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柒潮鞋

圣上赐下金丝软甲，皇后赏下并蒂莲钗。

众目睽睽之下，他却越过我，笑容肆意地将那珠钗插到柳凡霜发间，惹得一片惊呼。

人人皆道他们二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若不是因为有我这个绊脚石，早已成就一桩好事。

我自嘲笑笑，转身回了将军府:

老夫人，阿柒想回家了。

1

阿柒，你可考虑清楚了?

老夫人拉着我的手，语气中是说不出的复杂:

你陪了卫临十年，当真舍得一走了之?

你同我说实话，你还想不想嫁他?你若是想，只要我老婆子还活着一日，就定不会叫这臭小子另娶旁人。

听她之言，我心中颇有些感动。

可忆起卫临看向柳凡霜时那双含情的眼眸，我还是摇了摇头:

老夫人，您对阿柒的好，阿柒都记在心里。

感情的事强求不得，现今我只想回家，求您成全。

良久之后，她终是长叹一口气，道出一句:

罢了，都依你，我会命人准备好你回程的吃穿用物，你且再安心待上几日。

我轻嗯一声，又求她: 我要走之事，还请您先瞒着卫临吧。

得了她的默许，我转身出了房门。

行至花园，正撞见卫临带着柳凡霜过来。

我注意到，那枚并蒂莲钗依旧插在柳凡霜发间。

我亦注意到，卫临瞧见我时，神色不悦。

你提前回府为什么不叫人告知我一声?你可知我们找了你多久?

我闭口不言，随后柳凡霜柔柔接上了话:

阿临当真是愚钝，妹妹定是气你将这发钗给了我，心里醋了。

她说着，一双玉手抬起，将那珠钗取下，递到他手上:

妹妹别怪，阿临是见我头上太素了，怕我被其他贵女嘲笑，这才将它别在我发间。

我本应拒绝的，只是这并蒂莲钗是皇后娘娘赏的，我若是当众拒绝，实在是对皇后娘娘的大不敬。

现今回了府上，也是时候将这发钗物归原主了。

说罢，她推推卫临，小声催促他:

阿临，还不快将这发钗给妹妹戴上。

若不是看出她眼中的得意，我倒真要以为她此举是发自内心的了。

卫临将那发钗接过，扬起手臂，欲将其插在我发间。

我却后退几步，拉开同他们二人的距离:

不必了，这发钗本也不是给我的，叫柳小姐留着便是。

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会再要。

东西是如此，人更是如此。

卫临听了我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了，面上的不悦也更加明显:

阿柒，你又闹什么?

不过是一柄发钗，你成日侍弄草药，鲜少出门，要这发钗有何用?

再者说，我此前送你的发钗还少了?

你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霜儿方才同你解释，也是一片好心，你这又是什么态度?

如今她已同意将发钗给你，你还想如何?

接连几问，问问彰显他的不满。

我不欲与他争辩，只淡淡道:

不想如何，只是不想要这发钗而已。

发钗不要，人也不要。

2

我与卫临相识已有十年。

前五年我们相伴于乡野，肆意自在。

后五年我们居于将军府，因着柳凡霜的存在，生了许多隔阂。

他怜她是自己母亲故交之女，又艰难地在继母手下讨生活，没娘疼，没爹爱。

所以他事事都要以柳凡霜为先，便是我，也只能处处排在她后面。

柳凡霜因为母亲的忌日伤怀，他便拿要送我的生辰礼哄她开心。

柳凡霜因为父亲的责骂难过，他又为她放了许久的烟火逗她欢笑。

去岁柳凡霜被继母安排了婚嫁的人家，她哭哭啼啼来同卫临告别。

卫临连夜进宫，跪在殿前一夜，为她求来婚嫁自由的恩典。

他说:

阿柒，凡霜继母克扣她的炭火，我怕她冻坏了身子，便先将府里的炭火送了些过去，你且先将就一下。

他说:

阿柒，凡霜受继母刁难，如今还穿着从前的旧衣，珍衣坊的春衣便先紧着她做。

他说:

阿柒，凡霜夏日胃口欠佳，你替她开些消暑开胃的方子。

他又说了其他许多许多。

为此我同他哭过、闹过，嫌他不顾我的感受，冷待了我。

他只淡淡看着我，一句话说得语重心长:

阿柒，除了我，凡霜她再无旁的依靠了。

好似我在同他无理取闹。

可他丝毫未曾想过，除了他，我也再无旁的依靠了。

3

我自出生便被遗弃，后被医者宋老爹捡到，养大成人。

与我经历相似的还有六个，我排名第七，便依着顺序叫了宋柒。

我记事之时，前面六位兄姐已经各奔东西。

他们有的被家人寻回，有的习了医术出门游历，有的嫌弃日子清苦去到别处谋生。

只剩我和宋老爹相依为命。

十年前，卫临身患重病，处处求医问诊无果，最终求到了我家。

那时他面色苍白，身形瘦弱，已被多名医者断定，怕是活不过十五岁。

宋老爹将他看了又看，将他的脉把了又把，终是吐出一句:

能治，只是时日长些。

自那以后，卫临就留了下来。

我十分开心，因为有了年岁相近的玩伴。

只是，来自京城的小少爷无趣得紧，没爬过树，没进过山，没摸过鱼。

诊治之余，我便带他将他此前没做过的事全都做一遍。

下河摸鱼，看他狼狈摔在水里。

上树抓鸟，同他一起被蜜蜂叮得满头是包。

我们在风里奔跑，在田间嬉戏。

五年时光，他的身体一日日见好，也一日日敞开心扉。

离开的日子将近，他时常念着: 阿柒，我们若是能永远在一起该多好。

只是，我同他分别的日子还没到，却先等来了同宋老爹的分别。

他去山中采药，失足摔下断崖，被找到时，只余下一口气了。

小柒要好好活着。

这是他生前最后一句话，又轻又抖，直叫我泪流满面。

我忘了那几日是如何度过的，总归是浑浑噩噩，痛苦非常。

只记得那时卫临紧紧握着我的手，同我说:

阿柒，你还有我，我永远会是你的依靠。

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后来他会对我说:

除了我，凡霜再无旁的依靠了。

4

经过那日一闹，卫临已有三日没再出现在我面前。

今日一早，他命小厮传了话，说白日宫中有事，晚上会过来同我用膳。

我思索了下时间，原来今日已是六月初了。

五年前的六月初，是我同卫临回将军府的日子。

他怕我有寄人篱下之感，便叫府上准备了丰盛的宴席。

又提前交代好丫鬟、婆子、小厮、管家，皆要他们拿我当正经主子对待，切不可怠慢。

我仍记得那时他眸色发亮地看我，一字一句承诺:

阿柒，以后将军府就是你的家，我和祖母都是你的家人。

往后每一年的今日，我都必定会陪你一起。

此前几年，他也确实是这般做的。

思及此，我的心不免有些软下来。

不可否认，卫临确实带给过我很多温暖，很多爱。

快到晚膳时分，院里的小丫头月玲欢欢喜喜去大厨房传膳。

姑娘，听说今日一大早少爷就出门了，临走前还不忘吩咐大厨房，要他们备下您最爱吃的饭菜。

由此可见，少爷对您还是很上心的，您就别同他闹别扭了。

奴婢这就去大厨房传膳，免得一会儿少爷到了您二位久等。

我看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心中好笑。

她倒是比我还盼着卫临赶紧过来。

我正想着一会儿要如何面对卫临，就见月玲有些不悦地回来。

一番询问之下，她才吞吞吐吐说出实情:

少爷本来是要过来陪您一起用膳的，不想方才柳小姐的丫头过来传话，说她家小姐生病了，柳夫人又不肯请郎中为她家小姐治病，她这才来将军府求少爷……

听她说完，我心中并不意外，好似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于是我面色不变，只点点头表示知晓。

无妨，上菜吧。

可……月玲似是还想说什么，被我开口打断。

怎么，他不来我还不吃东西了不成?

她闻言速速摇头: 当然不是，奴婢这就让她们传膳上来。

其实，卫临今日的缺席我心中并不是毫不失落的。

若是放在此前，兴许我还会同他闹上一闹。

只是，先前有过太多太多他为柳凡霜抛下我不顾的例子。

就像从前为宋老爹磨药，双手磨出血泡，血泡破了又起。

次数多了，最后皮肉上生出厚茧，就再也不疼了。

……

晚膳依旧丰盛，都是我喜欢的菜，瞧着与我入府那年一般无二。

我夹起几筷吃到嘴里，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几年过去，原来全都变味了呀。

5

用过晚膳，我早早上床准备歇息。

只是心中杂乱，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夏夜燥热，无风，但有虫鸣。

忽然之间，伴着虫鸣传出一段悠扬动听的旋律。

我自然清楚这旋律是谁所作。

初次听到，是卫临刚到我家不久。

他闲得无趣，央我带他去山上采药。

山上寒，他又体弱，回来便生了一场大病。

虽是他自己想去，但到底也是我没顾及他的身体。

为此，宋老爹罚我抄了一大本医书手札，每晚还要额外多理上一个时辰的药材。

卫临知我因他受罚，哪怕我对他没有好脸色，晚间也会在院中陪我。

我因气不答他的话，他也不恼，随手摘下一枚树叶，吹出这段旋律。

后来，这段用树叶奏出的旋律也成了他惹我生气后同我示弱致歉的表示。

一曲终了，我听他的声音透过窗棂传入房中:

阿柒，我知道你没睡，你让我见一见你可好?

见我不答，他又说:

今日食言是我不对，你总要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阿柒，你若是不见我，我今夜就一直等在这儿。

我不想同他耗着，便也起身去开了窗。

他瞧见我，眼中泛出愉悦的光，随后又递出一物: 阿柒，这是送你的。

我没有伸手去接，只淡淡问他:

柳凡霜的病好了?

他眼中垂下眼眸，答我:

只是染了风寒，无甚大碍。

也对，若是真的病情严重，他又哪里还能有闲心来我这里吹曲。

无碍就好。

夜深了，没什么事我就先睡了。

他急急拦下我要关窗的手:

阿柒，你是不是还在气我今日没同你用晚膳?

你知道的，凡霜在柳府过得极其不易，她的继母苛待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的丫鬟过来说她染了病，又没法儿请郎中，我不得不去。

我有些嘲讽地笑笑:

是啊，你得去。

她难过你要管，她生病你要管，她的婚嫁你也要管。

卫临，我倒是想问问你，你究竟要管到何时?

你要管上一辈子吗?

他嘴唇张张合合，最终只说出一句:

阿柒，你别叫我为难。

我若不管，凡霜她……

我不想再听他重复从前说过的话，直接关上了窗。

罢了，既已决定要走，他今后管谁不管谁，又与我有什么干系?

6

又是一夜，才用过早膳，老夫人便命人来叫我过去。

行至半路，正见卫临匆匆往外赶。

阿柒，柳夫人借由凡霜生病将她遣到了乡下庄子上，她正生着病，又没个人伺候，我须得去将她接回来。

这次回来，我想给她个名分。

时间来不及了，等我回来再同你商议。

说罢，便加快脚步出了门。

我只呆愣了一下，就又朝着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原是我回程的东西皆已准备好了。

老夫人将我叫到跟前，拉上我的手:

阿柒，非要走吗?

我点点头，今后有机会，阿柒还会回来看您的。

她应下我，又说:

宋家救了卫临的命，你待他也是一片真心，是他头脑糊涂，拎不清。

你既要走，这些东西，你一定要收下。

我接过她递来的盒子，里面有厚厚的一沓银票，还有些零碎的散银。

一旁的包袱里，装的是轻便的衣物，易于存放的干粮。

你回去安家也好，开医馆也好，都少不得银钱。

之后若是有什么难处，也定要来信求助。

不论你与卫临如何，祖母始终是你的祖母。

我拜谢过她，转身出了房门。

第二日一早，我收拾好所有东西，上了老夫人安排送我出城的马车。

出了城门，我正要下车时，听见卫临的声音。

这好像是将军府的马车吧，怎么停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