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唤醒

这些人鱼相貌丑陋、形状各异，海洋奇异生物学家风识海统一解释为『基因突变』。

它们被做成了人鱼标本，放进了『人鱼展馆』，供人们参观欣赏。

只是，对外宣称『独身主义』的风教授，却在他的实验室藏着一位极为美丽的人鱼太太。

他的学生叫她『师娘』，他的养子叫她『母亲』。

这太奇怪了。

1

凌晨两点，我的 QQ 邮箱突然弹出一条提醒，我惊呆了。

李茉莉同学，鉴于你不懈的努力，我同意你参观我的实验室。

众所周知，风教授只回『有价值』的邮件，他能回我，我是不可置信的。

打电话给他的学生宋凉，宋凉似乎在开车，语气有些疲惫: 师姐，我都快到了。

言外之意，就是他来接我。

看来是真的。

我准备好一天的衣物，准备出发，却在宋凉到来时又不得不换上工作服。

我就职于这家『人鱼展馆』已有三年，这里存放着风教授所有的学术成果，也见证了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研究员跻身成为全球最顶尖的人鱼研究专家的全过程。

我不是风教授的学生。

但宋凉总喜欢叫我一声『师姐』，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

宋凉停好车后，从后备箱里吭哧吭哧地挪下来一个低温转运箱，又费劲巴拉地运到展台，对我说: 师姐，第『256』号来了。

第『256』号?

这么小?

我疑惑。

从前的标本，再怎么说也有一米高，若是算上尾鳍，基本上比成年男子还要高两个个头。这个也太小了。

它的低温转运箱只有半米长。

我将信将疑，打开箱子，却一股呕意涌上喉头。

这是什么鬼他下半部分呢?

只见人鱼的确是只人鱼，只不过只有上半身。

它的头上长满了鳞片，头发却从鳞片缝里钻出，丝丝攘攘，如同鬼魅。

它的耳朵和手臂长成了两片巨大的鱼鳍，其他部位却保留着人的特征，实在可怕。

宋凉笑了笑，有些不以为意: 这有啥?我导不是说啦，『基因突变』嘛，哈哈哈

可是……我还想问什么，却不知道怎么问了。

的确，『基因突变』这个词在风教授的论述里已经提烂了。

只不过，关于人鱼的来源和变异的原因仍然是个迷，仍在研究中。

毕竟，太平洋那么大，风教授想要研究透，总是需要些时间的。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人鱼本身就有很多种类呢?

生物多样性总是要考虑的吧?

我一边用 CCD 给这『半截』人鱼做扫描，一边问宋凉。

宋凉顿时笑得好命苦: 师姐好奇宝宝，这个问题你不如直接问我导师呢?

你问我，不如问傻子。

哈哈哈我被他逗笑了。

宋凉目前研二，似乎还没有什么论文进展，所以心态一直挺崩的。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富家公子哥，后来才知道，他是农村家庭考上来的超级贫困生，考了好几次才成为风教授的学生，所以格外努力。

这两年来，他兢兢业业往人鱼展馆送标本，每次都是半夜来、半夜走，至于有没有时间做实验，我就一概不知了。

只知道他每次都会说: 『问我导师、问我导师、问我导师』

这次，我真的要去问他导师了，他显得比我还兴奋。

2

实验室坐落在一座海岛上。

我被带到了地下十七层——一个逼仄而狭小的实验室。

据说是风教授的安排。

充满药水味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腥香，几乎看到不到什么精密仪器。

我只看到两条人鱼，赤裸地躺在宽长的不锈钢台子上，已经死去。

男性人鱼体型稍大，呈淡淡的蓝色；女性人鱼体形稍小，胸部微微隆起。

他们的手牵在一起，似乎分不开。

这是一对……男女情侣?我问宋凉。

他却已不知所踪。

回答我的是另一位大叔: 『男女』称法不对，应该叫『公母』。

『男女』是对人类的专属称呼，它们还没有被正式定义为人类。

而且，它们在海里随机交配的，也称不上什么『情侣』，只不过是发情期的临时性伴罢了。

哦……已经研究得这么清楚了是吗?

我突然变得不礼貌，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之所以称他们为『男女』，是因为他们几乎跟人类长得一模一样。

只不过，浑身包裹在魔鬼鱼一样薄而光滑的皮肤里，有翅膀一样的胸鳍，如同穿了一件斗篷。

我想，他们在海里跳舞一定很好看。

就像精灵那样。

不过，现在不行了，他们死了。

一位阿姨端着餐盘走过来，对我冁然一笑: 小姑娘，尝尝我们这里的工作餐，风教授特意安排的哦～

『特意』两个字她咬得特别重，让我感到受宠若惊。

那，这都是些什么菜?我望着餐盘里面从未见过的新菜式，有些好奇。

都是些煎、煮、烹、炸的……鱼，都是风教授发明的。

他可真是个天才

阿姨一边夸着风教授的厨艺，一边舀了一大勺汤送到我嘴边: 是吧，特别鲜甜?

是、是。我被迫尝了一口后，点头如捣蒜。

确实，每一道菜品都无比精妙，比我吃过的任何菜系都好吃。

我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把鱼做得这么好吃。

在那之前，我几乎不怎么吃鱼的。

所以当风教授问我要菜品评价时，我几乎是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您不仅学术一流，在厨术上也是登峰造极。

这简直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工作餐

风教授笑了: 茉莉，你喜欢吃就好。

你的意见对我来很重要。

可两周后，风教授一篇新发的论文却令我如坠冰窟:

关于海洋奇异生物的食用和药用价值及伦理困境研究——以美人鱼类属争议为例

当我看到这篇论文时，我的心在不断地崩塌、崩塌、再崩塌。

我无法想像自己食用了不该食用的东西。

这简直比杀了我更难受

所以当宋凉第二次送来残缺的人鱼时，我几乎是怒吼着问他:

你有没有见过活的人鱼?

你有没有吃过人鱼肉?

它们算人还是动物?

你回答我

3

宋凉被我的样子吓到了。

沉默良久，他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师姐，有些东西我希望你能够理解，社会科学的发展和进步势必是要牺牲一些东西的……

我的心在不断地冷冻、收缩，甚至无法跳动了。

所以，你真的吃了?而我也……

那你至少可以提醒我的

我愤声质问: 这样的实验数据真的合法吗?符合普世伦理吗?符合文化价值吗?

人鱼的类属问题已经定性了吗?

相关基因组学、行为学、符号学的三维判定模型已经建立了吗?符合 CITES 公约分类标准吗?在跨文化情境下适用吗?

还有『药用价值』，你们大量查阅了神话学、海洋生物学、伦理学、法学、海洋政策学的文献了吗?是否拥有人鱼在传统医学中的使用案例?是否得到了现代科学的验证?伦理审查通过了吗?

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做那些实验

一番话说完，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不知是出于对人鱼的同情，还是对风教授信任的崩塌，抑或是对触犯了伦理禁忌的羞耻，我就这么毫无形象地情绪崩溃了。

宋凉手忙脚乱地安慰我: 师姐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导会给你吃那些……或许、或许只是普通的鱼肉呢

他指着论文里的一段: 你看，你看他论文里写了，『现在研究多集中在已知海洋生物，对人鱼缺乏系统分析，伦理讨论也停留在理论层面，缺乏实证数据支持，因此，结论还需实验验证。此报告只提供一种科研论题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实验还没有大规模开展，我们只是一种……个体尝试。

而且，我们参与实验是要自愿的。

自愿的?我抓住他话里的关键字，那你自愿了吗?

他的头不动声色地低了下去: 师姐，我也要吃饭的。

我也要论文的。

我也要毕业的……

话语里带着哭腔。

至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看来我是要辞职了，这工作，我这样的人做不下去。

宋凉突然激动了: 师姐，不要。

我带你去见个人。

『0 号』，你感兴趣吗?

4

我从来没想到，人鱼的编号还有『0 号』这样的存在。

更没想到，她竟是宋凉从未提及的『师母』。

原来她在实验室早就人间皆识，却被风教授对外界保护得很好。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风教授是个独身主义者，却不知他跟这条人鱼已生活将近四年之久。

而且，就连风教授收养的孩子风颂，也亲密地称呼她为『母亲』。

这也太魔幻了

当我真正见到这条人鱼之后，我才明白她为什么被命名为『0 号』。

她简直是人鱼形象的范本，是真正的美人鱼

她曲线曼妙，身姿婀娜，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诱惑性的气息；

她有精灵一般的耳朵，流光一样的头发，耳边的珠饰闪烁着熠熠的微光；

她有碧色的尾鳍，舞动起来浪漫而美丽；

她的声音如雪水般浸润，眼里更是布满万千星辰。

她走向我，如同一位神祇降临:

茉莉，你身上有人鱼的味道，我喜欢你。

我呆呆地愣在那里: 人鱼姐姐，你认识我?

当然。她笑笑，你那封邀请函还是我让阿风发的呢。

怎么样，他有没有带你逛遍每一层?

有、有。我有些心情复杂。

宋凉说，他们每天都住在一起的，不会没时间说这些。

难道风教授隐瞒了她?

那天，我只被允许逛了地下十七层，其他层并没有机会看到。

而且，我还被没收走了手机，这她大概也不知道。

这很危险。

人鱼姐姐，其实我想说……您知不知道您爱人在做什么?

我眼前全是那些被拆除零件的人鱼标本，和那篇令人心惊的论文，已顾不上什么体面。

她的表情慢慢转为严肃，转尔又疑惑: 我当然知道，我跟阿风相识于四年前，从此他的思想，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告知于我，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茉莉，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我一咬牙，打算豁出去了，你离开风教授吧，女人一旦沾染了男人，便注定受伤害。

更何况，你是人鱼，他是生物学教授。

她却答道: 人鱼生而忠贞，除非身死，否则绝不离开爱人。

可是……我还想再劝，却被她出言打断。

茉莉，你听我说。

没有人能改变历史的进程，即使没有我，风教授还是会研究人鱼；即使没有风教授，人类历史还是会发展到那一步，结局都一样的。

而且，我们人鱼族曾经历过一次史无前例的大灾难，自那以后，人鱼族无人可用，历史停滞不前。我们只有借助人类的手，才可以达到自身的发展。

我也想知道，我们遗失的文明到底是什么。

所以，比起这些，我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听完她这番话，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或许她是对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她选择为了民族的利益牺牲自我，这无可厚非。

而我心中那些小情小爱、欺瞒算计，只不过是出于个人的结论，不该影响她。

所以，我不再争执: 人鱼姐姐……我懂了。

她也笑了: 别再叫我人鱼姐姐了，叫我丽姬。

丽姬……姐姐。

我露出几颗大白牙，笑容很灿烂地回应她。

我们一见如故。

直到深夜，宋凉发信息说风教授就要回来了，我们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临行前，丽姬突然望向我的脖子: 茉莉，你的项链很漂亮。

是吗?我奶奶留给我的。

我可以摸摸吗?她眼里露出柔和的光。

当然可以。我开心地递给她，希望我的项链可以给你带来好运。

5

自从和丽姬见过面以后，我竟神奇地发现自己拥有了一项读取他人记忆的能力。

尽管这项能力只限于实验室的人。

我一度怀疑那是幻觉。

是我误食人鱼肉之后产生的副作用。

直到我在宋凉身上得到了一一验证，我才不得不相信那是真的。

于是，我想到了风教授。

我追到了那个他正参加的国际顶尖学术会议的现场，看他侃侃而谈。

人鱼一旦被研究出与人类有 85% 的基因重合，我们将考虑将他们列为新的一类人种，享有与现有人类同等地位。

闪光灯照射着他，无数话筒正对着他，他坐在第一排最显眼位置，笑得儒雅又随和。

当然，在此之前，即使它们以『动物』的身份被研究，我们也将予以他们人类的最高尊重，毕竟，它们是为科学而献身。

此话一出，满堂喝彩，无人不称赞风教授的学术风骨。

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另一黑暗面在我面前不断闪现，与现在的他重合，我几乎很难断定哪个才是真的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视、幻听。

在他的记忆里，我看到了他对员工说:

人鱼肉可食用且美味，人鱼骨可以入药，是珍贵的补品；人鱼血能生喝，补充体能最好。

他说，人鱼是一种类似于海豚的高智商动物，食用它们无需负罪感。

如果实在不行，就把它们拦腰砍断，鱼尾做鱼片吃，人身做标本，两不误。

看到此，我已心痛得无法呼吸。

他在上面高谈阔论，我在下面不断干呕。

呕吐的动静惊动了所有人。

他们停下来，转头看向我。

风教授一眼就认出了我，温声打圆场: 这是我的学术粉丝李茉莉同学，没想到你这么崇拜我，一路追到了这里。

幽默的话语引起了一阵哄笑，严肃的氛围瞬间轻松下来。

风教授继续说道: 既然你来了，我允许你现场提出两个问题，我将当面为你解答。

我缓缓地站起身，脑子里又不受控制地播放起刚才看到的画面:

风教授将刚抓来的人鱼生生咬住胳膊，吸血，只为应对低血糖。

人鱼痛得尖叫，咬他，却被他用木棍狠狠砸击脑袋，直到头破血流。

我的声音嘶哑而愤懑: 您吃过人鱼吗?

风教授的脸色骤变，瞬间又恢复正常: 没有。

茉莉，请你问一些礼貌点的问题，谢谢。

他很绅士。

好，那您认为，您是属于人类还是动物?

现场哗然。

众人纷纷指责我的无礼，还有人掷来一本书，正好砸在我脸上。

保安很快就赶到，将我扭离会场。

在我离开之前，仍在大声质问: 您认为您是属于人类还是动物?请回答我

6

我被判定为重度精神焦虑，在派出所待了七天。

出来时，是风教授的儿子风颂来接的我。

他告诉我，这几天宋凉临时接替了我的工作，他爸爸在考虑换掉我。

但是他妈妈很喜欢我，嘱咐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我。

我看着这个不到十岁的少年，脸上还有未褪的青涩，说话却那么成熟稳重，想必是风教授平时严苛教育的结果。

所以也理解了他为什么那么亲近丽姬了。

回到展馆时，风教授已等候多时，他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李茉莉，在派出所悟到什么了?

我、我不该顶撞您，我错了，我向您道歉。我连鞠好几躬，头低得快要掉到地上。

因为风颂说过，他爸爸不喜欢人解释，不喜欢被挑战权威，他只喜欢乖的，那我便这样做了。

风教授继续发问: 这份工作你不想干可以说，我只是好奇，你当初挤破头考进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我在国际会议上出丑吗?还是为了让我名声扫地?

都不是。

风教授，我崇拜您的学术能力，所以在追随您的脚步，可能我走火入魔了，对不起。

我再次致歉，以表示我的诚心。

事实上确实是这样。只不过，走火入魔的是他。

呵，我当初招你，是因为你是孤儿，不然你以为以你的能力，又是专业不对口，我怎么可能要你?

你自己说说，博物馆学跟海洋生物学有相通之处吗?

这时，外面的机器突然开始报警，宋凉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告诉风教授: 冷库变热库了，好多冰都融化了

这就意味着，这里的 261 具人鱼标本即将迅速腐败，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风教授一边骂宋凉『废物』，一边催促我去处理一下。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那些冰都重新冻上。他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下次不要再干那些蠢事，否则我没这么好说话。

说完，他带着宋凉走了。

凌晨昏暗的路灯下，宋凉在背后偷偷给我比着剪刀手。

而我，也发出了一则早就编辑好的短信: 谢谢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