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皇后

在他们终于回京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

阿瑶是我们从战场上捡来的遗孤，你要对她像亲妹妹一样。

他们夸她大方聪颖，对畏畏缩缩的我皱眉冷对。

于是，我终于放弃了，我选择和曾经的他们一样镇守边疆，不复回京。

可他们发现我真的不会再回来时，却又都慌了。

1

我自记事起，便没见过爹娘。

每当我向祖母问起他们时，她总会摸着我的头顶，告诉我，爹娘在边关抵御外敌。

她说，关外的羌胡人每年到了冬日，都会南下劫掠。

爹娘是为了北境的百姓，才镇守在那里的。

年幼时，祖母讲了许多爹娘的英雄事迹给我听，我十分与有荣焉。

让祖母请了武师傅回来，教我强身习武。

祖母怜惜我，我却一点也不觉得苦累。

我想长大后成为像爹娘一样的人。

为此，我拼了命地训练。

有人私底下嘲讽我粗鄙不堪，是没有爹娘教养的野孩子，我也不生气。

因为我的爹娘为了北境千千万万的孩子有父母可依，有家可归。

他们是英雄。

而我，身边有祖母便够了。

七岁那年，祖母生了很重的病。

连宫里的太医都来瞧过了，还是药石无医。

祖母的神志逐渐模糊，每日清醒时总会唤起爹爹的名字。

我哭着写了信，叫人快马送去北境，想让爹娘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我日夜期盼，等到祖母撒手人寰，等到我扶棺下葬，也没能等回他们。

事后，他们在信中解释，军务繁忙，脱不开身。

可明明圣上已经特意下了旨，准许他们回乡守灵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之所以没能赶回来，是因为一个孩子。

一个从战场上捡回来的遗孤。

……

十岁那年，他们立了一场大功。

他们的名字也随着这场胜仗传遍了景国的大江南北。

他们终于可以回京了。

大军凯旋归京那日，长街两侧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只为能亲眼目睹凯旋的镇北军的真容。

我置身其中，望着城门下骑马而来的那道身影，眼眶不禁变得酸胀起来。

没等我看得更清楚，便有人粗暴地将我推了出去。

哪来的小乞儿，多久没洗澡了，穿得这样脏，也不知道滚远点，污了老子的衣裳，你赔得起吗?

我来不及作出反应，已经惊了马。

身负铁甲的军马嘶叫一声，一双前蹄高高扬起。

下一秒，钉了蹄铁的马蹄就会落下，将我小小的身板踩成肉泥。

我吓得白了脸色，望着重重踏下来的马蹄，大脑一片空白。

恍惚间，我好似闻到了一丝铁血的森冷寒意。

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疼痛却并未如约而至。

清脆的蹄声擦着我耳畔响起。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与骑在马上的爹爹对上了视线。

他皱着眉头，满脸冷厉地盯着我。

哪里来的小乞儿，敢在阵前冲撞，是不要小命了?

他不悦地呵斥，并未认出我。

我心中无比委屈，正要开口表明身份时，一架马车缓缓上前，车帘掀起后，露出一张温柔却不失英气的脸。

夫君，这小乞儿不值得你大动肝火，我们的阿瑶现在已是归心似箭了，还是快些离开吧。

爹爹，阿瑶想回家。

妇人怀中露出一个模样娇媚的少女，颈间垂下一枚碧玺双狮佩。

爹爹没再看我一眼，一扯缰绳便从我身边绕了过去。

我愣愣地坐在原地，望着他们一行远去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

爹娘没有认出我。

祖母说过只属于我的玉佩，那个姑娘身上也带着。

他们并不似祖母说的那般真爱我，被他们如珠如宝娇养的孩子就在他们身边。

而我……

只是个不值得他们多留半分眼神的街头乞儿罢了。

2

从未有哪一刻让我像现在这般清晰地意识到，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我难过地望着自己跌倒时摔得血肉模糊的掌心，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

一滴，两滴……

我跌跌撞撞地回了家，将自己关在祠堂里。

企图以这样的方式，离祖母近一些。

最后，我是被下人拖着去的接风家宴。

原本满脸喜悦的一家三口，在看见我时，俱是一愣。

你不是白天那个小乞儿?

母亲揽着那个叫阿瑶的孩子，疏离地看着我。

目光落在我穿着褴褛的衣衫时，眉头皱得更紧了。

最后是管家向他们道明了我的身份。

听闻我是他们的女儿时，夫妻俩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错愕与挑剔。

最后，母亲将我唤到身前，为我介绍阿瑶的身份。

这是你妹妹，林瑶。

她是我们从战场上捡回来的遗孤，自幼便无父无母，日后你要待她如亲生的一般，知道吗?

我沉默地望着她。

不死心地想要从她眼中看见一丝亲近。

可我终究还是失败了。

哪怕她掩饰得很好，我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她眼底对我的嫌弃。

我扯了扯嘴角，沉默地坐到了离他们最远的位置。

冷眼旁观他们一家三口尽享天伦。

倏地，虞林瑶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她微微眯着眼睛，眼底藏着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嫌弃。

她的目光在我胸前的玉佩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便蹙着眉头，状若无心一般开口: 今日我们回家，接风宴上姐姐穿得这般寒酸，是想让外人以为爹娘待你苛刻，想让御史在圣上面前弹劾爹爹吗?

此话一出，爹娘皆皱起了眉头，十分不满地看着我。

混账，小小年纪便心思如此歹毒

母亲如是叱骂我。

我扯了扯嘴角，平静地回复: 京中人皆知我无父母亲族关照，便是上街头流浪，也是正常的。

你父亲语噎，狠狠瞪了我一眼，你是在怪我们回来得晚了?

我冷漠地望着他，父亲忠君爱国，女儿怎敢怪，只是今日归家，您可曾去过祠堂?可曾祭拜过祖母?

放肆

他像是被我戳中了痛处一般，怒不可遏地让人将我拖下去。

自此，我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彻底僵化。

他们嫌我一身粗鄙，给将军府抹黑，却又乐此不疲地让我像丫鬟一般，跟在虞林瑶身边，当衬托她的绿叶。

虞林瑶在赏花宴展露才艺，在人前大放异彩时，我便泯然在众人里。

虞林瑶与皇子们交朋友，谈笑风生时，我便做衬托她的绿叶。

她从不在人前解释我的身份。

她的朋友们问起我时，她从来只对他们露出一个无奈又意味深长的笑容。

后来，京中便有了我实则才是养女，虞家和她怜惜我孤苦无依，不愿让我遭受非议，才对外改了说辞，声称虞林瑶才是养女。

至于证据，也很简单。

哪家的父母会忍心将出生的幼子撇在一边，数年如一日地将无亲无故的养女带在身边呢?

再后来，久而久之，虞家大小姐是个草包的传闻，便在京中传开了。

3

在虞林瑶有意的引导下，她那些朋友都很讨厌我。

每次，她带着我出席诗会时，都会被他们带来的奴仆刁难。

在他们眼中，我只是虞林瑶的丫鬟。

有一次，我被人恶意捉弄，关进了柴房。

我呼救了许久，都没有人来解救。

我从天明等到黄昏，终于心灰意冷之时，李璟出现了。

他好似认识我一般，第一时间解下披风笼罩在我身上。

随即紧紧抓着我的手腕，皱着眉问我: 是谁将你困在这里的?

我不解地看着他: 你是谁?

一个……陌生人。

李璟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了许久。

他看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复杂。

莫名的，我心中也开始惶惶不安起来。

我绞尽脑汁回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什么。

可他就像一阵风，没有在我过往的记忆中留下过痕迹。

他亲自将我送回了将军府。

在府外分别的那一刻，我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袖，话音脱口而出。

李，李璟，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他眸色暗了暗，认真而坚定地告诉我: 会。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对话，我心中却像是突然闯进来一只小鹿一般，狂跳不止。

自此之后，每一次和虞林瑶去那些规矩繁复的宴会，我都会遇见他。

所有人都对他恭敬畏惧着。

因为他是当朝太子，未来的储君。

连孤傲清高的虞林瑶，在面对他时都是小心翼翼地讨好居多。

他可是如今景国除了陛下之外，权势最盛的男人，若能入主东宫，来日我便是一人之下的皇后。

虞林瑶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势在必得。

然而，饶是她使尽了浑身解数，还是没能讨到对方的半分欢心。

李璟就像一块冰，捂不热。

我看得出来，他分明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却还是一次不落。

后来，我找机会偷偷问他: 既然不喜欢，为何还要来?

他说: 我答应过你。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有孤在的地方，他们总会收敛几分，但虞姝，你该学会自保了，孤也护不了你一辈子。

我轻轻摇头: 我不需要你护着，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李璟却瞬间沉了面色。

被恶仆羞辱，被人关进柴房不闻不问，这便是你觉得的『过得很好』吗?

他难得咄咄逼人，我被问得语塞了。

我垂下眼眸，小声回答: 我如今受制于人，等长大了就好了。

李璟闻言，怒意更甚。

他用力攥住我的肩膀，强迫我抬头和他对视。

他说: 不该如此。

虞姝，从虞将军一家回来之后，你正眼看过自己吗?

一生困在后宅，当真是你想要的吗?

我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他，心口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穿过一般。

又疼，又闷。

我飞速地眨动双睫，无声地攥紧了手指。

许久之后，还是忍不住出声反问。

我该如何，又凭什么由你来定?

李璟，你究竟是谁?

你几次三番地接近我，又是想从我这里索取什么?

……

4

李璟的话像是一记警钟，将浑浑噩噩的我彻底敲清醒了。

我头一次直视铜镜中的自己。

望着那双眼睛，问我自己。

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我的视线扫过墙上挂着的弓箭与短刀，脑海中浮现一道稚嫩而陌生的声音——

我长大后要像爹娘一样，去北境砍下那些劫掠我们国土的羌胡人的头颅。

我也要做景国百姓心中的大英雄

那一天，我终于找回了年幼时的自己。

和李璟私下会面的事，也被人捅到了虞林瑶跟前。

她得知的那一瞬间，妒火中烧。

看我的眼神狠厉得像是要扒我的皮，剜我的肉。

贱人，谁准你勾引太子殿下的

她一边质问，一边冲进房里来想要教训我。

但她扬起的手臂，在半空便被我拦住了。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自己不知廉耻，也别看见一个人，就以为都跟你一样脏

虞林瑶这些年，为了在那群贵胄子弟之间左右逢源，使了不少手段。

自然也少不了出卖两分色相。

我的话直戳她的痛处。

贱人，你胡说道什么你还敢忤逆我，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她怒不可遏，挣扎不过，便抬起了另一只手。

下一秒，我手下用力。

房间里立刻传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紧接着便是她痛苦至极的惨叫声。

虞姝，你这个疯子，你想杀我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赶紧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啊……

守在院中的家仆听到命令，立刻蹿进来想要制服我。

我顺手取下墙上挂着的长鞭，手腕一抖。

长鞭便如闪电一般，向着来人袭去。

不过眨眼的功夫，脚下便倒了一地人。

院中只剩下一片痛苦的哀嚎声。

虞林瑶瞪大了眼睛，看我的眼神又惊又恐。

你，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功夫的?你不是虞姝，你是谁?

闻言，我讽刺一笑。

怎么，发现我比你强，就这么让你难以置信吗?

我公然打伤家仆，折断虞林瑶手腕一事，自然瞒不住。

当夜，我便被请到了祠堂。

父亲脸色铁青地站在供桌前，眼神凶厉地瞪着我。

孽障，给我跪下

我冷冷地和他对视，我无错，为何要跪?

混账你不知廉耻勾引外男与你私会，事后还折断你妹妹的手腕，你还敢说自己没错

父亲怒不可遏。

母亲亦是怨恨地瞪我，虞姝，我自问待你不薄，阿瑶是我们的心肝肉，你为何要如此诛我们的心啊

闻言，我笑了。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偏心啊。

母亲脸色变了变，你胡说什么我向来是一视同仁……

偏不偏心，你我都心知肚明，违心的话就不必说了吧。

你……母亲气得脸色发青。

孽障，你还敢顶嘴

父亲怒火中烧，手掌重重地一拍供桌，厉声呵斥:

我虞氏一族满门清正，怎会出了你这样一个残害手足、心思歹毒的混账

这些年，阿瑶待你一片真心，你只因为心中不忿便想要她的命你还配为人吗?

说着，他拿起一旁的鞭子，扬手便朝我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