后的嫁妆重要。

那可是我亲生父母不惜毁我一生也要得到的财富。

当晚，母亲带人闯进槐花院，哭得红肿的双眼死死瞪着我。

我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茶盏，朝她一笑。

贱人

母亲浑身发抖，扑过来狠狠抓住我的肩膀，染着蔻丹的指甲隔着衣衫掐进我的肌肤。

你今日为何没有留在那野寺?

你可知你把你妹妹害成了什么样?

被流民糟蹋的，为何不是你?

最后一句话她声嘶力竭，满是血丝的眼底，恨意有如钢刀，刮骨生疼。

即使我活了两世，也不知她为何如此恨我。

我定定看着母亲，用力挣开了她的手。

母亲此话何意?

我为何非得留在那野寺?

我含笑逼近了母亲。

还有，我从哪儿蹦出来一个妹妹?

许是我声音冰冷，让母亲瞬间清醒。

她寒着脸与我对视，最后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丝和蔼笑容，重新握住我的手:

阿宝，你不在京中时，都是你干妹妹雨儿替你孝顺父母承欢膝下，她是个苦命的好孩子。

听母亲的话，替你妹妹挡下这次灾劫，以后母亲一定会好好疼你。

我看着母亲变得殷勤的面容，寒意爬满心头。

下一刻，母亲带着慈爱的眼神说出了她的要求:

明日我们就对外说，在京郊野寺被流民糟蹋的侯府千金是你，不是你妹妹雨儿。

3、

我喷出一口茶，咯咯笑出了声。

母亲的笑顿时僵了僵。

她眼神坚定，攥紧了手中锦帕:

雨儿身世可怜，不像你什么都有，母亲不得不多为她考虑。

此事于你只不过是名声有些受损罢了，可在雨儿身上便是要了她的命

我止住笑声，伸手抹去眼角的泪。

母亲为了她要毁了女儿的声誉，接下来呢?

我看向手里那长长的嫁妆单子，重新坐回软榻。

外祖父给我的嫁妆，您是不是也要借机收过去，全都送给您的雨儿?

钱实在是好东西。

不过半日时间，槐花院便焕然一新，就连这软榻都是下午从京城最好的匠人那里抬过来的。

明日得了空，得把嫁妆单子送去衙门造个册。

家贼最是难防。

母亲的视线早就在嫁妆单子上绕了几个来回，闻言轻咳一声:

做戏便要做全套，既然咱们要为雨儿遮掩，你的嫁妆暂且由母亲保管也无妨。

在她眼里，我大抵很像个傻子。

人人惦记的，都是我手里的这些银子。

前世我受辱后，秦昭日日跪在我院门外，不断自责:

都怪我，阿宝，若不是我想早些见你约你去野寺，你也不会遇到这种事。

我从疯狂咒骂到日夜哭泣，他都守在旁边。

每日下朝后，秦昭都会来陪着我，细语安慰，任我将他手臂咬出血来。

阿宝，只要你能解气，让我去死也行。

他言辞恳切，着实是端方君子。

渐渐地，我确实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我以为秦昭会接纳破败的我。

然而他每每碰触到我的肌肤，最后都会忍不住冲到屋外呕吐，直到呕出胆汁。

吐完之后，他还要惨白着脸回来安慰我。

不到一个月，他便瘦的像根竹竿。

母亲哭着求我，让我别毁了秦昭:

阿宝，这样下去他会死的，秦家只有这一根独苗，你们从小青梅竹马，你放过他吧。

我三天三夜没睡，鬓边发丝都白了。

最后我如父母所愿，让养妹崔思雨嫁给秦昭，给他一个干净清白的妻子。

万念俱灰之下，也同意把嫁妆都交给母亲打理。

后来我才知道，崔思雨一百十抬的嫁妆绕着京城大街走了三圈才抬进秦家。

那是外祖父的半数家财，是老人对我的牵挂。

秦昭与崔思雨的住处，就连浴池都是烧了地龙的。

年轻权臣的府邸，外在低调，内里极尽奢华。

我再没机会见过秦昭。

彼时的我手头一文钱不剩，被父母软禁在侯府破败漏风的槐花院，三九寒天都得不到一粒碳。

我把院门拍得山响，根根手指冻裂，血渗进了门框，只求能多给我一床棉被。

院门外母亲的脸背着光，神情隐晦难辨:

阿宝，你这个样子，真不如死了。

那个冬天，格外冷。

活活冻死在槐花院的记忆仿佛就在昨天，我眼底闪过寒光。

为了个外人，居然想毁了亲生女儿的名节，母亲您不会是中邪了吧?

母亲气红了脸，蓦地举起手便想打我，在我冷冷的目光里又败下阵来。

雨儿怎么能算外人?你才是……

总之这件事由不得你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今后绝不准在外说出真相，否则别怪母亲翻脸无情

母亲强硬抛下狠话转身离去，只留下我抿唇看着她的背影。

侯府欠崔思雨什么?

凭什么用我一辈子的人生给她垫脚?

一世牺牲不够，难道还要再来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