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盼春归

我背着他上山祈福，他却偷偷对佛祖说:

唯愿来世不再与祝莺结为夫妇。

我知道，他是后悔了。

于是重生之后，我决定成全他。

他如愿迎娶表小姐，扶摇直上。

我拿走身契，也有了新的去处。

后来卫家人进京，卫澜登门拜访新封了侯爷的堂兄。

却见葡萄架下，一位绿裙妇人陪着一双儿女玩捉迷藏。

他骇然: 这是

宣威侯冷不丁瞧他一眼:

这是你堂嫂，可别错认了。

1

我也不知怎的，阿澜掉进池子里，醒过来就转了性。

不仅要赶紧接表小姐入府，还求我们快去庙里算个好日子，把婚期定下。

扬州城，三月雨纷纷。

卫家夫人端着茶坐在正堂，轻轻啜了一口。

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我低眉顺眼地跪在堂下。

瞧见夫人喝的是今年新出的太平猴魁。

这浅浅一杯足够寻常百姓大半年衣食无忧了。

因着卫家是江南最有名的皇商，吃穿用度皆是不凡。

不过富贵富贵，富而不贵是最尴尬的。

所以夫人看中了姑苏姚家的表小姐，一心促成这门亲事。

转了性就好，总不能为了个小丫头片子，放弃了这么好的亲事吧，那可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夫人瞥了我一眼，意有所指。

前些日子，卫澜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因为他不肯娶表小姐。

要娶家里端茶倒水的一个小丫鬟。

喏。

这个丫鬟就是我。

莺儿，我知晓阿澜对你的那点子情意，姚家的表小姐是最能容人的，收你当个通房伺候阿澜也不是不行，我今个就做主吧。

夫人命身边的大丫鬟把我扶起来，换上一副可亲的脸色，赏给我四两银子。

这是正经姨娘的月例。

春雨如酥，打在瓦面上滴滴答答地响。

一如我的心也像是被打碎了似的往下漏。

我僵持着，怎么都不肯接那四两银子。

大丫鬟讥笑:

怎么了莺儿?真想当少夫人?

我咽了口唾沫，朗声道:

夫人，我要十二两。

2

十两，当年夫人买我进卫府便是这个数。

我五岁那年阿娘去世，阿爹把我卖给牙婆换酒钱，牙婆又以十两银子卖了我。

凭借清秀的眉眼，温顺的性格，我入了卫家嫡长子卫澜的院子当丫鬟。

前世，我和卫澜真是极要好的。

我们相伴着长大，青梅竹马，情谊甚笃。

他为我在月下抚琴，我给他做他最爱吃的蟹酿橙。

只因我一句断不肯做妾。

向来最听话的他，在老爷面前长跪不起，拒了表小姐的婚事。

夫人急了，骂我是狐狸精，要把我卖去窑子。

当晚他便提上包袱，要带我私奔。

我揪着他的衣襟，红着眼劝他。

少爷，不要后悔。

他把我紧紧拥在怀里，道:

永不后悔。

一个是卑贱的丫鬟，一个是高贵的少爷。

在一间破庙里结为夫妇后，锦衣玉食堆里出来的卫澜很快犯了难。

好在我有点手艺，会做糕点，会炒小菜，会酿酒。

虽然不能让卫澜啜金馔玉，但也不愁吃穿。

就这么磕磕绊绊过了二十余年。

直到卫家传来消息，卫澜的族弟娶了姚家表小姐，借了姚家的势力飞黄腾达，已经成了五品京官，天子近臣。

卫澜一口皮蛋粥没喝下去，如遭雷击，重病不起。

我背着他上山祈福。

一步一个台阶，足足三千台阶。

我险些把膝盖跪碎。

等到了佛堂，我抱着功德箱睡着了。

卫澜已然醒来，跪在佛像面前，面容虔诚。

经幡飘扬。

他知我在佛像背后，却仍然轻轻地说:

唯愿来世不再与祝莺结为夫妇。

我眨巴着眼眸。

原来他早就后悔了。

3

十二两?

夫人鼻子都要气歪，咬牙道:

好，只要你收了房后安分些，十二两就十二两

大丫鬟提醒一嘴:

夫人，十二两好像是祝莺身契的赎身钱。

夫人僵住了。

对啊，三年前她觉得我伺候卫澜很上道，怕我跑了，给身契抬了二两银子。

夫人很快反应过来:

你的意思是?

我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夫人，只要你给我十二两银子赎身，我拿了身契，立刻离开卫府。

前些日子，卫澜为了娶我和夫人闹脾气，夫人断了他的份例。

我攒的赎身本都给他买了螃蟹吃。

再也没有钱了。

夫人仔仔细细地打量我，瞧不出我半分说谎的样子。

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与其把我这狐狸精留在房里勾引少爷，惹得表小姐不快，倒不如叫我走得越远越好。

彻底断了阿澜的情意

好，我额外再加上两银子，足足二十两，加上身契一并给你，只要你远离卫家，远离阿澜，助他和表小姐成婚

夫人一锤定音。

我也磕了个响头。

4

三日后，姚家表小姐迎着飘飘洒洒的小雨来到卫府。

卫府热闹非凡，我也在小厨房帮忙。

等快忙完了，有小厮过来，说表小姐临时要吃一道菜。

是蟹酿橙，要祝莺姑娘亲自做了送去。

我沉默半晌，点头说好。

片刻之后，我端着一道蟹酿橙去了正厅。

姚雪莹穿着件苏梅色衫裙，众星拱月般地坐在卫家人中间。

卫澜也是一袭翠微色圆领袍，与她衬得桃红柳绿，满堂春色。

见我一来，便别过脸去喝茶。

这便是阿澜和我说的，他最喜欢吃的蟹酿橙?

姚雪莹笑吟吟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放进嘴里。

鲜嫩的蟹肉裹着橙子的酸甜，既香又鲜，真叫人欲罢不能。

莺儿姑娘的手艺真巧，难怪阿澜总是心心念念着。

我老实地垂下双眸。

清楚地看见卫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表小姐不让我离开，夫人也没叫我走，我只能乖乖候着。

对了，听闻夫人带着阿澜去最灵的庙里求签，订了哪一日的婚期呢?

下个月初一，庙里的主持说，是个良辰吉日。

夫人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

她没有放我立即离开，而是让我在卫澜和姚雪莹成婚那日走。

为的便是杀个措手不及，让卫澜想追我也追不回来。

姚雪莹眉开眼笑，握住了卫澜的手指。

阿澜，真希望那一日快点到来。

卫澜眸底闪过一丝异样，端起橙瓮，挖出蟹肉一口接着一口，喂姚雪莹吃下。

两人郎情妾意，好不般配，惹得合府艳羡。

我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

结果就是这一口，姚雪莹忽然尖叫一声，使劲用袖子抹着脸。

卫澜也吓了一跳，连忙把她的手挪下来。

然后，满堂骇然。

姚雪莹如花似玉的脸上，冒出一个又一个的小疙瘩，看上去密密麻麻，瘆人得很。

夫人吓得魂飞魄散:

来人，快去叫郎中

5

表小姐来卫府的第一餐饭便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这还得了

夫人火冒三丈，再三询问过姚雪莹对螃蟹并不过敏时，命人把小厨房翻个底朝天。

在一道油焖春笋里查出了些许花生沫子。

夫人纳闷道:

我早就嘱咐厨房，表小姐对花生过敏，怎又会有花生?再说了，做油焖春笋怎会放花生呢?

姚雪莹扯着丝帕哭哭啼啼。

几个厨娘你推我，我推你，都跪下来道:

这道菜是出自莺儿姑娘之手。

的确。

夫人为了迎接表小姐，简直要办满汉全席。

厨娘忙不过来，我便搭把手炒了一道油焖春笋。

我捏紧了裙摆，正打算辩驳两句。

姚雪莹从床上坐起来，不顾脸上的难堪，含泪道:

莺儿，我此番提早来卫府，其实是为了看一看你。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我知道你和阿澜青梅竹马，难舍难分，一早便同阿澜商量过，待我过门三日后，便风风光光地抬你做妾。

我们以后便是共事一夫的姐妹了，为何你明知我对花生过敏，还要这般加害于我呢?

话音未落，眼泪像断了线般的珠子落下来。

多么慈悲为怀的一段话，尽显当家主母的风范。

我身为一个卑微的小丫鬟，企图谋害未来主母不成，理应跪下来感恩戴德才是。

这时候，卫澜捧着药碗进来了。

他假装没听到方才的话，哄着姚雪莹喝药。

姚雪莹却咬住下唇，想要逼他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屋内几十双眼睛都盯着卫澜，等他拿主意。

就像是心有灵犀般，我心底的某根弦应声而断。

他轻声说:

你是未来的卫府主母，你做主吧。

姚雪莹立即笑眼弯弯，冲我道:

我念在你不是故意的，便罚你在阿澜的院子门口跪一晚上吧，下次一定要记得我吃不得花生呢。

我扫了一眼卫澜。

他缄默不语，一圈圈地搅着汤药。

也罢，无所谓了。

6

我咬紧牙关，跪在了院子门口。

来往的仆妇看见我狼狈的身影，指着我嘲弄起来。

一个端茶倒水的小丫鬟竟敢妄想当少夫人。

这下被真正的少夫人惩治了吧，活该

老天爷也在嘲笑我，倾盆大雨突然而至，把我从里到外淋个通透。

两个膝盖骨也像是被剜去一般，钻心似的疼。

细密的雨帘模糊我的视线。

我恍惚间想起，前世卫澜默写课本，错了几个字，严厉的卫老爷命他跪在院子里思过。

那一次也下了很大的雨，还是隆冬。

大雨滂沱，卫澜笔挺挺地跪着，旁人都不敢劝，连夫人也只能心疼地抹眼泪。

只有我敢撑着伞走过去，跪在他的旁边，陪他一起淋雨。

最终我经受不住冰冷的冬雨，昏死在他的怀里。

醒来后，卫澜擦拭着我的头发，哽咽道:

你怎么这么傻?

我一板一眼地回答:

因为我是少爷的奴婢，少爷受罚，奴婢也得跟着受罚。

卫澜深呼吸，眼眶泛着红:

你不是奴婢，你是我心爱的女子。

他将我额前的湿发别在耳后，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唇角。

很多时候，我都记着这句话。

因为不是奴婢，是他心爱的女子，而我也爱着他。

所以，我不愿做妾，不愿违背心意。

更不愿眼睁睁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还要把自己双手献上伺候他们。

这是卫澜教会我的道理，点燃了我蒙昧的心智。

然而，他先后悔了。

7

那场雨来势汹汹，把我淋得浑身滚烫，昏倒在地。

醒来时，床边多了一碗姜汤。

卫澜走进来，关上门，久久地凝视着我。

他冷不丁开口:

你还是不愿做妾吗?

我微微瞪圆了双眸，唇边染上一点笑意。

很轻地摇了下头。

不愿意。

卫澜苦口婆心，生怕我不理解他的用意。

莺儿，你该知道，我是个有上进心的。

我明白他的理想抱负，也明白他的种种不得已。

但仍旧摇头。

还是不愿意。

卫澜狠狠一怔，彻底失了耐心，都有些恼羞成怒了:

祝莺，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坚持什么?

你本就是奴婢，何苦和官家小姐置气?姚雪莹身份尊贵，你一辈子都赶不上她。

难不成你要为了难以逾越的身份，和我置一辈子的气，年老色衰之后配个小厮了此残生吗?

噗嗤一声，烛花爆了。

前世那个雨后如羽毛般轻柔的吻，也随着他的一声奴婢融化为烛泪……

一点一滴烫在我的心间，化为无数道炙热的伤疤。

少爷。

我垂下双眸。

手指紧紧地绞着被角。

表小姐还在府里，被她瞧见了不好，你走吧。

卫澜望了一眼窗外，犹豫着说:

我会等你想通的。

门又关上。

我推开窗子，从下人房看去，能见到檐下挂起了大红的灯笼。

每一只灯笼上都贴着双喜字。

卫澜远去的背影笼罩着红艳艳的光。

就好似穿着婚服一样。

心口传来阵阵钝痛。

我端起姜汤，把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

8

婚期前夕，姚雪莹要去卫家的另一座别院待嫁。

她指名把我带去了，说是要与我培养感情。

出嫁的那一日，卫澜带着迎亲队伍过来。

热热闹闹的，几乎要填满整条街。

他一身红袍骑着雪白骏马，面容俊美无俦。

是我前世梦寐以求的场景。

周遭锣鼓喧天，鞭炮雷鸣。

一切都恍如隔世。

卫澜第一眼看见我，喉结动了动。

姚雪莹一身红妆出了门，像唤一只鸟儿把我叫过去。

莺儿，过来。

我乖顺地走过去。

姚雪莹含笑道:

你不会怪我让你跪了一晚上吧?

我摇摇头，不敢。

姚雪莹盯着我，眼底尽是燃烧的妒意。

没办法，谁叫卫澜在接我的马车上睡着了，我听他嘴里念叨着什么莺?

起初我还以为他在叫我莹儿呢，可是我家和沈家素日不来往，他怎会知道我的闺名。

后来我进了卫府，才知道他叫的是你这只莺儿。

她的眼神像刀子一般刮过我的脸。

贱骨头，以后若是在卫澜面前使些狐媚手段，小心我把你卖进窑子。

我磨了磨牙尖，抬眸间笑意嫣然:

以后还请表小姐不要在袖子上抹花生碎了，若是真的过敏严重，有了性命之忧，少爷如此宠爱我，只怕要扶我当正房呢。

姚雪莹神情一僵，面色也白了几分。

她猛地提高了嗓音:

跪下花轿太高了，我要个垫子上去

这是最后一次——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奴为婢了。

9

我咬紧牙关，半跪在花轿下面。

姚雪莹这一脚踩得非常重，还故意把全身重心压在我腿上。

我因为罚跪还未好全的伤口，又是噬骨般的疼痛。

疼得我险些掉出眼泪。

卫澜骑在高头大马上，将我的痛楚和姚雪莹的得瑟尽收眼底。

他面上划过一丝不忍。

但始终只是抿着唇，并不言语。

我强忍着疼痛，跟着迎亲队伍到了卫府。

看着卫澜背着姚雪莹入了正堂。

过往的一幕幕在我眼前展开。

是我和卫澜私奔后，寻到一间破庙拜堂成亲。

他用剩余的碎银给我置办了婚服和红盖头，还有雕刻着凤凰的头面。

他说，卫家娶妻该有的，我也要有。

我们对着残损的观音像拜天地，共饮合卺酒。

在被卫澜挑开盖头的瞬间，我哭成泪人。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四愿与君相见。

礼毕，新人送入洞房。

夫人松了口气，出来把身契连带二十两银子给我。

好歹主仆一场，我也祝你早点寻个好人家嫁了。

我把东西都收好，跳进了早就备好的马车里。

卫府里那些吹拉弹唱的喜乐被风拉扯得杂乱不成章。

我摸了摸面颊，指尖湿润。

不知是入夏的露珠，还是自己的眼泪。

再见了，少爷。

从此往后，我再也不用唤你少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