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庇护

再回京，国师人头落地，血花四溅，困扰我十年的谣言，烟消云散。

皇座前，王兄执剑，剑尖滴血:

不过是个神棍，来历不明，血统低贱，也配妄议寡人王妹

殿内阳光轻暖，我却不寒而栗。

回府便给远方贼首写信，限他今冬拿下京城。

王朝摇摇欲坠，这公主，我当不久了。

毕竟我也不是真的公主。

1、

太冒险了。殿下不怕吗?

怕?我当然怕。

若因害怕便试都不试，秋鼓，我们现在只怕还在京郊的别庄里窝囊度日。

我叫冯明璋，本是宫中最不受宠的公主。

虽与太子一母同胞，却遭国师批命，说我妨母克父，需得远离皇宫方能保皇室安宁。

父王不顾母后反对，将我发配京郊。不久，母后郁郁而终，父王更加深信国师。

至此，我长于乡野，回宫无望。

有门路的嬷嬷侍从早就各显神通，离了我这倒霉公主，留下的只有几个没根基的小丫头。

后位空悬，宫妃们打破头争宠，没人记得我。纵使记得，也没人会在父皇面前主动提起惹他不快。

我唯一的指望，是太子阿兄。

可我未在母后身边长大，跟阿兄感情稀薄，他贵为太子，整日忙碌，哪能顾得上我这个小妹?

就这样，我在别庄里，寂寂无闻长到十七岁。

十七岁那年，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又逢灾荒，饿极了的流民吃树皮草根、虫卵野物，只为求活。

外面翻天覆地，本该与我这个公主无关。

可皇庄里的侍卫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多是老弱，流民围上门来时，几乎毫无抵挡之力。

秋鼓一直说，公主心善，是这世间最可爱可敬的人。

她说得没错，公主收留了这群流民。有些年轻力壮的，身体恢复后，便跟着侍卫学骑马射箭，自发保护公主。

……

时光悄然，那场几乎动摇国本的灾难，随着赵大将军班师回朝逐渐消弭。

朱门夜夜笙歌，酒肉依旧。京城，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可确实，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赵家功高盖主，趾高气昂。

父王赏无可赏，听信国师之言，欲下降一位公主，给那赵家因抗敌戍边断了一臂的小将军。

没有宫妃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残疾，纷纷各显神通，适龄的公主出嫁的出嫁，出家的出家，惹得父王大发雷霆。

这时，谢贵妃温言软语，及时提醒父王，他还有个嫡亲的公主，恰逢妙龄，血统尊贵，正好与赵家做亲。

那个倒霉的公主，就是我。

2、

圣旨来时，别庄中哭声震天。

侍从护卫跪了一地，秋鼓代传公主旨意，此去凶吉难料，若有不想跟着进京的，拿上遣散银子，自谋生路去。

年轻护卫们都走了，包括那些被公主救下的流民们。

我披着凤冠霞帔嫁进赵家——本该有公主府的，但父王并不想为我的婚嫁费神，况且国师说本就是为了抬举赵家才联的姻，不好让赵小将军住公主府，父子分离的。

所以我这个公主，便活该没有公主府，活该嫁进赵家，饱受磋磨。

什么公主?不过长在乡下的野丫头罢了

尊贵?要不是我们赵家，皇帝早就换人做了，她尊贵什么

我受伤断臂，都是为了冯家的江山他合该补偿我可到头来，就给我这么个野丫头

看什么看?就你也敢瞧不起我?

……

打骂不断，新伤叠着旧伤。

我没有公主府，没有护卫，无人撑腰，只有秋鼓春穗几个忠心的丫头陪着。

赵随殴打我，她们扑在我身上遮挡，便也被赵随殴打。

揪头发，勒脖子，主仆几个浑身上下青紫，没有几块好肉。

就这样，秋鼓每回还只顾着给我上药，边上药边哭: 他怎敢这样作践公主?赵家欺人太甚，太子和王上不管吗

我挣扎着，握住她的手: 秋鼓，别哭。

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半年后，父王瘫痪在床，朝政交给太子，我阿兄还年轻，岂肯受制于人?

月黑风高夜，赵随喝得烂醉躺在我身侧，我悄然而起，拿起藏于妆台的石块，狠狠砸向他后脑。他惊醒挣扎，秋鼓和春穗拿起枕头，捂向他口鼻……

次日，我叫嚷起来，称驸马失踪。赵将军命人搜遍全府。尸首在井中泡了一夜，面目全非。

赵将军要拿我问罪，我直呼冤枉，仆从们都知赵随昨夜喝得烂醉，他自己梦游跌进井里，关我何事?

他半信半疑，急需找人撒气: 若不是你照顾不周，我儿怎会失足?

我哭泣: 赵将军，我怀孕了。你已经死了个儿子，还想再失去个孙子吗?

他不信，召御医来看，跟御医一起来的，是我阿兄的旨意: 驸马已逝，公主合该迁府别居。

赵家人多势众，赵将军想拦，可阿兄派来的内监带着一队人马寸步不让: 赵家，这是要谋反?

痛失爱子，赵将军心烦意乱，更兼御医确实验出我有孕在身，他这才松口: 还望公主殿下保重玉体，来日顺利生产，不叫我赵家绝后啊。

我低眉顺眼，恭敬答应，俨然一个孝顺儿媳。

待出得赵府，这才松下口气。

公公回去，替我多谢阿兄。

谢他信守承诺，我替他除掉赵随，打击赵家，他赐我公主府，给我应有的待遇。

可我腹中的孩子留不得。阿兄多疑，不会容忍这个祸患。

而我，亦不想留下这个孽种。

3、

我在公主府中休养了半年，勉强恢复元气。

赵将军听闻我流产，即刻带人打上门来，好在今非昔比，公主府的护卫已遵照规制配齐，他被拦在垂花门外。

经此一事，我深觉不安，进宫去找阿兄。

这是我第二次进宫，第一次是出嫁那天拜别父王。

今非昔比，父王虽还活着，却已形同虚设，国师面玲珑，调头唯太子马首是瞻，帮着他对付赵家，欲收回兵权。

阿兄召见我时正与满屋子美姬们玩乐，鼓乐未停，暖风熏人。

他敞着衣襟，心情甚好: 明璋，御医说你身子都养好了。

苦着张脸做什么?那赵家已是昨日黄花，不足为惧。

闻言我收起柔弱表情，扬起如花笑靥: 阿兄说得是，有阿兄在，那赵家翻不出什么风浪，妹妹这次进宫，是专门来叩谢阿兄之恩的。

他就着美姬的柔荑饮酒，见我叩拜，抬手道: 你我亲兄妹，不说两家话。

赵家?哼，上不得台面的贱东西罢了

明璋天潢贵胄，是孤的嫡亲妹妹，配他赵家儿郎，便宜他了

他端着酒杯走到我身旁，拉我起身: 你穿得也忒素净了。如今既已有了府邸，自然该拿起公主的款来。

切莫辜负青春啊。

我接过他端来的酒，一饮而尽。

阿兄说的是，妹妹这次来，就是想跟阿兄说，驸马既已过世，公主府寒寝冷被，妹妹想跟阿兄讨几个伶俐人，养在府中。

太子哈哈大笑，深觉这个妹妹跟自己品味相投: 这有何难。

我见他高兴，趁势道: 以后家中人口多了，公主府屋舍有限，妹妹从小便住在京郊皇庄，住习惯了，如今皇庄无人居住，不知阿兄可否将它赏赐给我?

不过一个庄子。赏

我喜笑颜开，领旨谢恩。

刚出殿门，便觉头重脚轻。

我扶住秋鼓，轻声道: 刚在殿中喝的酒中加了东西。莫声张。

太子嗑药，这事只怕阖宫皆知，我若大惊小怪嚷出来，以后还如何找太子给我撑腰?

找了个阴凉地方稍作休息。

一队宫人抬着张草席匆匆走过，草席间淅淅沥沥落出血水。带路的内监见怪不怪: 回殿下，伴驾的宫人伺候不周，赐死是常有的事。

草席遮得不严，我瞧见那乌黑发髻间插戴的金雀步摇，眼前晃过殿中美姬那张空洞的笑脸——再忍不住，我弯腰吐出来。

回去的马车中，我问秋鼓: 太子待我，如何?

秋鼓为我斟上热茶: 太子赐殿下公主府，又赐殿下皇庄。他毕竟，是公主的亲兄长。

是啊。他是公主的亲兄长，他之所以对公主好，是因为他们血脉相连，他血统高贵，而她，跟他一样高贵。他觉得他们是一样的，贵人，人上人。

可他对别人呢?

赵家不义，但确实护住了冯氏江山，在太子口中，他们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贱东西。陪他玩乐的美人，高兴了赏赐不断，不高兴了挥剑就杀，只因她们出身卑贱，比不得他身份尊贵。

我问秋鼓: 若今天，死的是我呢?

殿下，不会的。

为何不会?

若我晚走片刻，撞上他药效发作。

若我不胜酒力，忍不住在殿内吐出来。

若太子发现，我根本不是他的妹妹。

4、

我不是公主，我知道，秋鼓知道，春穗也知道。

赐婚圣旨送到别庄那日，公主病重垂危，府中哭声震天。

公主临终时，抓住我的手: 质真，帮我。

我死了不要紧，可那样的话，秋鼓春穗也活不成了。

王上好不容易抓到公主这个联姻的救命稻草，若公主在这要紧关头死了，他才不管公主是不是为救流民染疫，他只会觉得这个女儿不争气，不愧是国师口中的灾星，恼怒之下，必会迁怒打杀公主身边的宫人。

她们跟了我十几年，受尽苦楚，如今还要被我牵连，我于心不忍。

质真，你容貌跟我相像，扮成我，顶了这公主的名号吧。

我知道，这样委屈你了。我这明璋公主，并没有什么好名声，那赵家，也是龙潭虎穴。可是，我求你，求求你。

秋鼓说，公主心善，是这世间最最可爱可敬的人。

这话一点不假。

公主说，冯明璋，并没有什么好名声。让我冒名顶替，是委屈了我。

可我沈质真，出生贱籍，本在地狱，是公主救了我。

她自己一无所有，唯有公主身份，她无法帮我脱籍，只能用公主的名号将我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她若身死，我将重归地狱。

明明是她在帮我，帮我摆脱贱籍，获得名正言顺的身份活下去。

可她偏偏却说，是我帮她，帮她照顾秋鼓春穗，帮她嫁去赵府，全了父女情义。

殿下，我答应你。

我沈质真，对天发誓，定会拼尽全力，护好您身边的旧人。

我也定会想方设法，让曾经污蔑您、辜负您的人，付出代价。

公主安然阖目，秋鼓出去遣散侍从。要想冒名顶替不被识破，身边熟悉公主的人，越少越好。

过程还算顺利。公主从未入宫，见过她的人十分有限，那张挂在先王后宫中的画像，还是公主四岁时王后命人画的。

女大十变，所有人都信以为真。

我就这样，成了冯明璋。

5、

王宫到公主府路途不远，途中遇到有人抓捕逃奴。

春穗隔着车帘回道: 是谢家。挡了咱们的路。

这京中世家大族，向来此消彼长，随着父王昏迷不醒，谢家势力大不如前。

可要绕道而行?

我沉吟，摇头道: 没有公主给世家让路的道理。

太子性情跋扈，他并不想要一个温柔懦弱的妹妹。

今日在殿中，我本想哭一哭，向他言及我年少守寡且失去孩子的苦痛，博得少许同情，好让他给我增加府兵。

可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促使我及时改口，说我要纳面首，果然太子大悦，顺手赐下别庄。

他想要个肖似他的妹妹。那我便给他一个。

明璋公主车架在此，何人挡路?速速让开

打手们犹豫着望向为首之人。谢家总管迎上前来: 殿下容禀……

禀什么禀赶紧让路

谢总管忍下来，挥挥手，让人把那被打的逃奴拖到一边。

那逃奴衣衫破败，身上布满血痕，原本长发覆面，拖动时露出面容。

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且慢

马车停下。

我揭开车帘: 那是什么人?

谢家总管趋步上前。

是家中护院。偷了老爷书房里的书画去卖，正要拿他去官府问罪。

问罪?人已经打得半死，只怕等不到坐监。

这人，我要了。

不过几件书画，公主府多得是，我帮他赔。

谢家的为难: 殿下，您将人带走，我回去可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我: 这人长得俊俏，公主府中正缺面首。一个侍卫而已，被本公主看上是你们谢府的福气。

谢家的犹豫: 这……

我登时冷下脸来: 怎么?本公主的交代你不满意?好啊，那就让你主子去找阿兄要交代吧

侍卫们即刻上前，不由分说将人架上车，车夫扬鞭纵马，公主府的豪华车驾绝尘而去。

6

谢家果真去找太子告状。

不出所料被阿兄骂了回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天下姓冯，别说一个奴才，就是公主让谢家继承人做面首，他们也只有跪地谢恩的份儿。

此言不知为何，竟传扬出去，惹恼了世家。

不过太子阿兄是不在意这些的，世家而已，能翻什么风浪?还是寻欢作乐比较要紧。他信守承诺，选了批俊美少年送进公主府。

我一个个欣赏过去，当着传旨内监的面，摸脸拉手。末了，遗憾叹道: 皆不如韩郎。

尚卧床养伤的韩锐支棱起来，跑来诉苦: 殿下行行好，就算要竖我当活靶子，也好歹容我养几天伤。

当年被公主收留在别庄内的流民之中，数韩锐最出挑。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我救他另有目的。

这公主府中，侍卫上百，要么忠于金钱，要么忠于王权，没有一个完完全全忠于我。

我需要自己人。我要培植自己的势力。

但我现在还不打算告诉他这些。

你说得这叫什么话?言为心声，我是真心爱你。

我拉过他的手，情深意切。

他倒吸凉气，将手往回拽: 怎会如此?殿下，我可是个贼

我用力，笑容不改: 偷心的贼。

他不拽了。

谢家小姐心悦于你。谢家主这才诬陷你偷盗，好借机除去你。

我与谢小姐，并无私情。

怀璧其罪。有没有私情，都不要紧。如今，你已是我的人了。

他抿唇: 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此后我每天雷打不动召韩锐作陪，可惜他身带伤，看得见吃不着，馋得我派人四处网罗年轻力壮的平替。

就这样，公主府的面首一日多过一日，整个府邸乌烟瘴气，太子赐下的瞧不上民间网罗的，嫌他们市井俗气，民间网罗的看不上宫中赐下的，嫌他们矫情娇气。

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每天吵吵嚷嚷叫我这个公主头疼。为了平息战火，我将两拨人一分为二，民间网罗来的全遣去了京郊别庄，总算将他们完成了隔离。

初时太子送来的面首各个欢喜。外来的被发配京郊，终归是他们赢了。

可随着韩锐康复，迁居别庄，我开始三天两头骑马往别庄跑，渐渐地，回公主府的时候越来越少。

他们恨你恨得咬牙切齿，骂你是男狐狸精。

韩锐射出一箭，汗水浸湿衣衫，腹肌若隐若现。

殿下掳来这么多青壮，百姓们都传您贪得无厌。

我浑不在意: 有其兄必有其妹。

几个男人而已，能伺候本公主是他们的福气。

韩锐的目光凝在我脸上: ……殿下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仰头，从容盯住他: 看清楚了吗?哪里不一样?

他脸颊泛红，视线却不躲闪: 从前的公主并不会如此咄咄逼人、高调张扬。

从前?你很了解从前的公主吗?流民数百，你不过其中之一。

我伸手，按住他握弓的手。

人都是会变的。如今我深深明白，想要的东西得靠自己去争。

我要培养私兵，超出公主府规制的私兵，太子不给，我就自己练。

韩锐，是我精心挑选的教习。

太子阿兄自然不会毫不起疑，他听到风言风语即刻将我召进宫去，问我为何不回公主府，整天在庄上厮混。我不好意思地道: 阿兄挑的那些人都太精致了，妹妹喜欢粗糙些的。

太子一噎: 那也没必要都去庄上住

我受教: 那我将他们迁回来，现在府里的这些住去京郊。

不用这么麻烦。

现在府里的那些废物，既不得妹妹喜欢，留着不过浪费钱粮。

都赐死吧。

我握拳，指甲牢牢扎进肉里。

十几条性命，他轻飘飘一张口，就要全部夺去。

公主怎会有这样的阿兄?他怎配做公主的阿兄?

所幸，对太子怀恨在心的，并不只有我。

7、

父王驾崩那日，百官齐聚宫城。

世家联合发难，以太子在先王病重期间饮宴玩乐为名，逼太子下罪己书退位。

谢相胜券在握: 请太子下诏。

世家、百官齐齐跪下，请太子下诏的呼声传遍大殿。

若孤不肯呢?

谢相: 那就别怪臣不讲情面

赵老将军早就带人候在殿外，闻言佩剑进殿。他失了儿孙，心中只余怨恨，世家一笼络，便掉头对付王室。

刀剑相逼。

阿兄冷笑道: 王权天授，你们这些蠢东西，以为联合起来，就能抗天?

紧闭的殿门再次开启。

国师进门，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禁军。

以及，盛装的我。

朝臣议事，国师来做什么?

我扬声: 国师乃父王亲封一品，谢相来得，他为何来不得?

谢相面色难看: 那公主一介女流，又是为何来此?

谢相要窃我冯氏江山，我姓冯，为何来不得?

谢相: 公主慎言。臣何曾想要这江山?

他不敢明着窃国，他欲废掉阿兄，另立谢贵妃幼子为帝。

王座上摆个身怀谢家血脉的傀儡，躲在背后摄政掌权。谢相，好盘算

只可惜。

我掷下染血的金步摇，直面群臣: 谢妃与父王情深，已自裁追随父王入了黄泉

那步摇是谢贵妃的陪嫁，谢相面色变了。

我继续缓缓道: 五弟年幼，失去母亲，啼哭不止，双目失明，如今太医正在诊治。

谢相脱口而出: 什么?

面部有疾者不能即位。

公主好狠的心肠那可是你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