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君

临死前，他留下一行字: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这行字，与公主死前的那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正好相对。

他们以殉情的方式成全了他们的爱而不得。

我却沦为整个京都的笑话。

再睁眼，我重生回到崔南瑾求亲之时。

我笑意盈盈拒了他。

南瑾哥有才有貌，当配得上当今公主。桐君身份低微，属实不配。

崔南瑾，这一世，我放过你。

你去追你的愿吧。

1

上巳节。

我同崔南瑾外出春游。

我兴致勃勃。

要备上茶炉，带些炭火，到时可煮茶。

带些糕点和瓜果，以免腹中饥饿。

驱蚊的药物也需带些……

夫君，你瞧瞧还遗漏了什么没有?

崔南瑾温和地笑了笑。

娘子安排便好。

他似乎从来如此，对家里的任何事都不太上心。

成婚五年，我早该习惯了的。

但看他淡淡的模样，仍不免有些涩意。

好，那我来安排，夫君享受便可。

我笑了笑，压下心头涩意，有条不紊地安排好。

去了郊外。

草木抽芽，春桃半开，好一派欣欣向荣之貌。

崔南瑾却兴致缺缺。

他的贴身小厮急匆匆从山脚赶来，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

崔南瑾面色一变，内里的慌张几乎要溢出来。

我担忧地询问: 发生何事?

崔南瑾勉强一笑。

无甚大事，有皇子的课业未交。

崔南瑾是太子少傅，负责教习宫中皇子公主们的课业。

有几个年纪小的皇子调皮，让崔南瑾很是头疼。

我拉住他的手，靠近他怀里。

一月前你便答应我来春游。今日是你休沐，可不能又抛下我不管。

他将手置于我肩头，把我往怀里带了带。

自然不会。为夫是信守承诺之人。

我笑了笑，不曾听出他嗓音暗藏的焦灼和涩然。

我从他怀里挣出，坐在一旁煮茶。

与我的不急不缓相反。

崔南瑾虽面上不显，但不停敲击木桌的指尖却出卖了他此刻的急切。

我顿时没了兴致。

夫君，天色已晚，我们回吧。

他如释重负。

与出门前的不在意相反。

他即刻招了小厮丫鬟过来，迅速收了茶炉等物。

我们急匆匆赶回了家。

传旨太监正好到了崔府门前。

崔大人，元福公主……薨逝了……

我下意识看向崔南瑾。

他身形一晃，几欲站立不住。

他扶着门框，面白如纸，瞳仁剧烈颤动，发白的唇瓣颤抖着，似是难以置信。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

好半晌，崔南瑾终于回神。

他隐去神色，面色变得平静。

臣知道了，臣收拾一下就进宫。

崔南瑾进了府，去了书房一趟，又换了身衣服便随同那太监进了宫。

全程不曾看我一眼，也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我总觉得心有不安。

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随着第一缕日光，我迎来了崔南瑾的死讯。

他跳了城楼。

和元福公主一样。

在城楼一模一样的位置，追随她而去。

2

我麻木地处理了崔南瑾的后事。

收拾遗物时……

在书房案几下，找到了一封签好崔南瑾名字的和离书和一张宣纸。

宣纸上，是崔南瑾苍劲有力的字迹。

只是比之从前的从容不迫，这一行字略显潦草。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我愣在原地。

眼泪不受制涌出眼眶。

这几日，外头有很多传言。

众人都说，崔南瑾是为元福公主殉了情。

骂我不自量力，鸠占鹊巢。

甚至有人朝崔府大门扔烂菜叶子。

元福公主临死前，曾在城楼上大喊: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我原也是不敢信的。

崔南瑾总说九皇子调皮，但最怕他的二皇姐。

只要二皇姐一出现，九皇子便会乖乖听课。

他感念二公主帮他，有时说起她来，他唇角还会带着笑意。

从前我糊涂。

而今才猛然想起来，元福公主排行第二，便是那九皇子的二皇姐。

原来，他们的缘分早已结下，是我太过愚钝

她说: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他回: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他们用死成全了他们的缘和愿。

那我算什么呢?

头七那天，许多人前来吊唁。

我跪在堂前烧着纸，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对来人行礼。

你早该同崔南瑾和离的。

抬眼，撞进一双泛红的美目。

是元福公主的闺中密友，和宁郡主。

公主与崔南瑾两情相悦，若非你横在中间，他二人早就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看我时带着恨意，仿佛我是那插足崔南瑾和公主感情的第三人。

她说元福公主是因不愿和亲才寻了死。

若非我不愿与崔南瑾和离，元福公主早就同崔南瑾成亲。

元福公主也不至于落得个和亲的下场。

和宁郡主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我头上。

临走前，还恶狠狠地道:

玉桐君本郡主不会放过你

3

崔南瑾下葬之时，和宁郡主带人拦截了棺木。

她带着圣上的旨意，要把崔南瑾的棺木带走，与元福公主同葬。

和宁郡主捏着那封和离书，开口时，格外理所当然。

崔南瑾已写下和离书，便是自由身。

我已向圣上禀明内情，圣上感念公主与崔南瑾二人情深，特追封崔南瑾为元福公主的驸马，准二人合葬。

玉桐君，乖乖在和离书上签上名字。本郡主自不会为难你。

我又哭又笑。

只觉这世道荒唐得不真实。

我十二岁起就陪着崔南瑾。

那时为了让他读书，我卖绣品将十指戳得满是血洞。

但赚来的银钱远不够我二人花销。

笔墨纸砚价高。

为了赚得更多银钱，我跟着隔壁婶子学做豆腐。

夏日不顾烈日，冬日不顾寒风。

我磨了一兜又一兜的豆子，卖了一块又一块的豆腐。

六年之后，崔南瑾高中。

圣上赞他的才华盖世。

元福公主赞他的相貌超群。

原是状元之才，因着元福公主之故，被改为了探花。

那时，他年轻，气盛，一腔孤勇。

朝堂之上，他铁骨铮铮，言之凿凿。

臣已有妻。

他回了家，跟我提了亲。

我们二人皆无亲眷，彼此就是彼此的全部。

新婚之夜，他珍而重之地抱着我，曾许诺要和我生生世世。

可不曾想，不过短短五年。

容颜未改，人心已变。

曾经许诺要和我白头的人，为了他人跳了城楼。

便是死后，还要给我如此难堪。

和宁郡主命人递来了蘸了墨迹的笔。

有人压着我至案牍前，要我写下我的名。

我不会写字。

我认得几个字，是当年为了更懂崔南瑾特意去学的。

原也想学着写字，但琐事多，总没有机会。

那时崔南瑾笑道: 娘子都有探花夫君了，何须自己写字?

和宁郡主哑然。

她上前，匕首一划。

捏着我冒血的手指，在崔南瑾的名字旁摁下了我的手印。

她满意极了。

甩开我的手，嗤笑一声。

果然，公主生前说得对极，你与崔南瑾并不相配。

当日，我被赶出崔府。

来时孑然一身，去时仍是孑然一身。

我欲回乡。

山路上，突遇悍匪。

逃命之时，掉入悬崖。

急速下降的坠落感让我恐慌。

我闭上眼，绝望地叫喊。

睁眼时，却撞进了崔南瑾担忧的眼眸之中。

桐君，可是做噩梦了?

4

面前的崔南瑾身穿崭新的棉袍，担忧的脸上带着些少年独有的意气。

屋外传来喧嚣声。

我听见隔壁婶子同人谈论的声音:

这小崔公子高中了，玉姑娘也该享福了。

那人应声: 那可不一定。听闻小崔公子被当今元福公主看中，怕是要当驸马咯。

崔南瑾许是也听到了屋外的议论声。

他面色一慌，连忙解释。

我拒了。

桐君，我只愿同你成亲，你可愿意?

我渐渐回过神来。

我这是重生了。

回到了五年前。

我心下舒了一口气。

一切还来得及。

我对崔南瑾扬起笑意。

南瑾哥有才有貌，当配得上当今公主。桐君身份低微，属实不配。

崔南瑾错愕地看着我。

我起身下床，离他远了些。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松了松。

桐君，你可是一时无法接受我二人的身份转变?

你放心，我崔南瑾不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

这些年你为我付出良多，我怎会忘恩负义?

崔南瑾脸上挂着笑意，走上前欲拉我的手。

我躲开他，率先走出了屋子。

打开门。

屋外聚集了许多邻居。

众人纷纷朝我道贺。

隔壁曾教我做豆腐的婶子笑言: 玉姑娘，你总算苦尽甘来了。你二人成亲时，婶子可要讨杯喜酒喝

我笑意不减，高声道:

婶子您说笑了。我将南瑾哥当兄长，怎可成亲?

5

崔南瑾难以置信。

他强压着情绪将邻居请走。

关上门，他拽着我的手质问: 桐君，你这是何意?

可是介意我同元福公主之事了?

元福公主确实对我有意，但在金銮殿上，我已禀明陛下，我已有妻。

我冷冷地看着他。

与我何干?

崔南瑾面色一僵。

屋外传来敲门声。

有人在外叫喊: 崔南瑾崔探花可在府上?元福公主驾到，速来开门

崔南瑾迅速松开我的手，跑去开了门。

元福公主领着人走了进来。

她长得很是好看。

我无才，难以用言语形容她的美。

只知她养尊处优的脸上，是我无法企及的丽色。

她一双大眼含着威严，看向崔南瑾时又满是倾慕。

她闲散地扫了我一眼，淡然出声:

崔南瑾，你便是为了这么一个……拒了本宫?

我有些自惭形秽。

我日日与隔壁婶子出摊卖豆腐，日晒风蚀，虽才年方十，肌肤已不太柔滑。

同元福公主相比，自然有天壤之别。

崔南瑾挡在我身前，遮住了元福公主探寻的视线。

他不卑不亢地开口。

公主殿下，在南瑾眼里，桐君是最好的女子。

元福公主伤了心。

你喜欢她?

崔南瑾转头朝我看来，笑了笑。

南瑾会娶她为妻，公主若不嫌弃，届时可来喝杯喜酒。

他言之凿凿，似乎真的喜欢我。

前世，我便是被他这般神情和语气骗了。

还当他真的对我一往情深。

但而今看来，实则不然。

他话是如此说，但垂在身侧的双手却悄悄握了拳。

看着元福公主伤心的模样，他身形动了动，却克制着不曾往前。

我走上前，对着公主福身。

公主息怒，南瑾哥所言有差。南瑾哥天人之姿，才德兼备，自是与公主这般的女子更为般配。他喜爱的也是公主这等非凡之人。

喜爱到可以不顾一切。

喜爱到可以生死相随。

6

崔南瑾进了翰林院。

他的日子好过了起来。

他置办了新的宅子，总说要我搬过去。

但我一次又一次地拒绝。

他刚入官场，实在忙碌，便也顾不上我。

我继续跟着婶子卖豆腐。

从前攒钱是为了崔南瑾，而今却为了我自己。

但豆腐摊的生意差了不少。

前阵子，有人来闹事。

愣说我的豆腐是馊的。

我报了官。

可官兵却抓了我。

在湖边的竹亭里，我见到了元福公主。

这是上一世不曾有过的。

我心下忐忑。

元福公主端坐椅上，摆弄着手上的山茶花，看也不看我。

玉桐君，崔南瑾是本宫的。本宫劝你不要不自量力。

民女从未想过要同公主争。

她玩腻了山茶花，随意丢在地上。

起身，绣鞋碾过花朵。

仅一瞬，那山茶便被踩得不像样。

她俯身，抬手勾起我的下巴。

锋利的指甲几乎要戳进我的皮肉里。

最好如此。

本宫原也不屑同你争。

但他既愿为本宫赴死，这一世，无论如何，本宫也要将他抢过来

我浑身一震，努力压抑着情绪。

好在她迅速松开了手，起身看向亭外。

我脱力般跌坐在地。

想笑又想哭。

重生的不止我一个。

元福公主也重生了

转而一想，或许这是好事。

她愿意抢，我不愿争。

这一世，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过我的日子。

两不相干，两不相欠。

多好。

我起身，正欲告退。

有侍女匆匆赶来。

公主，他来了。

元福公主对着我灿然一笑，问道: 要不要打个赌?看崔南瑾更在意你还是更在意本宫?

诧异间，元福公主拽住我的手猛然用力。

我和她一同坠入了湖里。

岸上，侍女们惊慌失措地大喊: 公主落水了

沉浮间，我瞥见岸边飞奔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想也不想便跃入湖中，朝元福公主游去。

他搂住她，将她救上岸，又是按压，又是度气。

直到元福公主悠悠转醒。

缩在他怀里抽泣。

这期间，崔南瑾不曾看过我一眼。

岸边传来侍女假意焦灼的声音: 湖中还有一人呢

崔南瑾急切道: 管那不相干之人作甚?让侍卫去救即可，快些带公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