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表实时查询

皮包边角还留着小星用蜡笔画的歪扭笑脸，四叶草项链断了一根链条——那是小星两岁时扯断的，他说改天拿去修，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最显眼的是那只女表，买它的那天，他刚拿下 A 轮融资，在半岛酒店的套房里，把表链绕在我手腕上，说: 宁汐，以后跟着我，不会再吃苦了。

那时我信了。

我抓起那只表，用力扔进江里。

扑通一声闷响，水花溅起半米高，很快又被黑暗吞噬。

宁汐顾沉舟上前一步，皮鞋踩在碎石子上发出声响。

别急啊，我头也不回，拿起那条项链，还有好多呢。

01

港大图书馆穹顶的彩绘玻璃在记忆里永远是暖金色的。

那天我穿着棉布裙子，站在俄文原版书区假装找书，指尖划过《资本论》厚重的封面时，故意让手肘撞到书架。

书砸落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小时候在乡下听见第一声春雷。

小心。

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要低，带着一种被书页磨过的质感。

我抬头看见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捡起那本俄文版《资本论》，指尖拂过封面灰尘时，我注意到他左手虎口有颗淡褐色的痣。

阳光透过穹顶彩绘的潮汐图，在他深灰色西装上投下流动的波纹，仿佛他整个人都浸在晃动的海水里。

谢谢。我接过书时，故意让手腕的蝴蝶纹身擦过他手背。

那是我十岁时用临时纹身贴贴的，养母看见后骂我不知廉耻，用酒精棉擦了三天才掉。

此刻纹身贴边缘微微卷起，像一只真的蝴蝶要振翅飞走。

他目光落在我手腕上，又迅速移开，落在书的扉页上: 你懂俄文?

懂一点。我翻开书，指着扉页上褪色的钢笔字迹，这里写着『潮汐是月亮的囚徒，资本是人性的潮汐'。应该是 1950 年代的批注，用的是旧西里尔字母。

其实我前一晚刚熬夜查完俄文字母表，对着扫描仪里的扉页图片练了十遍这句话的发音。

他抬眼看我，瞳孔里有琉璃窗折射的碎光。

后来我才知道，那扇彩绘潮汐图是他母亲留学宁联时参与设计的，图中灯塔的位置藏着摩斯密码退潮。

而我当时只顾着看他领带上跳动的光斑，没注意到他喉结滚动时，右手下意识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放着他母亲留给他的救生哨。

你叫什么名字?他接过书，指尖在批注处停顿了两秒。

宁汐。安宁的宁，潮汐的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暴雨前低空飞行的蜻蜓，你呢?

顾沉舟。他合上书，递还给我时，书脊擦过我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港大经济系?

中文系。我低下头，假装整理裙摆，辅修经济。

其实我是靠全额奖学金念的中文系，辅修申请表藏在枕头下半个月，直到看见他在经济学讲座上发言的海报，才敢交上去。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以为他会像其他男生一样，问我为什么辅修经济，或者恭维我俄语说得好。

但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穹顶的潮汐图，阳光在他睫毛上镀了层金边，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海边看见的，退潮时留在沙滩上的碎贝壳。

你好像很喜欢这幅画。我忍不住开口，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母亲参与设计过。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总说，人就像潮汐，被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

后来我才明白，他说的看不见的东西，是家族庞大的版图，是母亲未竟的野心，是那枚刻着沉舟二字的翡翠平安扣。

而我当时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像潮水漫过脚踝时，被贝壳硌了一下的微痛。

他看了看手表: 我还有课。

哦。

我抱紧那本《资本论》，能闻到书页里淡淡的霉味，混杂着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再见。

他转身离开时，我看见他衣服后摆扫过书架，带落了一本薄薄的诗集。

我弯腰捡起，是阿赫玛托娃的《黄昏集》，扉页上用铅笔写着很小的字: 给沉舟，愿你不做潮汐的囚徒。母字。

我攥着诗集追出去，看见他正走下旋转楼梯，阳光从彩色玻璃照下来，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我张开嘴想喊他，却发现喉咙像被海水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我才低头看那本诗集。

封面有处明显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复翻开又合上。

我轻轻抚摸那道折痕，突然想起养母常说的话: 宁汐，别妄想不属于自己的大海。

那天下午，我在图书馆待到闭馆。

穹顶的潮汐图在暮色中变成深蓝色，像一片沉寂的海。

我拿出笔记本，偷偷画他的速写——侧脸的轮廓，握书的手指，虎口那颗淡褐色的痣。

画到第七遍时，发现他领带上的光斑其实是潮汐图里的星标，那颗最亮的星，标着1997.6.30。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香港回归前夜，也是他母亲抑郁症第一次发作的日子。

而我当时只觉得，这个男人像一座灯塔，明明站在光里，却周身环绕着深不可测的海水。

我把速写本藏在枕头下，像藏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就像我后来藏起那张被拒绝的留学申请表，藏起怀孕初期的孕吐反应，藏起看见他和商业伙伴谈笑风生时，心里泛起的酸涩潮水。

图书馆初遇的那一天，阳光透过琉璃窗，在我心里投下了第一圈潮汐波纹。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圈波纹会逐渐涨成海啸，将我整个人吞没。

更不知道，多年以后，当我在码头扔掉所有奢侈品时，唯一留下的那个二手计算器，外壳上的宁汐专用四个字，其实是他用和母亲同款的钢笔刻上去的。

032

创业初期的暴雨总是带着股狠劲，像要把整个上海都泡在水里。

顾沉舟的破大众停在十六铺码头边，雨刷器有气无力地左右摆动，刮开的水痕很快又被新的雨幕覆盖。

我们挤在副驾驶座上，他膝盖顶着方向盘，我把腿蜷在座位上，两人中间放着一份快要泡软的商业计划书。

这里的数据可能有问题。我用红笔圈出一个数字，笔尖在湿透的纸页上打滑，仓储成本算低了，加上雨季损耗……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窗外。

黄浦江的水已经漫过了最低的石阶，浑浊的江水卷着泡沫，像一头发怒的野兽。

我看见他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击，节奏很快，是他焦虑时的习惯。

沉舟?我把笔放下，伸手想去碰他手背，又在半空中停住。

自从上周他母亲的忌日过后，他就变得格外沉默，有时半夜会坐在客厅抽烟，直到烟头烫到手指才惊醒。

没事。他转过头，勉强笑了笑，眼底的红血丝在昏暗的车厢里格外明显，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你。

我心里一暖，却故意板起脸: 顾总这是哪里话，当初可是你说的，跟着你干，以后天天吃鲍鱼。

他被我逗笑了，伸手揉了揉我头发，动作有些生涩，像是很久没做过这样的亲昵举动。

等拿到 A 轮融资，第一个就带你去吃半岛酒店的鲍鱼。

雨越下越大，车窗上的水痕汇成了瀑布。

我看见远处有货轮鸣笛，灯光在雨幕中划出模糊的光带。

顾沉舟突然打了个冷颤，我这才发现他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手腕上没戴表——那块他母亲留给他的旧表，前几天为了换零件，送去深水埗修了。

你冷吗?我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是最便宜的羊绒混纺，在超市买的，给你。

他想拒绝，我已经把围巾绕在他脖子上，又把两端塞进他衬衫领口。

他的皮肤很凉，带着雨水的潮湿气息。宁汐，他声音有些沙哑，谢谢。

谢什么呀。我缩回手，塞进袖子里，我们是合伙人，对吧?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车窗外的江水又涨了些，拍打着码头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沉闷的鼓点。

我听见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被浪涛声吞没了。

你说什么?我凑近一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围巾上的洗衣粉香。

我说，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说，等以后有钱了，给你买条真丝围巾。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顾沉舟，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就想着围巾?

他也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放松。

雨刷器还在有气无力地摆着，车厢里很暗，只有仪表盘的微光映着他的脸。

我突然很想吻他，像想吻住一片即将退去的潮水。

但我没敢。

只是把冻得发红的手塞进他围巾的空隙里，借着围巾的厚度，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脉搏跳得很快，像受惊的鱼。

宁汐，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我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你会不会……

不会。我打断他，语气很肯定，你不会的。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我见过他在谈判桌上的样子，眼神锐利如刀，能把对手逼到墙角。

也见过他对着母亲的遗像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这个男人像潮汐，有温柔的涨潮，也有冰冷的退潮。

而我当时以为自己是海岸，能永远接住他的每一次起伏。

雨渐渐小了，江水开始退潮，露出被浸泡的黑色礁石。

顾沉舟发动车子，老旧的引擎发出突突的响声。走吧，回公司改计划书。

车子驶离码头时，我回头看见江水退去的地方，有几只海鸟在礁石上跳跃。

顾沉舟的手还放在方向盘上，我围巾的流宁扫过他手背。

对了，他突然说，刚才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哪句?

谢谢。他目视前方，嘴角微微上扬，还有……我爱你。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我心上。

我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等我反应过来想追问时，他已经把车开进了隧道，隧道里的灯光在车窗上拉出一道道光轨，像流动的星群。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拽了拽他袖子。

他只是笑，没再说话。

但我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悄悄收紧了。

很多年后，当我在地窖里看见那台停摆的潮汐钟，齿轮卡在 2018 年 5 月 12 日——我测出怀孕的那天——才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

也许他当时想说的，不是我爱你，而是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能做你的爱人，而要做那片必须永远向前的潮水。

而我当时太年轻，只听见了风声，没听见潮水下面涌动的暗流。

那辆破大众的车胎，在多年后我扔掉的奢侈品清单里，甚至排不上号。

但我永远记得，暴雨夜他手腕的温度，和那句被浪涛吞没的，可能存在过的我爱你。

03

顾氏老宅的地窖总弥漫着一股旧木头和霉菌的味道，像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那天小星吵着要找爷爷的旧怀表，顾沉舟在书房接电话，我只好自己下楼。

楼梯是旋转式的铁艺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响声，在寂静的地窖里格外清晰。

地窖中央立着一个巨大的橡木柜，柜门上雕着复杂的潮汐图案。

我拉开柜门，扑面而来的灰尘让我忍不住打喷嚏。

柜子里没找到怀表，却看见一台巨大的潮汐钟。

钟的主体是个玻璃罩，里面的齿轮相互咬合，本该驱动指针模拟潮汐涨落。

但现在，所有齿轮都静止不动，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铁锈。

钟面不是常见的数字，而是一幅微型的黄浦江地图，指针是两艘小小的金属船，分别标着沉和汐。

我凑近去看，发现钟摆下方刻着一行小字: 1937-2018。

1937 是顾氏老宅建造的年份，那 2018 呢?

我拿出手机照亮钟面，突然发现指针停在一个不起眼的日期——2018 年 5 月 12 日。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2018 年 5 月 12 日，是我用验孕棒测出两条红线的日子。

我还记得那天顾沉舟的反应。

他正在开视频会议，我举着验孕棒冲进书房，他只是看了一眼，说了句知道了，就继续和纽约的合伙人讨论汇率问题。

晚上我等他到凌晨，他回来时带着一身酒气，扔给我一张黑卡: 明天去挑个好点的月子中心。

当时我只觉得失落，以为他是太累了。

现在看着这台停摆的钟，突然明白，也许从那天起，他心里的某个齿轮就已经锈死了。

他把时间定格在我需要他的节点，像定格一次对他最有利的潮汐。

我伸出手，想触碰那些锈蚀的齿轮，指尖刚碰到玻璃罩，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顾沉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转过身，看见他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小星的毛绒兔子。

地窖的灯光昏暗，照得他脸色有些苍白。

找怀表。我指了指潮汐钟，这是什么?

他走过来，目光落在钟面上，眼神复杂。

我祖父留下的老物件，早坏了。他伸手想关掉玻璃罩的灯，手指却在日期2018.5.12上停顿了一下。

坏了?我盯着他，齿轮怎么会刚好停在我怀孕那天?

他的手猛地缩了回去，像是被烫到。

你想多了。他声音有些冷，这钟早就不准了。

是吗?我笑了笑，觉得喉咙发紧，那为什么不扔掉?还特意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这是顾家的东西。他避开我的目光，弯腰去看柜子下层，怀表应该在下面。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男人，我和他同床共枕三年，生了一个孩子，却对他的过去、他的家族、甚至他心里的想法，一无所知。

他像这片地窖，永远有我无法触及的角落，弥漫着旧时光的霉味。

顾沉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我好好过?

他背对着我，没有回头。

地窖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人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 宁汐，别问了。

为什么不能问?我往前走了一步，离他更近了些，是因为我配不上你吗?因为我没有你妈妈那样的出身?

提到他母亲，他猛地转过身，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锐利。不然呢?他说，语气却没有任何温度，你以为，凭你一个中文系的穷学生，能进得了顾家的门?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心脏。

确实，事到如今，我们还没有领证。

我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橡木柜，发出咚的一声响。

我能帮他打理后院，能为他生儿育女，所以他暂时和我在一起。

就像他选择商业伙伴，选择投资项目，一切都是计算好的，精准得像这台停摆的潮汐钟。

所以，其实你当时不想要小星对吗?我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每一个字都砸在自己心上。

顾沉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楼梯上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爸爸妈妈小星抱着她的熊猫玩偶，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你们在找什么呀?

顾沉舟立刻转过身，脸上换上温柔的笑容: 找爷爷的怀表呀，小星想不想要?

小星跑过来，抱住顾沉舟的腿: 想爸爸快找

我看着他们父女俩，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地窖里的霉味更浓了，呛得我眼睛发酸。

顾沉舟蹲下身，耐心地陪小星翻找着柜子，仿佛刚才那句伤人的话从未说过。

我默默地走上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锈蚀的齿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走到楼梯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顾沉舟正把一块旧怀表递给小星，灯光下，他侧脸的轮廓柔和，像极了图书馆初遇时那个站在琉璃光里的少年。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就像那台停摆的潮汐钟，齿轮一旦锈蚀，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轨迹了。

而我和他之间，已经有什么东西，永远地停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