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失灵

果然，酒店里，她一直拿着手机在我身后来回踱步。

外放的电话里，能够清楚地听到来自各个亲戚对我高考的关心。

而我的妈妈此刻也用饱满的声音热情地回应着。

但我其实并不需要这些关心。

我轻轻拿起耳机想要往头上戴。

眼尖的她立马走了过来。

干嘛呀，戴耳机对耳朵不好。

她粗暴地扯住耳机。

妈，我听听力呢，我们英语老师说了听听力要戴耳机。

我冲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同时扬了扬自己手里的英语卷子。

好在这个借口还算好用，她狐疑地放下了耳机，行吧，你别听久了，对耳朵不好，耳朵出问题就不好了。

耳机暂时隔绝了她打电话的声音。

但时不时我还是要调高耳机音量，听着耳机里不断放大的纯音乐，我还是会有些许的心烦意乱。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她突然拿起了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看着屏幕上正在播放的英语听力，她似乎放心了一些。

我见她没来找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来我改音频名称的事情她暂时不会发现。

但一个小时后，她还是过来不由分说地摘下了我的耳机。

我感觉胸腔堵了一口气，但还是努力露出笑容。

妈妈，怎么了吗?

小琳啊，你听那么久听力了，休息一下吧，耳机戴久了不好啊。

又是这句话。

只要看到我戴耳机，她来来回回就是这句话。

我给她解释这是头戴式耳机，只要音量合适不会有事。

她说: 新闻说了戴耳机不好。

就算我告诉她高考英语听力需要戴耳机。

她也还是这句话。

似乎我的听力在她眼里比什么都重要。

但她坐在我房间超大音量刷视频时，却从来没考虑过我的听力。

我很想反驳，但话堵在喉咙开不了口。

不是因为我嘴笨，也不是因为我能忍，而是我知道我只能忍。

不然她绝对会就我反驳这件事让我高考这几天都不得安宁。

高考对我很重要。

所以我顺从了，妈妈，我想吃水果，你帮我削点水果吧。

趁着她去削水果的时间，我给爸爸、弟弟还有茶馆老板娘都发去了消息。

我问爸爸能不能和妈妈换班，我晚上想吃妈妈做的饭。

我告诉初中住校的弟弟妈妈把他唯一的手办摔坏了，但是她不是故意的。

我问茶馆老板娘店里是不是可以换泡面，等她问我，我就说是看赵姐也就是我妈前两天从茶馆换了一箱，还以为是在她家换的呢。

同时状似不经意道: 赵姐最近手气还挺好的，今天不知道又要赢多少。

我妈把水果放下后，手机很快就叮叮作响。

先打来电话的是茶馆老板娘。

她害怕熟客被抢，立马给妈妈打来了电话。

她告诉妈妈这边积点新上了泡面，老客都到齐了，让她过去玩。

听到积点可以换泡面，我妈有些心动。

两人隔着电话来回拉扯了很久。

但最后她还是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说是自己在给女儿陪考。

高考重要，茶馆老板娘闻言不再劝，转而夸起我。

你家小琳成绩那么好，这次高考肯定没问题的。

害，谁知道呢，这孩子平时可粗心了，我得多看着才行。

还是赵姐你教导有方啊。

害，这不都是当妈的该做的嘛。

她笑靥如花。

茶馆老板娘失败了，好在还有爸爸。

爸爸是个寡言的人，平时很少和妈妈主动说话。

每次都是妈妈给他下达命令，他只负责执行。

对于我和弟弟的一些要求，只要不过分他都会尽力满足。

爸爸打电话说要来换班，我见缝插针地说: 高考前要是能吃到妈妈做的饭就好了。

妈妈果然同意了。

我家住在城郊，距离考点很远。

于是等爸爸过来后，她立马就从酒店离开了。

我难得安静地看了一下午的书。

后来我听说弟弟下午放学回家后，和正准备带饭离开的我妈撞了个正着。

弟弟红着脸快步拿出自己放手办的盒子质问她: 你为什么要摔坏我的手办，你赔我。

我妈只觉得他无理取闹: 唉呀，这不就是一个破玩具嘛，你这么大声干什么?

它不止是一个玩具。

这是他央求了他们无数遍，第一次考了班级第一才换来的。

弟弟被气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妈忙着送餐，推开他就想走。

展示盒再次被摔在地上。

我弟突然就爆发了，他尖叫着打翻了妈妈手里的保温桶。

澄黄的鸡汤和韭菜炒蛋都泼了一地。

弟弟捡起展示盒跑进房间反锁房门，只留下我妈面对这一片狼藉。

得知消息的我爸，带着我在外面随便找了家餐馆吃了一顿。

2.

晚上，我妈还是千里迢迢赶了过来。

酒店订的是标间。

有两张床，但她说什么都要和我一起睡一张床。

群里的陪考妈妈们都说了，要和孩子睡一起，这样能够缓解你们高考前的紧张情绪，方便你更好地入睡。

可是妈妈，这床太小了，挤在一起很不舒服的。

没事，妈妈挤挤没关系，一切都是为了小琳你。

可是妈妈，这样子我睡不着。

我实事求是，她却立马蓄起了眼泪。

你是不是嫌弃妈妈。

是，妈妈是没读过书，你和你弟都嫌弃我，我怎么养出你们这两个白眼狼，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哭闹声响起，隔壁陪考的家长立马敲响了房门。

我知道不能给她继续往大发挥的机会。

为了不影响到其他人，我立马跪在了她身前，告诉她我错了。

等她原谅我了，我这才开门给外面被吵到的人道歉。

我原本以为今晚只是会比较挤而已。

结果远比我预想的更加难受。

如果有机会重来的话，我或许会任由她哭闹下去，然后等酒店的工作人员过来调解。

或许她会被赶出去也不一定，但至少这样我能在今晚睡个好觉。

可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

今晚我只能在听完她对弟弟的抱怨后，在黑暗中听着她如雷的鼾声睡意全无。

……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收拾好考试用具准备离开。

妈妈突然挡住了我的去路。

她拿着煮好的鸡蛋和玉米让我一定要吃下，否则就不让我出门。

现在时间还很充足，我到外面吃就好了。

我早上一吃鸡蛋就窜稀，但为了不在众人面前驳她面子，我还是另找了个理由。

物理上，这个房间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

但精神上，家族群一大早愿意与她视频通话的人并不在少数。

以我对我妈的了解，她是最见不得被人质疑自己对孩子的关心的。

自己要是在众人面前戳破了她关爱我的伪装，事情只会变得更加复杂。

3.

就像是那年初一的家长会，她和其他家长聊天说起自己种的韭菜。

我们家的韭菜都是我自己种的，非常新鲜，我们家小琳也是吃了这韭菜才会这么聪明。

可是妈妈，我对韭菜过敏。

我受够了吃完浑身痒痒难受的感觉了。

爸爸说妈妈只会听外人的。

我们说的她听不下去，别人说的话她才会听。

所以我这次在其他人面前说了，这也是我第五次对我妈提起我对韭菜过敏的事实。

我看着妈妈的脸迅速涨红，像是鲜红肿大的猪肝。

有个妈妈说: 哎呀，孩子过敏可是大事，琳琳妈你带琳琳去检查了吗?

其他人也想说什么，但所有声音都被淹没在了我妈的巴掌声里。

她打了我，却像个受害人那样声声控诉，字字泣血。

她说我是个白眼狼，她说我撒谎，分明就是挑食却要说什么过敏。

陈琳，我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你要这么在所有人面前污蔑我。

你成绩是好，但做人最重要的是人品，你和你爸一样都是白眼狼。

最后，她干脆坐在地上哭嚎起来。

可是妈妈，我真的对韭菜……

过敏两个字堵在我的嗓子里，周围人责备的目光让我无法再发出声音。

这次家长会之后，班上所有人都远离了我。

我的同桌兼之前最好的朋友告诉我，周耀祖的妈妈在家长群里呼吁家长不要让孩子和人品低劣的小孩一起玩。

周耀祖还在群里转发了写着百善孝为先国人为什么那么注重孝道的公众号文章。

明眼人都知道她这是在说谁。

周耀祖是我们班第二名。

他家是拆迁户。

周耀祖妈妈平常在家长群就很活跃，在家长中间说话很有分量。

他们应该也被父母说了不要和你一起玩，所以才……

同桌告诉我她不相信那些，但是她没办法在所有人都孤立我的时候还继续和我一起玩。

学校里，我是被所有人刻意忽略的透明人。

回到家，我还要面对满桌的韭菜。

爸爸偶尔会资助我几块钱，让我在学校外面买点东西吃。

但我还是饿，而且很快暑假就要到了。

上学期间我还可以在学校里吃午饭。

到了暑假，我一日三餐都要在家里解决。

所以我做了件非常大胆的事。

我借学校小卖部的手机买了百草枯，回去滴在了她种植的韭菜上。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监控。

我从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后来的习以为常。

从我滴下农药开始，韭菜就从我家餐桌消失了。

因为我妈觉得外面的韭菜不值这个价，正常情况下她不会在市场上买。

也是从那开始我学会了阳奉阴违。

偶尔在外面和亲戚吃饭，我妈看到韭菜还会夹给我。

我不再提起过敏的事情。

只是悄悄扔掉或是含在嘴里用纸擦嘴时趁机吐掉。

实在到了非吃不可的时候，我会在事后吃抗过敏药。

就这样大概过了三年，她终于不再执着让我吃韭菜了。

只是每当她洋洋得意地与其他人宣扬自己那错误的理念时。

我都会想是不是我真的严重过敏到进医院她才能相信我是真的对韭菜过敏。

但我不会去赌。

我怕她会对着医生宣扬她就是挑食的理念，妨碍我获得治疗的时间。

我的命不该为她的错误买单。

4.

你到外面吃多不健康啊，而且妈这是特意借下面厨房给你煮的 100 分，吃了你就能考满分。

我没有纠正她今天考的两门满分都是 150 分。

而我高中三年每次考试都考 120 分以上。

我想从她手中接过早餐，你先给我吧，我等会儿边走边吃。

她却拿着自己剥好的鸡蛋就要往我的嘴里塞。

我喂你吃，看着你吃完我紧张的心也能放下一些。

浓烈的水煮蛋味道靠近，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鸡蛋掉在了地上。

我妈眼睛突然就红了。

她手机的镜头对着我，屏幕后的那些亲戚只能听到我妈哽咽的声音。

小琳，你是不是不喜欢妈妈。

妈妈只是想要你考满分一百分，所以才一大早去借厨房给你煮玉米和鸡蛋。

一百分?语文和数学满分不是 150 分吗?

表妹疑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施法。

而且我记得琳姐姐每次考试都考 130 左右吧，考一百分那不是发挥失常吗?

这到底是在祝福她还是在诅咒她啊?

许悦不准说了姑姑连忙打断她，之后便关掉了麦克风。

我妈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你怎么都不告诉妈妈呢，妈妈都不知道……

但其实每次考完她都要拿我的班级排名表给其他人炫耀。

我的成绩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件时尚单品。

她只看到了排名，具体的内容她一概不清楚。

我妈干笑一声，好了，小琳要去考试了，我们等她考完出来我在给你们大家直播。

说着便快速结束了群通话。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很忙。

她捡起地上的鸡蛋说要去楼下洗洗。

我也趁机离开了酒店。

终于算是逃过一劫。

5.

上午考试语文时，我虽然有些犯困但还是顺利写完了整张试卷。

但下午我差点就因为睡过头而错过考试。

下午三点开考，酒店距离考点只有五百米的距离。

我于是定了下午两点的闹钟，准备休息一个半小时然后去学校备考。

我妈有姐妹要来找她，说是要带她去买旗袍，寓意旗开得胜。

我实在是太困了，没说什么直接睡着了。

等我醒来看着闹钟内指向三点的时针时，我整个人都清醒了。

怎么会这样?

我急急忙忙拿上东西狂奔到了考场。

我的考场在四楼，等我爬上去时汗水早已将我的刘海浸湿。

15:13。

坐在椅子上时我还在大喘气。

汗水一点点滴在数学考卷上，像是我的泪水。

自己只是想高考完离开这里，为什么会这么难。

明明初中孤立无援的那三年我都熬过去了，高中也是无时无刻都在学习，一刻也不敢停歇。

冷静，陈琳，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深呼一口气，抬手擦去额头的汗水，抹去心中的那些杂念，重新专注于眼前的试卷。

虽然及时调整了心态，但我考试的状态多少受到了影响。

写到最后一道大题时，铃响了。

我站起身，放下笔的手还在颤抖。

回到酒店，我沉默地拿起下一科的资料复习。

下午六点，妈妈带着新衣服和打包的食物回来了。

她进门还在跟手机那头的好姐妹打语音。

脆弱敏感的神经被触碰到。

能不能别吵我下意识对她吼道。

我要高考，你很吵你知道吗?你到底是来陪考的，还是来妨碍我的

小琳，你怎么能凶妈妈呢?

妈妈愣在了原地，手上的衣服袋子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去捡地上的袋子，身形是那么瘦小佝偻。

妈妈只是去买了件衣服，妈妈不是故意不去考场接你的，妈妈只是想让你旗开得胜，而且妈妈也很久没买新衣服了……

电话那头的我妈的好姐妹也附和说:

是呀，小琳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妈妈呢，快给你妈妈道歉。

耳边嗡鸣声不断，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起伏。

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颤抖，但我还是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没说你不能买新衣服，你来不来考场接我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要你安静一点。

你打电话吵得我根本看不进去书。

6.

我妈红着眼睛带着衣服袋子跑出去时，我以为我说得够明白了。

直到晚上点我爸给我打来电话，我才知道她还是曲解了我的意思。

小琳啊，你今天下午怎么能这么说你妈妈呢?

听了我爸的描述，我才知道我妈离开酒店就去了之前买旗袍的那家店。

我妈说什么都要把那件旗袍给退了。

旗袍店老板说吊牌剪了没办法退，最多只能换。

我妈哭着说衣服害得她被女儿骂了，说什么都得退。

你女儿今年高考，你买件旗袍为她祝福，她怎么会为了一件衣服骂你呢?

我妈却信誓旦旦，说我因为她买衣服没去接她生气了。

我下午说完要出门时她都没有回应，估计那时候已经在心里生气了。

又说她应该把这钱留着给我考完买手机电脑的，不该给自己用。

旗袍店老板最终还是同意了退款，只是同时她也将与我妈交流的视频发了出来。

老板有几百个粉丝，事关高考，视频发出去没多久就在同城视频里爆了。

虽然我妈的脸被打了码，但认识的人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亲戚转发给了我爸，我爸找到了我。

爸爸让弟弟联系了那个老板，但老板说她发视频时经过了我妈同意的，除非本人过来说，否则她不会删。

我作为一个妈妈，最看不得的就是你们这种 PUA 母亲还否定她在家庭中的价值与贡献的行为。

还成绩好呢，成绩好有什么用，连给妈妈买条裙子都不愿意，我看你女儿这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是老板娘的原话。

爸，我没有。

爸爸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唉，你还是和你妈妈道个歉吧，继续闹大也不好。

心中的委屈像是决堤的洪水，在听到被信任的那一刻就汹涌而出。

连后面的话都没听清，我已经哭了出来。

我抽噎着说，我只是想要她打电话小声一点，我只是因为她打鼾声音太大睡不着，我从来没说不让她买衣服……

姐，你别哭了。我以为弟弟在关心我，眼泪掉得更凶了。

电话那头的父亲沉默了很久，等我哭完了他才继续说。

小琳啊，你今晚还是先跟你妈道歉吧，她还没回家，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安全。

我的眼泪突然就干涸了。

我听到我自己没有感情地开口说: 爸，你打电话让我妈回家好吗?

你一个人在酒店怎么行呢?我爸想都没想就反驳道。

小琳，你别任性，你妈大半夜还没回来不就是担心你一个人住酒店危险嘛，她还是关心你的，只要你跟她道个歉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我弟也说: 姐你快点和妈妈道歉，这个视频越来越多人浏览了，到时候大家都知道了怎么办。

可是她晚上会打鼾，我睡不着，你如果不放心我一个人，那你今晚过来不就好了。

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在所有人的否定中提出自己的要求。

心中隐隐升起期待。

结果我弟第一个不同意。

这怎么行

他说: 你要是今天不和妈妈道歉，这个视频这辈子都别想删了。

弟弟非常了解妈妈的秉性。

说到底这件事还是姐姐你的错，你要是多顺着她一点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爸说: 你妈也是为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