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雁杜甫

视她如亲女的母亲不忍她受罪，干脆把我推出去顶罪。

连我的未婚夫婿也皱着眉劝我。

阿楹，人证物证俱在，你合该认罪。

他又怕我入狱彻底坏了堂姐名声，于是从中斡旋，亲自将我送去了贞女堂悔过。

却不知贞女堂是个魔窟，我在那受尽了虐打，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好肉。

三年后，堂姐即将出嫁，他们想起了我，将我从贞女堂接回京城。

回京的路上，我坐在马车上高兴的用叶子吹起了小调。

阿楹，阿楹。

且看我如何为你，杀下这一局。

1

回京这日，我没回江府。

而是接了太和郡主的请柬，来到宁园赴场接风宴。

王妃，要不要我随你进园?

杏儿跟在我身侧，眉眼间尽是警惕，完完全全把谢行止那句保护好王妃谨记心间。

我摇着象牙扇，眼波含冰。

你去接人，等到了就开场吧。

我递了金柬，独自走入园内。

刚入园，我就听到自己的名字。

听说那江楹回京，是云舟兄你向江府要求的。

平阳侯，你与江大姑娘的婚期将至，怎么这时候把人接回京了?

那江二姑娘雪肤玉貌，的确令人难以忘怀，云舟兄不会还记挂着吧?

嘿，就怕她还念着云舟兄呢。

明晃晃的调笑话语，却因调笑的对象是我，陆云舟并不生气。

他背对着我，颀长傲立在诸人前，声如冷玉。

江楹那等毒妇，不值得我记挂。

一旁的江芙忙道。

诸位还请不要取笑云舟了，是我即将出嫁，心里念着阿楹，才央云舟替我开口。

陆云舟看了一眼江芙，微微颔首。

芙儿大度，她同我说了，我可收留江楹在府中做个贵妾，给她一个安身之所。

诸人赞同，一边贬低我，一边夸赞江芙。

也是……那江楹心性顽劣乖戾，至多做个外室

江大姑娘果真心善……

我伤了相府嫡女，被送往贞女堂悔过的事人尽皆知。

这两重缘由，足以让他们瞧我不起。

但听见他们的话，我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摇了摇手中扇。

陆侯爷，我怎么不知道我要做你的妾室了?

2

陆云舟和江芙回头。

在见到我的一瞬间，江芙眼中闪过忌恨，而陆云舟恍然了一瞬。

江二姑娘?你这刚回京，就追陆侯爷都追来迎芳宴了?

他们尚未开口，别人就开始揣度我。

和江芙交好的一个贵女厌恶地扫了我一眼。

下贱坯子，竟与阿芙穿得一样，不知廉耻

我瞧了眼江芙身上的衣裳。

同样的云锦，同样的莲花纹，只是颜色不同。

更巧的是我们今日还梳了一样的发髻。

陆云舟冷下目光。

江楹，我们的婚约早在三年前就取消了，你别再白费心思，能让你当妾已经是芙儿大度了。

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眼，他冷笑。

才回京就如此盛装打扮，真是东施效颦，也不嫌丢人

东施效颦?

我呵地一声笑，手中的扇轻摇，挑眉道。

陆侯爷，只有丑的人才是东施效颦，反正那人不是我。

我和江芙虽同姓江，可她只不过是清丽之姿。

我的容貌，比她要胜上七分。

阿楹……

江芙眼一红，陆云舟顿时就阴沉了神色。

你一介罪人不在家悔过，竟还敢出现在这惹芙儿不快，还不跟我走。

他扣住我手腕，马上就要把我拉出去。

就像三年前，我被亲生母亲诬陷顶罪，也是他把我拉到了相府。

让我受了三日私刑，遍体鳞伤。

伤口还没上药，他又拉着我上了去贞女堂的马车，告诉我:

你有罪也不能污了芙儿的名声，一个人去贞女堂好好悔过吧

那日他的模样，至今我牢记在心。

一点也不像初见我时，对着怯怯的我温柔着笑，问:

这便是才寻回来的楹儿妹妹?

我挣脱他，用力甩了他一耳光

啪

我眸色微沉，冷笑道。

陆云舟，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碰我?

3

云舟哥哥

阿楹，你为何行事还是如此粗鄙?云舟哥哥都是为你好。

江芙急得走过来，满眼心疼，而陆云舟则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或许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对他动手。

江楹，你——

我敛一敛眉，这时有侍者走出来道。

诸位公子小姐，可以入内园就座了，郡主有事，稍后便来。

我掏出丝帕仔细擦了擦手指，睨他一眼。

大庭广众之下陆侯爷随意拉扯轻薄于我，我给他一巴掌，还是轻的了。

陆云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忍了又忍，摸了摸江芙的头发，低声说:

我没事。我现下就派人将伯母和俨兄请来带她回去。

要把母亲和哥哥都请来?

有意思。

请来刚好，免得我再费时费力。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我坦然地走进内园，坐在了主位上。

今日这场迎芳宴，迎的便是我这位远道归京的芳主。

太和郡主和谢行止素来亲厚，虽没见过我，但一听我要回京，就立刻组了这场宴。

只为让我熟悉京中高门世家。

却没想到在我坐下的那一刻，陆云舟容色顿变。

他几乎是瞬间把我拉开，力气大得吓人。

江楹，你闹够了没有

那主位是郡主和王妃所坐，你怎么敢坐上去的

他身边的江芙亦轻蹙柳眉，温声细语。

阿楹，你在贞女堂学了三年规矩，还没学好么?

你若是冒犯了郡主和王妃，阖府上下可都是要遭殃的呀。

陆云舟不悦极了，他连拖带拽把我带到一边。

我看你应该再回贞女堂三年

4

他们竟还敢提起贞女堂。

对女子而言，贞女堂表面是个教导女子为人的地方，实际上是个魔窟。

发绾得不整齐，挨戒尺；月信不慎脏了衣裳，挨戒棍；敢向来探望的家人透露真实的生活，拔指甲……

最可怕的是，贞女堂里容貌姣好的女子，会被堂主当作花，献给贞女堂的贵客。

云舟哥哥，你别弄疼了阿楹，阿楹兴许只是想引起你注意，一时糊涂。我来带她就座。

江芙柔声，温和着眉目牵过我手，和我肩并着肩，靠得极近。

阿楹。

她在我脸畔悄声说。

被人睡烂的贱人，你就得意这一时，看我如何把你送回贞女堂，永不得出。

大袖掩盖之下，她指甲深陷我手，痛得我下意识拂开她。

江芙脚下一歪，整个人跌倒在地，泪水盈眶。

阿楹?

陆云舟眼中顿时浮起愠怒。

他快步上来就扣住我的手腕，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芙儿好心带你入座，你竟然不识好歹?

江楹我告诉你，你再这样任性妄为，连我平阳侯府的妾都不配做了

给芙儿道歉

剧痛之下，我仍面不改色，只是用力地甩开他。

道歉?

我哼笑一声，走到被人扶起的江芙面前，一手打散了她的发髻

你掐得我手痛我才推开你，竟还要我道歉?

叮——

金簪落地，发髻松散，唯有一支芙蓉玉钗还戴在头上。

江芙瞬时涨红了脸，难堪的眼泪落下。

陆云舟更是愕然。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江楹，你怎的变得如此——

他分明记得，我不是这样的。

我从前是个胆小怯弱，对他满心仰慕，甚至在他重病时，肯放血入药的乖姑娘。

可他不知道。

一个人被折磨久了，再怎么乖顺，也会成为妖魔。

5

江楹

身后有男声响起，我回过身正见一个青袍青年向我行来。

他眉目和我三分肖似，如今气势汹汹，上来就是一巴掌

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江俨。

我下意识用手挡住，手背瞬间发红变麻，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

你回京不回府，却来此处作妖生事，是吃的教训还不够吗

居然还敢对芙儿动手，还不跪下给芙儿认错

江芙的眼泪再度落下，她轻声唤道。

哥哥……

江俨听见她的声，神情微微缓和。

你别怕，哥哥来给你撑腰了。

在他身后，母亲缓缓走来，满目失望地对我道。

楹儿，你从前长在乡野无知无畏也就罢了，怎么进了贞女堂三年出来，仍是这般没有规矩?还不和我回府。

她、江俨、陆云舟，全都和江芙站在了一块。

也对。

我一岁生辰时被人盗走，流落乡野。

我的父亲江尚书为缓解母亲的悲痛，将死了父母的江芙抱在母亲膝下抚养。

母亲视江芙如亲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了她。

即便六年前我被认回尚书府，她对我愧疚温柔过。

可当出事需要抉择的时候，她还是为了江芙抛下了我。

我的心口开始闷闷的疼痛。

母亲，我为什么进贞女堂你最清楚，你又怎能要求我乖顺规矩呢?

我与母亲对视，眼底不藏温情。

母亲竟一时语塞，她咬着唇，眼中流露出一丝痛意。

混账东西

你犯下的罪责难道还要再提吗不知羞耻

江俨一巴掌啪地落在我脸上。

他是武将，得了个校尉的官职，力气自是极大。

他这个人也沉。

五年前博山之战，他所在的军队几近全军覆灭，他也生死不知。

是我偷偷骑着马儿，奔赴百里外，从上千具尸体里翻出了还有脉搏呼吸的他。

我用草绳把他捆在身上，走了二十里，才把他送到医馆。

然后我被陆云舟寻到，带回了京城。

回忆退却，脸颊上火辣的疼痛让我皱了眉。

女子的脸，是打不得的。

我从腰间拔出匕首，飞快划过他左脸。

顷刻间，伤口涌出鲜血。

江芙发出了声尖叫。

江俨反应不过来，只震愕地看我，我突然有点悲哀。

在我刚回江府时，这个哥哥也曾常小心翼翼地拿着礼物，怕我不适应江府。

也曾教我驭马，否则我也无法到达博山。

只是江芙一哭、江芙一撇嘴、江芙一皱眉，那些我没犯过的错全怪在我身上。

连同家人对我的温情，也渐渐消失。

不知感恩的人与猪狗无异。我伤没伤过孟相的千金，母亲最是清楚。

母亲，您说呢?

6

当初该不会不是江二姑娘伤的人吧?

三年过去，该受的罚都受了，如此她还要否认，难道真有猫腻?

周遭的人议论纷纷起来。

江芙的脸色渐渐发白，她求救地看向母亲。

母亲接触到她眼神，再看江俨的伤，下定决心。

逆女难不成我身为你的母亲，还会污蔑你不成?

当初是你用石块伤了孟相爱女，跌跌撞撞回府求我，我不能看着你走上歧路才没包庇你，如今你竟然还质问起我?

她声声严正，诸人也因她的话转回了话风。

也是，尚书夫人最是爱女不过，怎么会故意害自己的亲女儿呢?

我看呐，是江二姑娘对平阳侯念念不忘，想摆脱从前的罪责，好能再续前缘。

我几乎要因这荒唐的话笑出声来。

母亲爱女，爱的是膝下的养女。

我对陆云舟念念不忘，不忘的是他推我入深渊的那双手。

陆云舟却信了，他深蹙俊眉走到我面前，低声警告我。

江楹，我此生只会娶芙儿为妻，你不要白费心机。若你现下听话跟我走，我还是会考虑纳你为妾的。

江俨接过江芙的帕子捂着脸，见了血，他的表情阴沉。

这般乖戾性子，该是赶紧带回府，免得等会儿冲撞了燕王妃。

燕王爱妻如命，要是燕王妃今日见了血光，难免燕王会怪罪下来。

终于忍不住，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江校尉。

倘若我就是燕王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