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老百姓吃什么食物

冷小婵一掷千金，几乎将整个汴京的索唤都安排去寻许慕杨了，可找了一天，还是无果。沈括听说了，叫他莫急，将许慕杨近来的行动路线全部复盘了一遍，得出结论，若不是失足坠河的话，那必然和他的过去有关。

冷小婵问他为何，他说你想啊，这段日子，他又是召集旧部，又是打出和光楼的幌子，桩桩件件，都说明他有复兴家业的打算。沈括和他接触，发现他几乎不走闲棋，每一步都有着深远的规划。那么这一次失踪，若非意外，那必然有他自己的打算。

冷小婵忍不住又要哭出来: 那……就怕他……真出了什么意外……前些天虹桥上货船撞桥，死伤了那么多人……他会不会也……

沈括见他哭了，忙劝道: 表姐，你别急嘛这样吧，咱们先去连升楼看看。

连升楼……为什么去那啊……她慢慢止住了啜泣。

他是被连升楼除了名的，说不定那里有什么线索。

两人稍作商量，也顾不得天色已晚了，立刻叫府中下人牵马。冷府距离连升楼不远，两人策马狂奔，几乎不出盏茶时分便至。

刚到门口，忽然看见个熟悉的背影，像极了许慕杨，冷小婵激动地喊了声许慕杨，上前便拉住那人的衣袖。

等等，此人个子比许慕杨略矮，身材偏瘦，特别是那垂在身侧的手，一丁点儿老茧也没有，十足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生。不，他不是许慕杨，而是……

许念安?

少年转身过来，看向冷小婵，一脸茫然。

你不认得我了?哦，也难怪，那年你才四岁，也不怪你记不得了。

你是……冷姊姊?

怎么，想起来了?

我哥过去提起过你。

是吗?他是怎么说……不对不对，正事要紧，你见到你哥了吗?

许念安摇摇头。

什么?怎么会?这些日子，你都没见过他一面吗?

我在国子监念书，平日是不准出来的。今日刚刚忙完了年中考评，这才有空休了端午的假期。我哥怎么了，他不是在连升楼里当大铛头的吗?

2

许慕杨没有失足落水，没有被货船撞，更没有再去招惹老东家连升楼。铁算盘本还动用关系，找遍了全城的燕馆歌楼、官私妓院，自然也毫无所获。他们永远猜不到，少东主其实是拜师学艺去了。

其实一直以来，许慕杨一直在依靠回忆，来重现父亲许鼎臣当年做的美食，可毕竟自己所掌握的厨技有限，摆摆路边浮铺倒是足矣，但若谈兴复和光楼，那还差之千里。

这些天来，他早注意到那个怪客，每日来似乎都对自己做的东西不甚满意，但却并不和他说一句话。终于有一天，他看见那人留下当日的小报一角① ，上面雕印的墨迹被油渍晕开了，但依旧依稀能辨读:

百味老人，助你庖厨封神

口气托大，看着却着实有趣，于是许慕杨将下面一行小字地址默默记下，第二天谁也没告诉，自己便去了。

地方不很好找，虽就在大相国寺附近，但因那里巷弄太多，许慕杨只好边走边问路边小贩。最后，终于在豆芽巷御医王怀隐家的老宅附近寻见了。

这楼真可谓危而不倒的典范，也不知是经历过前朝的战祸，还是被主人糟蹋的，能看见三根槐木大梁漏在外面，苦苦支撑。门楣上挂百味斋三个大字，两边对联更是傲气十足:

一勺知五味，百炼成食神。

这是自比食神了。

那我爹许鼎臣算什么?许慕杨笑着想。

他敲了敲门，里面隐约有人应了一声，便让他进了。他小心翼翼地踱步进去，院子很小，院墙夯土被鼠咬虫蛀得成了摆设，中间还挂满了白布条，上面写满了水果、海鲜、蔬菜、家禽的名号，也不知作何用处。他觉得新鲜，翻看了一会儿，便穿了过去。尽头有间小房子，便是这家唯一可遮风挡雨的建筑了。许慕杨将那房子的枣木门一推开，便见一堆赭色木屑簌簌掉落，瞬间一股朽木和腌菜混合的臭味扑面而来。

此时，他已然开始怀疑里面这位到底是不是正常人了，但来都来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

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个灶台，别无他物。哦对了，还有一个枯瘦的老汉，坐在那里，像是与这脏臭的屋子融为一炉，若不说话，任谁也注意不到他。

小娃娃，来学做菜?

……嗯……

老夫为灶王爷传道授业，不收无能之辈。入学需先考察，过关了再说。

考试?许慕杨愣住了，他幼失怙恃，根本没怎么上过学，打工赚来的钱，都勉力支持弟弟读书了，故而一听要考试，立刻打了退堂鼓，考什么?

门口那些白布条看见了吗?

看见了。

老夫在上面写了上百种食材，你若都背全了，我便收你。若背不全，便请自便。

许慕杨一愣，随即笑了: 我以为你要考评什么艰深难懂的玩意呢，原来这样简单

老汉也是一愣，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死死看了过来。

那你开始吧

听好你那些布条，自左往右，由进门到屋前，分别是: 萝卜、白菜、韭菜、黄瓜、芫荽、瓠子、紫菜……香蕉、葡萄、荔枝、橙子、杨梅、枇杷……猪肉、鸡肉、羊肉、兔肉、鹿肉、鹌鹑肉……一口气未歇，竟将一百单种食材全报了出来。

你……怎么可能?你莫欺负老夫是瞎子看不见，将那些布条全扯下带进来了

许慕杨这才知道，这老汉竟还是盲的。

我从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爹做的任何一样饭菜，我凭记忆便能做个七成。你若不信，大不了再继续考

老汉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道: 那边床上，有本老夫的未完之作《调鼎十策》，你去翻看。

许慕杨走到床边，在那被陈年荤油和快活欢脱的蟑螂丛里，拿出一本泛黄的册子，一翻开，册页便散落下来，他忙去捡起，正开始快速翻看，便听老汉厉喝一声:

停

我还没……

老夫说停便停

许慕杨只好放下册页。

开始复诵。

臣闻伊尹负鼎而谏汤，彭祖调羹以延寿，调鼎之道，岂独膳夫之技乎?盖五味和则神明清，水火济则阴阳顺……

第二页老汉突然打断。

坎离相济，始成造化。灶下风火，当循《易》之六虚: 初九潜龙勿用，柴缓而细；九五飞龙在天，焰烈而灼……

第三页

夫膳有五贼: 膻失于牛羊，腥败于鱼鲞，臊乱于豕彘，腐堕于仓廪，馊生于权宦私厨……

第四页

五方水土，各育其珍。汴梁之鲤，肥于霜降；吴越之莼，嫩于谷雨……

第五页

酸者木德，宜春；苦者火德，宜夏；甘者土德，宜酷暑；辛者金德，宜秋；咸者水德，宜冬……

沉默。

老汉不再提问，而是激动地颤抖着身子，支撑着站起身。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徐，名字是慕杨。

家里是放羊的?

不不不，不是牧羊，是爱慕之慕，杨柳之杨。我爹姓徐，我娘姓杨，所以我叫徐慕杨。

老汉点点头，郑重道: 终于等到了，老夫终于等到好苗子了二十年了，老夫二十年没收徒弟了。慕杨，今后你便是老夫的徒弟，老夫定要将毕生厨艺倾囊传授

许慕杨环顾着破破烂烂的小屋，尚在犹豫: ……这个……老人家，还未请教您高姓大名……

老夫姓谢，名云甑，字燮和。

此言一出，许慕杨立刻行跪师大礼。

谢云甑，谢云甑

景佑年间，民间有谚: 北有谢云甑，南有许鼎臣

眼前的老汉，竟就是那个和自己父亲齐名的汴京食神

3

知道为何先考你记忆吗?

不知。

做菜最重要的三样东西，一是用心，二是能熬，三便是记性好。菜的种类数不胜数，每一种菜，时令不同、产地不同、运输方法不同，口感也不同。春食柳芽、夏取莲芯、秋收蟹膏、冬藏窖冰，都有讲究。你可知槐叶淘为何要在谷雨前三日采叶?

不知。

因为一旦过了谷雨，特别是过了清明后，那槐叶便有药味。牡丹要卯时带着露水的最佳，蟹酿橙的蟹以霜降后肚脐凸起的最好。再如何时采买，去何处采买，也需记忆。汴京十七蕃商口岸，都卖些什么，哪国的货物美价廉，都需记忆。孟夏的三佛槟榔最实惠，秋汛时倭国的昆布最肥美，不用心记，便不知道。这记忆还有个用处，便是上菜的顺序，给不同的宴饮，供不同的菜，上菜的顺序也必须精细。比如我曾指导过崇政殿百官冬宴，单饮子一项，就要按『先酸后甘再温补』的次序。有一次尚食局把冰酥酪和金桔汤的次序搞错了，还被韩稚圭韩大人重责了一顿。好，现在我问你，可知道记忆也能杀人，也能救人?

不知。

一问三不知

许慕杨挠挠头: 这些没人教我啊。

百味老人叹了口气，继续道: 最重要的，是记住人命关天

许慕杨浑身一震，以为师父认出他家世了: 什……什么意思?

举个简单的例子，河豚配葫芦根，即可解毒。但若是误配了甘草，便要吃死人了。懂了吗?

许慕杨舒了口气，悄悄拍拍胸脯: 懂了师父。

好，今天先练习切肉，今晚将院里的整扇猪肉切完，明早我看。

许慕杨本想约好课时，学完便走，目前来看不现实了。但跟着汴京食神学习的机会太难得，他也只好照做。

但他并没有杀过猪、切过猪肉，再加上今夜月光晦暗，摸索磨蹭了一晚上，也没切出个所以然来，到后半夜实在坚持不住，便倒在旁边的草地上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忽然听到一群孩童的吵闹声，爬起来一看，百味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稳坐在了门口，小院里站满了童子，都颠着小锅铲嘻嘻哈哈地练习炒砂石呢。

乖，大家注意腕部用力的姿势，这样就不会累啦

许慕杨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瞎老头竟然就是昨晚那个收自己为徒的隐士高人。

此时百味老人面对一群稚童，当真比奶娘还要温柔耐心，俨然成了居养院或者福田院的主人。②

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学炒真菜啊?

还不到火候，再练练。

师父，中午我想吃你做的炒饭

师父这就去准备

师父，我要拉臭臭

……

许慕杨听着这小院里嘈杂刺耳、此起彼伏的童声，脑仁简直快要炸了。这样一直熬到了下午，孩子们终于被家长们一一接走。再看自己昨晚糟蹋的那头猪，已然臭不可闻。

师父，这猪……

不用看了。

啊?

跟我进屋。

哦。

进到屋里，百味老人从床板下摸索了一阵，搜出一本《庖丁秘录》来，丢给许慕杨。

拿去学习，今天去买猪肉来，继续切。

许慕杨应了一声，犹豫要不要提问。

你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许慕杨得到许可，立马不吐不快: 师父，你不是说，你二十年没收徒了么，今早那些……

那些孩童，不能算是徒弟，只能算老夫的口粮。

口粮?

是啊，不然老夫一个瞎老头子，喝风饮露过日子吗?百味老人微怒道。

许慕杨在心里大笑了一番，面上神色不改，道了声: 知道了师父，那我还是您现在唯一的弟子，对吧?

唯一，而且是关门弟子

许慕杨欢喜道: 有师父这话我就放心了，我去买猪肉了

4

话说冷小婵早听不下去沈括的理性分析了，为了找许慕杨，几乎要把南城的望火楼全都登遍。潜火兵听她说要找个幼童，还道是什么拐卖人口的恶案，都愿配合。③

就在许慕杨失踪的第三天，这笨办法还真奏了效——她真真望见了许慕杨的身影。

喂许念安，我看见你哥了快通知沈括他们

许念安每天呆呆跟着，一天比一天担心，乍一听见消息，忙激动大喊: 在哪个方位

铁佛寺左近有个青鱼市，你哥进了那里

潜火兵一脸恍惚，互相看看，疑惑道: 她方才不是说要找一个幼儿吗?

许念安立刻跑去通知沈括，二人赶马疾驰了过去。时值旬休，青鱼市门口送货的、买鱼的，全于一个入口出入，自是拥挤不堪。专有人将河里新打来的鱼，一担一担挑来卖给鱼贩，鱼贩再将那些鱼串在柳条上贩售。

市场不大，二人很快便寻到了许慕杨。

哥

许慕杨刚买了几条青鱼，往回走时便被堵住，抬眼一看，登时喜道: 念安，你今日放假么?

许念安看他一身血污腥臭，身子又瘦了不少，再加上手上磨出一层厚厚的茧，心里难过，一时说不出话来，眨着眼睛控制着摇摇欲坠的泪珠。

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让我表姐一通好找沈括埋怨他道。

这个……说来话长……

几人在附近寻了个南食店坐下，不一会儿林三水和铁算盘也赶到了。

什么?你拜了谢云甑为师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景佑年间的北食神，名震一时，来开封的富商巨贾、名门望族、江湖豪杰、绿林好汉，若是尝不到谢云甑做的菜，那回去可是要被笑话的。他是当年的樊楼大铛头、尚食局指导，大宋国宴前御厨都会登门拜访，求他指点。如今能得到他的垂青，大家都为许慕杨高兴。

俺听说，谢博士已经二十年没收徒弟了，自从咱们和光楼被烧后，他一气之下也离开了樊楼，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在那么一个破宅子里。铁算盘唏嘘道。

这叫做什么来着，怎么就隐居了……林三水抬起头搜肠刮肚。

大隐隐于市许念安道。

啊对对对

许念安刚刚知晓了一切，他第一次发现，哥哥这些年为了供他读书，付出了多大的牺牲，一时难过，眼圈红红的。

我走得急，一时忘记交代了，这个怪我。许慕杨有些话想问，但一直没好意思问出口，你们今晚回去，继续将小食摊开起来，务必和我在时一样，每天都做一道和光楼的菜品。

这……林、铁二人一时疑惑更大了。

喂，许慕杨，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那小食摊，又不挣钱，还开着作甚?干脆我让爹爹投些钱给你，你重开和光楼算了。

沈括兴奋地举起手: 入股的话，也算我一个你是北食神的关门弟子，又是南食神的唯一血脉，你若要开店，这消息一出来，必然顾客盈门，赚得盆满钵满我的研究资费，可全指望你了

许慕杨摇摇头笑道: 和光楼么，自是要重振声威的，但还不到火候。随即转头继续叮嘱铁算盘二人，你们且按我说的做，我自有我的道理。

好吧。二人同声答道。

喂，许慕杨，你这几天，到底跟着谢食神学了什么?

这个嘛，不过是基础的五课九式而已。

5

啊?

林三水和铁算盘是行内人，少时也跟着铛头培训过一阵，因而最是惊讶——五课九式，乃是大宋庖厨行最基本的授课模式。

五课，就是牲解、禽戏、鱼龙、素雕、面魂，每课三式，学完便可在小馆里掌厨了。

这北食神，不会把许慕杨给骗了吧?

不过许慕杨不这么想。

他只觉得在那小破宅子里，每天都过得充实快乐，每天都学到很多东西。越学得深入，越觉得这个瞎食神绝非浪得虚名。

比如第一天牲解，主要学的是猪牛分胴，初次知道了猪的身上细分为十三处，包括血脖、鹰嘴、哈利吧、里脊、通脊、底板肉、三岔、臀尖、拳头肉、黄瓜肉、腰窝、萝脊肉、五花肉，而切时，沿着脊柱分为天窗肉、地柱筋、云门脂三部分，方能切得又快又鲜嫩。

这一步学了半日，学成后，剔出颈肉里石榴粒状的肌理，又是一难，需由槽头至肩胛、里脊、肘花、软兜，一一分解。

最后还要学习片肉，片得薄如蝉翼方成，眼神要锐，要找对肌理。

往后几天里，禽戏学了鹌鹑掏瓤、鸭掌抽丝、鸡皮吹灯透影，鱼龙学了鲫鱼七星刀、活鳝取血锁鲜、鲈鱼蜕衣，素雕学了冬瓜画舫、萝卜千层、蜜瓜马灯，面魂学了银丝冷淘、玲珑牢丸、活字馒头。

由此延展，炸、炒、炙、煮、蒸、烤、煎、煨、熬、烧、爊、焐、𬊈、焙、燠、熓、撺等三十多种全都学会，已然过了一月有余。

学习之余，他还帮百味老人整理续写那本《调鼎十策》，也只差最后一策便将写就了。

慕杨，今日开始，你夜里便不要出摊了。

许慕杨停下手里的刀，看向师傅: 为什么?

这些日子来, 他一直白天学艺，晚上得空便会去州桥夜市看看摊子。林三水毕竟双手不便，做出的菜色吸引不了多少客人，每晚他亲自下厨的这一小段时间, 便是小摊最火的时段。

你先回答为师一个问题。

老师您说。

你学了这些技艺，厨艺虽然大涨, 但是有没有感到，总还差那么一口气?

许慕杨一时呆呆地回想起来，是啊，自己如今厨艺不说一流，起码也可在汴京开起自己的酒楼了。但若真论起来，其术已成, 其道尚远。距离父亲和师傅这样的食神，也许不是差一口气, 而是差了千万里。

百味老人看出他的想法，慈笑道: 这一口气, 便是为师接下来要教你的。

是什么?莫非就是师父你的著作《调鼎十策》的最后一策?

百味老人点点头: 正是，你悟性很好。自今天起, 你不必再碰砧板。

啊?咱们庖厨行，不碰砧板, 这……

听为师的。

许慕杨想了想，道: 好, 一切听师父的。不过，师父还请允我今晚去夜市告诉我那些朋友，免得他们又是一番好找。

百味老人点了点头，放他去了。

见师父准了，许慕杨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谁知，这一去, 师徒俩便再也没缘分重逢。

① 小报是宋朝时的民间报纸，区别于官方的朝报。朝报和小报的记载, 见《西湖老人繁胜录》。

② 居养院、福田院，在宋朝都收留孤寡老人、儿童，是社会福利机构。

③ 望火楼, 是宋朝重要的消防设施，主要功能是瞭望火情。据说在都城汴京，每隔 360 米左右设置一座望火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