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媒人

翻墙而出后，一头撞上了路过的顾卿尘。

我见他模样俊俏、风度翩翩。

倒是下一任新郎的绝佳人选。

反正刚和我拜过堂的那个新郎——

他肯定活不过今晚。

1

喜烛爆了个灯花，绣着金线的盖头自陆林修手中滑落。

我扯掉凤冠，揭开贴在额头的黄纸。

盘扣解开两颗，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果然，僵立在旁的陆林修正瞪着我，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气音。

似乎是想问我对他做了什么。

非礼勿视。

我将他挪至背对我的方位，动作麻利地脱掉喜服。

喜服里面，是在夜色中不打眼的深色罗裙。

突然，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响。

——已经到了我该走的时辰。

我捏着黄纸一角，凑近烛焰点燃。

黄纸燃尽成灰。

我对已经无法动弹也不能出声的陆林修笑道: 好好享受你的洞房花烛夜吧，新郎官。

随后便溜出房门。

陆府内喜气洋洋。

大红绸布挂了满院，灯笼红烛映照满堂。

我摸着去往黑灯瞎火的柴房方向，从后院翻墙而出。

落地的瞬间，陆府内卧房的方向传来一声喊叫。

可是陆府上下定然无人起疑。

毕竟是洞房花烛夜，传出些许声响也只会被认定是情到浓时。

我拍拍手上的灰，悠然站起身。

却在抬头时猛然愣住。

巷子的拐角处，有一翩翩男子。

正目瞪口呆地瞧着我。

2

顾卿尘走在我前方，和我保持着约莫三步远的距离。

若孤男寡女是并肩而行，恐怕会影响姑娘家的清誉。

而若是跟在后面，倒像是心怀不轨的登徒子了。

顾卿尘步子迈得缓慢，大约是担心走快了我跟不上。

还时不时与我闲聊几句。

如此细心周到，想必日后定能把未来的娘子照顾妥帖。

翩翩端方君子，脾气秉性估摸着也不会差。

刚刚在后巷时，我借着月色已然看清了他的脸。

模样长得甚是俊俏。

此时我盯着他劲挺的腰身，不由满意地点头。

顾卿尘当真是下一任新郎的绝佳人选。

至于陆林修么……

此时应该已经在阴间入着洞房了吧。

沈姑娘，沈姑娘

顾卿尘唤了两次，我方知他是在叫我。

连忙温婉地应声。

顾公子?

顾卿尘一指身侧朱门。

沈姑娘，我们已经到了沈府，可你却过门不入……

我有些尴尬。

说来惭愧，我有夜盲之症，又不大出门，故而不记得路……

我轻叩门环，垂头含羞道。

劳烦顾公子一路相送，不知日后是否有机会酬谢?

顾卿尘连连摆手。

如此小事，姑娘不必挂心。

我一步三回头地入了府。

大门缓缓关上时，还能看见顾卿尘立在门口。

恋恋不舍地望着府内。

3

我一回头，就看见了肿着双眼的沈夫人。

她神色焦急，又克制着自己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沈夫人小心翼翼地开口: 孝柔，门外那位可就是新郎的人选?

我快步走去沈夫人跟前，挽着她的胳膊亲昵道: 是呢，娘亲觉得如何?

沈夫人身子思忖了一瞬，道: 夜色深重，娘看不大清。

我面上一冷，沉默不语。

沈夫人慌忙找补。

若柔儿觉得合适，那他就是顶顶好的。

我这才满意。

算计着顾卿尘约莫也走远了，我松开挽住沈夫人的胳膊的手。

转身道别。

娘亲早些休息。

沈夫人出声挽留。

柔儿这就要走了吗，娘亲去给你煮碗面，吃了再去可好?

我回头，深深地看着沈夫人。

沈夫人眼中半是慈祥，半是怜爱。

我却不得不掐灭她心中那点期盼。

虽然我现在是沈孝柔，但还请沈夫人不要真把我当成你的女儿了。

沈夫人登时手足无措起来。

我看她模样可怜，到底还是安慰了一句。

放心，沈孝柔对顾卿尘是满意的，顾卿尘也一定会和沈孝柔成亲。

沈府大门关上之际，我隐约听见了沈夫人啜泣。

4

城北月老祠后有一座荒废的破观。

那便是我的落脚之处了。

我摸去月老祠的后墙，打开暗格查看。

暗格里的黄纸上写着一人的生辰字。

年岁与我相差得有些多。

我把黄纸撕碎。

这个媒，我保不了。

月老祠香火鼎盛，每日都有不少善男信女去求好姻缘。

但很少有人知道，我住的这间破观也能求姻缘。

只不过，求的并不是活人的姻缘。

有些人家守旧，认为未出阁的姑娘故去之后会变成孤魂野鬼。

既受不到后人香火，也不得转世投胎。

所以会为姑娘求一门阴亲。

他们将姑娘葬了却不立碑。

对外只说姑娘病重。

再在纸上写了姑娘的生辰字，藏于月老祠后墙的暗格里。

我每隔一段时日会去查看一下暗格。

碰上年岁与我相仿的，便揽了活计。

我去主家露个面拿了银子。

主家的姑娘自然也就病愈了。

然后我会开始物色新郎的人选。

并以姑娘的身份与新郎相处。

直至定亲、出嫁。

拜堂成婚当日，我将写着姑娘生辰字的符纸贴于额头。

这样就算用姑娘的身份拜天地了。

等入了洞房，我把符纸烧成灰后。

姑娘自会来接她的新郎。

这单媒也就算保成了。

沈孝柔，正是我现下的身份。

而顾卿尘，便是我为真正的沈孝柔选定的新郎。

5

还没细心谋划，我便见到了顾卿尘第二面。

我在破观，远远望见顾卿尘拾级而上。

他竟是去了月老祠。

我回想那晚于他相处的细节，笃定他对我应当是生了些情愫的。

但还远远不够。

所以他去月老祠求的姻缘，未必是与我的。

为了在顾卿尘离开前赶过去。

我来不及装扮，一头冲进月老祠。

顾卿尘正跪在月老像前诚虔诚祈求。

我平稳了下呼吸，轻轻地跪在他旁边的蒲团上。

小声祷告。

信女愿……

才一开口，就被一道清脆的女声盖住了声音。

卿尘哥哥

我微微眯眼。

卿、尘、哥、哥。

叫得好生亲昵啊。

莫非，顾卿尘已有婚约?

顾卿尘闻声，面露惊讶之色。

苏姑娘，你怎会来此?

我听顾卿尘的对那女子的称呼，微微放下心来。

顾卿尘也恰好看到了我。

沈姑娘，你也在这。

他似乎才意识到这是月老祠，脸上掠过一丝窘迫。

然后突然有些急切起来。

沈姑娘可是来这里求姻缘的?

不等我回答，那位苏姑娘接过话头。

到月老祠当然是来求姻缘的。

卿尘哥哥，你刚才跪在这里那么虔诚。

不就是在祈求月老保佑我们早日顺顺利利成亲的吗?

6

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往顾卿尘身边凑。

我蓦地警惕起来。

沈孝柔对顾卿尘可是满意得很。

如若他们真有婚约，那我也只能夺人所爱了。

顾卿尘却侧身退开一步，刻意拉开了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

苏婉清，你我之间自小只有兄妹之谊，何来婚约之说?

字字铿锵，说得苏婉清面色瞬间惨白。

顾卿尘见状也有些于心不忍，嗓音不由得温润了些。

这等玩笑话切莫再提，你是姑娘家，万不能平白坏了自己的清誉。

苏婉清呆愣半晌。

突然放声大哭。

顾卿尘，我讨厌你

说完，她抹着眼泪跑出月老祠。

我面露担忧，忍不住出言提醒。

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就这样跑出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顾公子不如还是追过去瞧瞧吧。

顾卿尘的脚步挪动了下。

终是停在原地。

他面露苦笑。

罢了，断了她的念想也好。

我附和道。

若是妾有心而郎无意，的确叫她自己想通更好些。

顾卿尘话锋一转，小心翼翼地试探。

沈姑娘今日来这月老祠，想必心中亦是有所求吧?

语气微颤，竟是掩饰不住的期待和紧张。

我直视他的眼睛，坦然道。

既来了月老祠，自然是想求个好郎君。

顾卿尘不想我竟如此直白，高兴之余却也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我瞥了他一眼，不太委婉地暗示。

过几日便是上元灯节了，我听闻城中朱雀大街的花灯今年扎得格外精巧……

7

上元之夜，朱雀大街最是热闹。

只站在街口，便觉满眼都是流光溢彩。

我在此已经等了一会儿，有些诧异顾卿尘竟会误了时辰。

转头却见他从街里的摊子中穿出，手持一盏精巧的鲤鱼灯。

原来的替我买花灯去了。

沈姑娘。

顾卿尘献宝似的将花灯递与我。

这盏灯瞧着还算伶俐，不知可入姑娘的眼?

我含笑去接，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他的手背。

可顾卿尘却没有察觉我的动作。

他不仅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握着灯杆的手都没有松。

我疑惑地抬头看他

只见顾卿尘出神地望着我的身后。

我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去看。

入目便是刺目的白幡。

竟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走前队伍最前面引路的妇人一身素缟——正是陆林修的母亲。

黑夜里的送葬队伍太过惹眼。

街口的不少人都瞧见了，也认出陆夫人。

造孽啊……这不是陆家少爷吗?这才成亲几天……

听说死在新婚夜里啧啧……

死得蹊跷得很仵作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据说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低声些，没看见陆夫人那样子……

可怜见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哟。

那新娘子呢?队伍里头的哪个是?

说是当晚就疯了还是失踪了，没准也已经……

陆夫人许是听见了人们的议论。

偏头看向这边。

我猛地侧身，迅速躲到了顾卿尘身后

借由他人高马大的身形遮挡自己的同时微微低下头。

再用衣袖掩住脸颊。

8

陆夫人是见过我的。

和陆林修定亲过礼那日，待嫁女必然要见与未来婆母见上一面。

也是由她相看一番。

此时我若是被陆夫人瞧见，便是与陆林修的死脱不了干系了。

顾卿尘将我护在身后。

他对我的反应并未起疑，只当我是怕得紧而不敢看。

沈姑娘莫怕，我现在遮住你的眼睛，等转到灯会的方向再撤手。

顾卿尘果然抬手，虚虚盖在我的眼前。

另一只手轻托我的后背。

我顺着他的动作转过身。

等他撤手后，便只看得见火红的灯海，

不过周围的人，却仍在谈论陆林修的事。

陆家怎么大晚上的出殡啊?

你不懂，这可是有说法的，横死的人晚上出殡才能让他安息。

听到这，我在心里嗤笑一声。

陆林修肯定会安息的。

毕竟可是新娘子亲自去接的他。

我正听得起劲。

顾卿尘却突然捂住我的耳朵。

他裹挟着我快步走到一处既能看得见灯会溢满的烛光，又稍显僻静的角落。

环顾四周，他似是松了一口气。

沈姑娘且放心，这里不会再有人提起那些怪力乱神的事了。

我暗暗满意。

我挑选的新郎人选，当真是体贴入微。

面上却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多谢顾公子，如若没有你，我怕是要吓丢了魂了。

话锋一转，我出言试探。

顾公子说这些事是怪力乱神，难道你不信这些?

顾卿尘义正辞严。

当然不信，新郎在洞房离奇丧命，约莫是马上……那、那种死法。

不方便道与外人听罢了。

他面上微红，神情却严肃得很。

只可惜了新娘，才新婚便要守寡。

我不由感叹。

顾卿尘当真的是太天真。

天真到……我都有些不忍心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