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升起

唢呐声中，我躺在殡仪车里诅咒全世界。

未婚夫发和别人的官宣照。

我秒赞: 去死。

我爸打来电话，质问我为什么骂妹妹。

我回: 你也去死。

战至正酣，殡仪车却突然被追尾。

司机唯唯诺诺，不敢理论。

我抄起喇叭就要替他骂。

可后车的人下来，却是我高中暗恋三年、十年未见的人——

俞北。

1

高中三年，同桌两年半。

但时隔十年再见，没有寒暄。

俞北没认出我。

他甚至连头都没抬，下车后一直拿着手机。

好看的眉皱得很紧。

留个联系方式，定损后把赔偿单发我，我赶时间。

司机大哥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讨好型人格。

被追尾的是他。

点头哈腰送上联系方式的人也是他。

像极了以前没长嘴，又不敢发脾气的我。

俞北应该真的很赶时间，留完联系方式就要上车走。

眼见他拉开车门，我忙喊: 俞北

回过头来，他终于看见了我。

该怎么形容他的表情呢?

震惊、诧异、难过……

好像还有一点要哭了。

太复杂。

我读不懂，也没心思读。

将喇叭藏到身后，我朝他嘿嘿一笑。

还记得我吗?我是余南。

好久不见。

2

的确好久不见。

久到高中总是白衬衫、少年气息拉满的温柔微笑男神，变成皮衣跑车、不苟言笑的寸头酷盖。

痞帅痞帅的。

眉眼比念书时更深邃，气场也更强了些。

他盯着我怔了很久。

垂眼再抬头，眼里的情绪突然一扫而空。

刚刚还忙着要走，这会儿突然不忙了。

余南?

去哪儿?我送你。

我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挂着白花的殡仪车队。

实在没好意思说，我要去殡仪馆参观焚化炉。

找烧炉的师傅混个脸熟，让他到时候把我烧得好看点。

于是随口撒谎: 不去哪儿，我刚下班。

好在，司机大哥没戳破我。

他也没追问。

点点头: 走吧，我送你。

犹豫一秒，都是对他这张脸和我三年无果暗恋的不尊重。

从能躺的殡仪车换成两座豪车，我没有一点不习惯。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多年不见，有些尴尬。

车里很安静。

静到只能听见我手机嗡嗡的震动声。

打电话的还是我爸。

他锲而不舍。

我挂断。

他打来。

我再挂。

他终于，开车的俞北余光一瞥: 不接吗?

不太敢接。

因为十分钟前，我躺在殡仪车里。

故意拍了一张照片，发进那个江序拉的、但我一次都没有发过消息的家人群。

知道你们不会送我，我自己热热闹闹送我自己，祝我下辈子别遇到你们这群傻逼。@所有人

他打电话，肯定是骂我。

不接。

倒扣手机，我想熄掉屏幕关机。

然而手指一滑，却不小心按到接听键。

下一秒，余念的哭声从听筒传来。

姐姐，你怎么能骂人呢?

我受伤了江序哥才送我去医院的，你再生我的气，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是不是有点不好?

呵呵。

我这暴脾气，还忍什么忍?

傻逼。

去死。

林榕的声音尖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我: 用嘴说的。

你也去死。

附赠一个微笑表情。

终于，我爸坐不住了，破口大骂: 你要死吗?赶紧道歉，别逼我收拾你

我不怕: 对啊，我要死了，你也要吗?

我亲爱的爹地?

他又骂: 你、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当初就该让你妈把你打了不该生下你

我: 反弹反弹，不听不听。

3

大约没想到，从前上个讲台都能结巴死的我，今天骂人能这么流利。

俞北瞪大眼睛，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终于没忍住问: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骂人了?

昨天。

明明是他要问，我正常答的。

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呼吸一顿，突然哽住。

一手轻握方向盘。

一手摸出烟盒，用嘴叼出一支烟，点燃。

余南，听说……你要结婚了?

他深吸一口。

缭绕的烟雾里，用余光看我一眼。

不是在备婚吗?为什么在殡仪车里?

我: ……

笑不出来了。

他挑话题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

和他的解题思路一样，一针见血。

4

其实是，我要死了。

二十岁，没惹任何人。

但惹上了脑胶质母细胞瘤。

晚期，癌细胞扩散。

属于就算手术、化疗，也没两个月能活的绝症。

发现的契机是昨天，我爸让我带江序回家吃饭。

知道是鸿门宴，但我还是带人去了。

因为我想借机和他们一家说清楚，撇清关系。

果然，菜还没上桌，江念就把我拉到泳池边。

她叽里咕噜说什么，我其实并没听清。

只知道她突然发疯将我推下水，自己也跳进来，揪住我往下沉。

嘴里还喊着: 姐姐，我错了。

救命

我爸和余念她妈林榕喊得很配合。

林榕: 念念，快救念念她姐姐会游泳，她不会

我爸: 江序，你快救救我女儿，我也不会游泳

神他妈的他不会

二十年前趁我妈怀孕，去水上乐园勾搭上林榕的是谁?

是谁我没法说。

因为我被余念拽着在水里沉浮，呛到意识模糊。

直到她被人拽上岸，保姆给了我一根杆，我才勉强爬上岸。

余念大概在泳池里磕到了头，头上血红一片。

江先生，求求你，快送我女儿去医院。

这一家人，仿佛在演短剧。

更狗血的是。

作为我未婚夫江序，竟然真的答应了。

在医院里排队等检查的时候，我终于想起余念在泳池边说的是什么。

她说: 余南，知道你向江序哥求婚那天，他为什么迟到两个小时吗?

因为那天，他和我在一起。

在酒店。

不错。

追我的虽然是江序，但求婚的是我。

我爸有病。

一个中年发家的小小暴发户，什么不学，非要学人家豪门里联姻那一套。

不想被他联姻嫁给六十岁老头。

我只能先一步，向江序求婚。

尽管因为余念多次争吵，我对他已经没什么感情了。

拿到结果从医院出来，当晚我还是给江序发去短信。

可他没接。

电话也没回。

整整一夜。

今天一早，还更新了一条带图的朋友圈。

图片里，病床边。

他和女人十指紧扣。

而女人的无名指上，有一颗浅褐色的小痣，很明显。

是余念。

既然骂都骂了，怎么能少了他呢?

想到这儿，我解锁手机，翻开江序的朋友圈。

点赞。

飞快评论: 安息。

做完这些，我长舒一口气。

对上俞北视线，目光坦荡且舒坦。

撒谎不打草稿: 嗯，不结了。

未婚夫死了，我刚送完他回来。

小时候听外婆说，人走的时候，如果是热热闹闹送走的，下辈子就能顺顺利利，有好福气。

嗯……这样怎么不算热闹呢?

想必他也很开心。

5

俞北笑了。

嗤笑。

斜我一眼，眼神劲劲儿的。

他不信。

虽然以前他也爱笑。

但那时候他待人温柔，说话温柔。

笑容更是温暖大方，像个小太阳。

非要形容的话。

有点夹、有点装。

而现在……

说吊儿郎当吧……

也不吊。

但这种多吊一分欠揍，少吊一分油腻，要吊不吊的才最勾人。

有点要命。

大约人要死了，不想留遗憾。

心念一动，我脱口道: 俞北，我以前喜欢过你。

俞北不笑了。

可能没想到话题为何如此跳跃?

他惊得手里的烟都掉了，方向盘一扭，车险些飞出去。

好在不是高峰期，路上车不多。

仅仅片刻，他便稳住方向盘。

也稳住呼吸。

不知道恼怒什么，他突然回头狠狠瞪我一眼。

余南，耍我好玩?

嗯?

哪里就耍他了呢?

我实话实说而已。

但有点完。

他瞪我的眼神，好像更带劲了。

让人心痒痒的。

——

提问: 死到临头，老天塞来一顿曾经想吃，却没吃到嘴的美餐。

这个便宜是占?

还是不占?

6

有便宜不占王蛋。

可能我脸皮比较厚吧。

仅仅犹豫一秒，我就侧身，在他脸颊亲了一口。

盛情邀约: 怎么耍?

要不前面停一停，有个酒店。

刹车猛踩。

车停了。

这一次他瞪大眼睛回头，一言不发地皱眉看我。

眼神中有探究、有疑惑，甚至还有延绵不尽的痛苦。

琥珀色的眸底，仿佛有暗涌浮动，氤氲着风暴。

漂移的刹车没能杀死我的色心。

他的眼神当然也不能。

看什么看?

再看我，我就再亲一次。

现在的我，思想上是巨人，行动上也是。

解开安全带，我俯身，捧他的脸，亲他的唇，一气呵成。

但和我想象中的接吻不一样。

因为我睁眼看他，他瞪眼看我。

两个人都屏住呼吸。

仿佛只是在完成一场嘴对嘴，谁先呼吸谁就输的游戏。

直到一声突兀的，余南，你们在做什么?

他才猛然惊醒，身子后仰退开。

好事被打断，我意犹未尽地回头。

发现刚刚没注意到，现在才看到，车竟然刚好停在我租的公寓楼下。

而江序脸色青黑，正站在车外。

敞篷的车没有盖儿，方才的场景他一览无余。

他看看俞北，又看看我。

表情阴沉，几乎咬牙切齿。

他是谁?

出来，我们谈谈。

身后，俞北的声音同样不善。

未婚夫?不是死了?

我脸不红心不跳: 哦，还剩一口气，现在是前任。

再看江序，嬉皮笑脸。

嗨，前任。

来打个招呼呗，这是现任。

7

江序的表情很精彩。

黑了又青，青了又黑。

仿佛在表演变脸。

余南，昨天你害你妹妹受伤，我才送她去医院。

我是在帮你，你在群里闹什么脾气?

帮我?

哦。

对。

他仿佛有什么圣父情结，致力修复我和家里的关系。

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去给我爸和林榕送礼。

就是在本该我们单独见面的约会时，不打招呼将余念带来。

甚至自作主张，给我和那一家人拉家人群。

他总说为我好。

为我好?

好到余南床上去?

果然，笑容不会消失，只会复制。

这次我笑了，气笑的。

身子一歪，倒进俞北怀里。

余念受伤你照顾她，我生病也需要人照顾。

合理。

大约没料到我还敢当着他的面和别的男人亲昵。

江序猛然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 余南，我们要结婚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

做什么?

他又提醒我了。

平静地拿出手机，牵起俞北的手，十指相扣。

我迅速拍下照片，编辑和江序的同款朋友圈。

未婚夫出轨继妹后，我和初恋破镜重圆。

点击发布。

我朝江序挑眉。

学你啊。

你看看呢。

江序看了。

我身后的俞北也看见了。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突然搭在我肩上。

他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学他?

那岂不是真要去酒店?

俞北的话让我有些诧异。

想回头看他的表情，但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捉住，根本来不及。

下一秒，江序拉开车门，将我扯了下去。

余南，那条朋友圈不是我发的，是余念拿了我的手机。

还有酒店……那天只是意外，我都可以解释……

手腕被捏得生疼，我也来了脾气。

懒得听江序撒谎狡辩，我推他: 解释什么?

我们结束了，你爱和谁在一起和谁在一起，和我没关系。

他不松，手上力道更大。

婚是你求的，你说不结就不结?凭什么?

当然谁好看我选谁，赶紧松开

江序不松，猩红着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将我捏得更紧。

他用力，想将我拽进公寓。

但一步还没迈出去，他的手腕也被人抓住了。

是俞北。

他抓我。

俞北抓他。

谁也不愿意放开。

仿佛三角形，具有燃冬的稳定性。

很难评。

当然，俞北的声音很好评。

好听。

耳朵聋了?

没听见她选我吗?

十年不见，看来他只是外表痞帅。

骨子里还是个文人。

费什么话?

我一脚狠狠踹出。

趁江序赤吃痛松开我，惨白着脸捂裆，拽起俞北就跑。

跑啊

愣什么愣

8

俞北的车开到起飞。

我在车上笑得直不起腰。

可能忍了又忍，实在受不了我的音波攻击，他皱了皱眉: 能不能闭嘴?

我拒绝: 不能。

俞北你知道吗?我活了二十年，头一次像今天这样畅快

风声和着我的笑声，吹得我眼泪直泛。

看。

敞篷车就这点不好，连眼睛都睁不开。

大概察觉到我的情绪波动，俞北没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开车，车速越来越慢。

直到车停在市郊的人工湖边，我安静下来，眼前突然一暗——

俞北往我头上盖了一顶棒球帽。

风太大，坐稳。

帽檐被他压低，几乎遮住了我整张脸。

视线被阻隔，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微沉。

闷闷的，像夹着乌蒙蒙的雨水。

其实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治病吧……余南。

车外很喧嚣。

车里却突然安静下来。

仿佛有尖细的嗡鸣声来自天际。

好一会儿我才回神，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我有些意外，鼻尖也越来越酸。

难怪呢。

难怪他上一秒还忙，下一秒就不忙了。

难怪时隔十年第一次重逢，他看我的眼神那样那样伤感。

难怪他知道江序和余念去酒店。

难怪我什么都没说，他就知道我住哪儿……

你调查我?

调整呼吸，我咧嘴嘿嘿一笑，想打破沉闷的气氛。

一来就劝我治病，不会喜欢我吧?俞北?

我发誓，我只是想转移话题。

可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俞北接话。

而我整理好帽子，一抬头，就坠入他深不见底的眸子。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缓缓伸手，修长的手指在我额头轻轻一戳。

声音很轻: 别岔开话题。

呼吸一窒，我顿了顿:

所以……毕业那天的告白信，学校的紫藤花走廊，你为什么没来?

你就那么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