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瑾和阿瑾

我则是闻名于青楼教坊的瑾先生，专为妓子谱些浪词艳曲。

他厌烦我，又躲不开我，因为我是他未过门的娘子。

他高中探花回来赴任那日，我留下婚契乘船北上。

主动在他的锦绣前程里抹掉我这块污渍。

三年后，偶遇陆潜的小厮，他声音变形: 瑾姑娘，公子为了寻你跑遍江南?你怎么来京城了?

01

陆潜的小厮来书局买书，我并未认出来，简单招呼一句，继续倚着柜台看书。

直到他试探地叫了我一声瑾姑娘，才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阿墨声音变形: 真的是你啊，瑾姑娘，公子为了寻你找遍江南，你怎么跑来京城了?

我离开时，阿墨才十二岁，如今身量抽高，眉眼也长开了些，只有话还是同从前一样多。

他打量着屋内，嘴里滔滔不绝: 这书局是姑娘开的吗?若公子知道你做了正经营生，一定很高兴。

姑娘可知，咱们公子已经做了京官，堂堂正五品礼部郎中，也真是巧，昨日才入京，今日就碰见姑娘了。

啊，我得回去给公子报信。

自顾自说完，转身欲走。

我叫住他，你不是来为你家公子买书的吗?先把书单拿来。

阿墨反应了下，掏出书单。

我扫了一眼，先从书架最下层脱线缺角的残次品里找出一部分，剩下的从粗装的书册中找齐。

边打包边说: 五十五两。

啊?怎么这么贵?

我手中动作不停，语声平淡: 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物价自然高些，你家公子如今可是堂堂五品京官，区区几十两就大呼小叫，别丢了他的人。

他一哽，嗫嚅着说: 可我只带了五十两。

我略有为难地道: 看在我与他多年旧识的份上，就不挣那五两利了，成本价拿走吧。

阿墨很高兴，走前特地叮嘱我: 姑娘快换回女衣，免得公子又斥责你不成体统。

我与陆潜已经毫无关系，他凭什么呢?

02

以陆潜的才学，不可能永远在江宁辖下做个七品县令。

但只用三年就连升两级入京为官，还是让我有些惊讶。

仕途如此平坦，必然少不得知府大人的提携，想来应该已与何小姐成就美事了。

与何小姐与我在他心中，一个是皎皎天上月，一个是脏污鞋底泥。

哪怕我与何小姐多说句话，陆潜都觉得我会污了她的耳朵。

虽然我们在同一屋檐下一起长大，但自从我为妓子们写词谱曲，他对我只有厌恶。

只要出了家门，从不同我一处，若在街头恰巧碰到，便会立刻把头扭向别处。

当他的友人们得知，秦淮名妓的唱词都是出自我手时，这份厌恶达到顶峰。

他斥责我不知廉耻，自甘下贱与娼妓混在一处。

甚至连我赚来的银子也觉得脏。

我买给他的衣鞋帽饰，笔墨纸砚，都被他拿去和同窗置换，以贵换贱。

还别说，他的生意做得蛮好，许多人争抢着同他换。

用来交束脩和寻常花销的银子，也都被他拿去换了，一百两换九十，换得当铺老板每次见到陆潜，都巴不得认个干亲。

他就这么一路洗着我的银子考上探花，开启新天新地，而我也当够了冤大头，主动离开。

春风得意，美人相伴，他没必要更不可能在我身上费心。

阿墨的嘴向来能把芝麻说成西瓜，自是无法取信。

03

书局老板回来，得知我只帮他看了半个时辰店，就做成了几十两的大生意，笑得见牙不见眼，抓起两盒松烟墨塞进我手中。

我慢悠悠往家走，路过排着长队的点心铺子，停下脚步，排到队后。

正当我百无聊赖东张西望之际，目光被茶楼门内走出的两道身影锁住。

纵使知道陆潜已经到了京城，突然遇见还是令我猝不及防。

此时，他正托着何小姐的手臂步下台阶。

何小姐抬眼露出清浅的笑，陆潜亦酒窝轻陷，笑意温润。

他们都变化不大，儒雅端方的陆潜多了些凌人的官威。

何小姐越发温婉娴静，气质如兰。

衣饰华贵，郞才女貌的二人甫一出现，立刻吸引了许多目光。

陆潜把何小姐送上软轿，回身重入茶楼时，与我对上视线。

他眼中闪过惊喜，看清我的穿着后又皱起眉头。

你怎的还是如此不成体统，总要做些女子不该为的行径，看来这三年，你并无长进。

街角边，陆潜紧握住我的手腕，音声泛冷，语调依旧如几年前一般高高在上。

甩开他，我冷冷道: 我有无长进，关你何事。

说完转身就走。

娘胎里结下的缘份到如今二十载，头次听到我如此不客气，陆潜错愕片刻，再次拉住我，声音放软: 阿瑾，为何一声不响离开?

转回身，陆潜眼底似有汹涌情绪，令我微微怔然。

04

从前我们还没穷得一塌糊涂时，陆潜虽看不惯我不遵礼教，但也待我很好。

他也曾站在秋千后帮我高高荡起，听我又叫又笑，勾起唇角。

遇到我爱吃的，他的那份从来都是留给我。

在我不知羞地说起成亲后如何如何，虽然大声让我住口，但脸颊红了个透。

我欢喜他，他亦欢喜我，我想，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可后来陆伯父病逝，他倾尽一生心血的书院，被大火付之一炬。

那场火蔓延到旁边的马场，家中的房子物件和书院的地皮都被收走当做赔偿。

我们没吃没喝没住处，连伤心都来不及就开始为生计发愁。

况且，陆潜还要读书。

我苦思冥想，秦淮河上让人一掷千金的青楼画舫让我有了主意。

陆潜虽然迂腐教条，但他也没说什么。

只是，看向我时的目光里偶有嫌弃，我若同他多说几句话，他要么不耐烦地应付，要么用力合上书离开。

我不再自讨没趣，除了必要很少开口。

也是那时，他进了更大的书院结识了何大人的公子，也结识了他的妹妹。

行止有度，礼仪规范的知府千金，在初见陆潜时却难掩小女儿娇态，视线落在他身上几次忘记移开。

才子佳人在各种名目的聚会常常相见，陆潜对她越发温柔细致照顾有加。

起初，陆潜曾带我去过两次，我还暗自欣喜。

却在何小姐状似无意的透露下，才知晓，之所以带上我，只因他怕只有何小姐一个女子太过尴尬。

之后陆潜又叫过我几次，我便拒绝了，而随着我在烟柳之地声名渐起，他对我越加嫌恶，也就不再开口邀我。

陆潜需要银子，即使看低我，却也不能真的说出什么，我们保持着虚假的平和。

直到我和花魁姐姐在酒楼吃饭碰见了他们一行人。

陆潜脸色大变。

对于我和花魁同桌而食，他的友人们无比惊讶，视线在我和花魁姐姐身上来回转悠。

何小姐适时出来打圆场，轻声细语开口: 哥哥们别误会，瑾姑娘清清白白的，她在为青楼教坊写唱词谱曲，相熟实属正常，近些时日最流行的唱曲均出自瑾姑娘之手，你们还夸赞过词好曲美，艳而不俗呢，听说，瑾姑娘写的荤曲才属一绝，可惜我是无缘听到，哥哥们有听过的吗?

何小姐清清白白说完我的不清白，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都瞥向陆潜，他羞怒交加，脸上冰寒一片。

何小姐惊觉，她只顾自己说得畅快，忘了陆潜的脸面，连忙扯着陆潜的袖子道歉，对不起，潜哥哥，瑾姑娘毕竟是你未过门的娘子，我怕哥哥们误会……

陆潜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盯着我，一字一句:

不知廉耻的不是你，与你无关。

我垂下眼，心中并没有过多的情绪，泪流多了，心伤透了，也就麻木了。

花魁姐姐在桌下握住我冰凉的手，面上笑得花枝招展，音声比何小姐还轻柔:

陆公子的肚子里装的狼心还是狗肺?你能人模狗样来吃酒靠的是什么?说起不知廉耻，我们阿瑾可不敢当，阿瑾可没整日和一群男子混在一处，就连我这个妓子楼门不开都不见男客的，我啊，就没见过知府千金独自出现过，众星捧月都围着你一个人转，开心死喽，是不是?一个虚伪一个轻浮，倒真相衬，要不陆公子纳何小姐回家伺候我阿瑾?

陆潜快要气炸，何小姐紧咬唇瓣目带怨恨，可他们谁都没说话，花魁姐姐已不可同日而语，来江宁访友的锐王即将带她回封地，无论姐姐说什么，他们也只好听着。

那天陆潜回家时已喝得大醉，我去扶他，被他一把甩开摔倒在地，他指着我: 舒瑾，我这辈子都要背上你这个污点，你对我可真好

自此，我与他连装都不用装了，互把对方当做空气，直到他进京会试前，我主动同他说了话。

给他打包好行囊，我真心开口: 陆潜，此去祝你旗开得胜，金榜提名。

他有所触动，视线落在我脸上许久，言语也带了久违的平和: 这两年辛苦你了，我必会榜上有名，往后赚钱的事交给我，等我回来。

我笑着应了声便回了房。

我们哪还有往后，一次次羞辱早已消磨掉我对他的所有期待，是陆伯父的养恩才让我坚持到现在。

二个月后捷报传回，陆瑾高中探花，为了迎接探花郞，江宁府清街洒扫十分热闹。

我挤在人群中，看着高头大马上的陆潜穿街而过，逆着人流走向码头。

05

我和陆潜无声对立，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定在我身上，执拗地等我回答。

这样的行为在我看来，很像纠缠，我不是很理解。

与我划清界限，不正是他心中所愿吗?

路过的行人感觉到紧绷的气氛，均投来好奇的视线。

我无奈指向不远处的茶摊，坐下说吧。

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陆潜用脚将不甚干净的凳子挪远，笔直站在对面，垂眸看我。

这几年，我为了找你耗尽心力，舒瑾，你太任性了

我不耐地将手中茶碗放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动。

他意识到了我的厌烦，沉下声音:

过去就不再提了，能见到便好，说着，他上下扫了我一眼，继续道: 我现已在京任职，你也不用收拾什么了，这就随我回府吧。

我平静看他，缓缓开口: 陆潜，我们早已没有关系了，我为何要去你府上?

陆潜面上现出苍白，口中却嗤笑道: 你若过得好硬气些倒也罢了，看看你这副样子，还不如混迹青楼妓馆那时

什么样子?我垂头看了看自己的灰布袍子，虽然料子一般，但才洗过两水，干净整洁，哪里不好?

舒瑾，别硬撑了，同我回去。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躲开我的视线，前年嫣儿不慎落水，被我救起，为了她的名声，我已同她成婚。阿瑾，虽然只能给你妾室之位，可嫣儿性情柔和，绝不会为难你，倒是你，应当敬她，莫要生事，我总是不会亏待你。

我几乎要被他气笑。

我极为不耻男人三妻四妾，即使孤独终老，也绝不会与人做妾。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早已习惯将我看得极低。

陆大人风骨高洁，妾室之位还是留给清白风雅的女子吧，我即将成婚，自会有人照顾我余生，不劳陆大人费心。

陆潜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握紧，面上满是难以置信。

我不再看他，摸出两个铜板结帐离开。

06

本来只是去书局订壁画颜料，这一耽搁已近正午。

回了公主府，仆役见到我纷纷请安: 世子妃回啦。

我顶着僵笑，一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