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机妹妹

小礼堂开完了会，人快要走空了。

云廷学长还坐着没走，几个学生干部围着他嘻嘻哈哈说笑。

我一眼看到自己的包就摆在他脚边。

云廷，这是那西瓜学妹的包吧?

一直等她干嘛?扔这儿算了。

哪个班的啊?看看里边装没装着校园卡。

云廷勾起脚尖，把我的包往桌下踢了踢，开口依旧没什么语调: 放着，别翻人东西。

我很难堪地喊了声是我的。

缩着肩膀蹲在他脚边捡起来，战战兢兢地检查包里的卡还在不在。

云廷居高临下地瞥我一眼，往旁边挪了挪腿。

他拿一包酒精棉片擦自己的手，从指肚擦到掌心手腕，手机、表带、钢笔和笔记本封皮挨个擦过去，把带过来的东西全部消了一遍毒。

酒精棉片用完一张，丢开一张，好像今天接触过书桌的每一处都沾染了十万个病菌。

做完他曲起腿，顺手把右边鞋帮也擦了。紧抿着唇，眉眼厌恶。

云廷，你那洁癖还没治好啊?

嗯，脏。他答。

酒精熏着眼。我蹲在他脚边，那一瞬间，一种更深的难堪砸在我背上。

我在他们这样的人眼里，大概也是肮脏的病菌。

太难堪了，我拿起包就跑。

听到几个干部在后边笑。

哈哈哈，这西瓜学妹还挺逗。

又土又虚荣，背个真包也跟背着 A 货一样。

估计是省吃俭用买了个包，没钱花了来这儿骗了呗。这年头好多女生都这德行。

云廷，你说呢?

我在门边顿住脚步，听到那句宣判我人品似的话。

确实，挺滑稽的。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们，不知道女寝楼里有个东西叫闲置群，女生们会在里边低价卖自己不喜欢的衣服包包。

他不知道我妈连着两个学期拿被罩给我裹的行李，平时提着上课的护舒宝帆布袋又受了同学们多少嘲笑。

这个包包，是我在大四学姐那满屋的旧物里，用 18 块钱精挑细选拣出来的自尊。

2

没得到这笔助学金，我妈并没有病得更重。

我也没有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被强制退学。

我想厚着脸皮向三个室友借点钱，借条模板都写好了，看到她们吃着外卖刷综艺笑喷的样子，又把借钱的话生生咽下去。

我不能。

头顶是她们三人出钱装的空调，25℃，很舒适。

我不能蹭着她们的空调，再跟她们借钱交学费。

大家的大学生活很开心，我怎能总是做个扫兴鬼?

学费扣费失败的短信每天一条，都是下午 5 点左右到。于是每天上课到这个时间点，手机震动一声我都要心悸好久。

班长私聊催了几次，辅导员也轻描淡写问了问情况。我问学费能不能分期，他们都没有办法，我只好改口说会尽快交齐。

打开银行卡看了看，妈妈攒的一千块已经打过来了。

还差 2300 块。

这 2300 块让我吃不下饭，睡不了觉，也开始连夜地做噩梦。

小礼堂被质问、被嘲笑的一句句，都长进我的噩梦素材里去。越过乡下竹林里的蛇、越过村里每夜亮起花圈灯牌的小卖部，变成我梦里最可怖的东西。

那是好多人的声音。

许小琴，你是个杜撰贫困材料的骗子。

装穷姐，要不要脸啊?

还有婶婶关上门跟我奶说的小话: 别人家丫头念个初中，早早出去挣钱贴补家里了。琴儿她拿了一万奖学金，也不说孝敬咱老娘，藏得严严实实砖缝缝、炕底下我都翻遍了，愣是找不着她藏哪，这妮儿心里头鬼大着哩

……

我猛地坐起来。

头发被冷汗打得湿透。

天还没有亮。

我床上没有台灯，便打开手机的手电放进置物篮里，轻悄悄爬下床，搬了把凳子坐在小阳台上翻校园群里的信息。

新生互助群、校内勤工群、校外兼职群……

很多兼职信息都是团长凌晨整理好的，每天几十项，列在一个很粗糙的表格小程序里，确认接单就在那项后边打个√。后台会有团长给派单，将发起人的手机号码私发给我们。

代课一节 10-20 块，要点名的专业课贵，我不敢接，怕再遇上违反校纪的事。

选修课，大家都叫水课，老师不点名，没什么风险。

早操出勤一次 5 块，骑车刷代跑 3 公里 10 块……还有代打印、代取快递这样的活儿总是抢手的，零零碎碎赚不到多少钱。

晨风有点凉，吹一会儿困意就散了。

每打下一个√，我都往备忘录里记时间。

6: 50—7: 20，代早操 5

7: 20—7: 50，二食堂粥和包子窗口代送外卖

14: 00—15: 30，英语作品选读 30，不点名，小概率提问或听写

……

我把除了自己专业课之外的时间排得满满的。看着微信里每天几十块的进账，数着 2300 块的缺口被一点点填平。

这是唯一能叫我心安的事。

3

那段时间我发了疯似的赚钱，从早到晚死死盯着兼职群，找高工价的单子接。

来钱最快的要数卖校园卡，卖 WiFi 增强器，卖床褥被子，还有上楼推广商业重疾险。

这些兼职很招人白眼，每一次都是把自尊心放在地上任人踩。

可越是开学季，发单的团长越是不停地催，他们也有业绩考核。

这时候的推广员是最招人嫌的。

烦死了你们这些人一天来十遍啊

看不到门上写着『闲杂人等止步、请勿打扰』吗

对不起。

我每天都要讲好多遍的对不起。

可每一个寝室门上都贴着请勿打扰，我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只敢趁着晚饭后新生们闲聊打游戏的时间去敲门。

第一周只推销出去三张校园卡，提成 150 块。

天热，我心里又急，一步两阶地爬楼梯时，忽然觉得鼻子发痒。

一伸手，摸到一把血。

我其实不晕血的，可这满手的血还是把我惊得头晕眼花，赶紧抓着栏杆站稳，找了级台阶坐下，着急忙慌翻书包找卫生纸。

鼻血啪嗒啪嗒往下滴答，我急出一身汗，又要仰起头把脖子往左边伸，不敢让鼻血滴到包上，别提多狼狈。

那一条干净的白裙停在我身前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有香味的手帕纸带着柔软的边角，放在我面前。

别仰头啊，流进气管更难受。

带着点促狭的笑。

是个穿着白裙的漂亮女生。

谢谢。我拿纸堵在鼻子上，瓮声瓮气地跟她道谢。

她没理我，步伐轻快地爬上一层楼，朝着新生寝室的方向去了。

低头瞧瞧身上没留下血点子，我去洗手间抹了一把脸，打算接着推销。

却看到白裙女生站在一间女寝的门前，轻轻敲了三声，又三声。

门从里边被打开。

学妹们好。她展出一个得体的笑，朝着门内说: 我是校园互助社团的社员卢佳怡。开学一个月了，学妹们有遇到什么困扰吗?

我整个人呆住。

……卢佳怡?

那是每天挂在我们校园卡推广群提成表里第一行的名字，几乎在群里封神了。上周单单一周，她推销出去十多张手机卡，提成和奖金有小五千块。

……校园互助社团?

哪有这个社?分明就是学生兼职的校园互助群

学姐快进来

她被几个新生热情地迎进寝室里。

门没有关，我停在门口偷瞄瞄地听她们聊天，听着卢同学温柔地给新生解答。

她好有耐心，不紧不慢，语速适中，说话又俏皮。

新生刚来学校，又同为女孩子，围着她叽叽喳喳数不尽的问题，从社团、选课、学校活动又问到转专业的事，她都一条条地解答。

也听到卢同学很轻松地把话题引到: 你们也爱刷剧呀?都是白天刷么?啊?晚上刷呀，学校每晚 11 点断网，你们流量够用么?

……她就这样好轻松的，卖出了三张校园卡。

剩下一个女生还没回寝室，都被室友一个紧急电话召唤了回来。

四张，提成 200 块。

几个新生还请她吃草莓。

我缩在门边听着，真是欲哭无泪。

这间寝室我上周就来过的啊她们好冷漠地说不需要，谢谢然后砰地关上门的啊

我那个傍晚什么也没做，就这样跟着她转了一排寝室。

一直到她走完同层最后一间寝室后，卢佳怡学姐轻轻瞥了我一眼。

在偷师呀?

我脸颊腾地烧起来，连忙说: 对不起。

偷呗，我又不介意。她笑了声，慢悠悠地上了五楼，任我在后边跟着。

我得以仔仔细细地观察她。

步伐不紧不慢的，裙子熨得平平展展，胸前挂着别针校牌，上边写着自己的学院和学号，看着就令人信服。

与我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我也眼睁睁看着她走上五楼后，在公共洗手间停下来，对着镜子用散粉粘掉脸上的汗，梳顺了刘海，摘下胸前的别针胸牌，从口袋里取出另一枚胸牌别上。

新的胸牌上边写着国际教育 14 级   程楠。

我又被震惊了

她两块胸牌还是不一样的名字

这个不知名的女生瞧着我的蠢样，笑弯了眼睛。

校规不允许学生进寝室楼推销，万一被举报了, 就会失去评优评先的资格。

校牌是在学生科补办的，查得不严，交个工本费就可以了。

……这、这样被抓到了不违规吗

她对着镜子补了点口红，说话间, 那种介于学生与成熟女孩之间游刃有余的魅力镇住了我。

我是关心新生生活的学姐，挂靠的是校园电信营业厅, 出售的是比营业厅更便宜的 9 折套餐，省去了她们大热天排队办手续的时间。

有谁会去细究我的专业、我的真名叫什么?闲的呀?

我攥着背包带，从镜子里照见自己的模样。

好难看。

头发蓬乱，满脸是汗，下巴上爆出一排痘痘，纸巾卷成筒堵着一侧鼻孔。

头回换了个角度, 去思考我总是进不去寝室门的原因。

也许，并非是新生冷漠, 也不是推销多么招人厌恶。

是每一次，我都匆匆忙忙地敲开门, 打起笑脸，急吼吼地掏出套餐传单给她们看。

39 块的套餐多少分钟多少 G, 49 块又是多少分钟多少 G，干巴巴念一遍, 就意图把校园卡卖给新生。

而好的推销，是要先引导对方讲出自己需求的。

她已经补好了妆, 要走了。

我抱着包呐呐说: 谢谢学姐……我偷学了你的窍门，以后你去哪栋楼，我就换一栋……

她又笑起来。

怎么，怕抢我生意?

我今年大四了，没什么课，秋招完就要离校去实习了。

我很想加她一个微信, 没开口又憋回去了。她顾虑被举报，大概也会觉得被加微信会有压力吧。

佳怡学姐冲我眨眨眼: 加油啊, 小笨蛋。

她背着身挥挥手，很洒脱地走了。

留下了一只梳妆镜送给我，蓝色外壳, 塑料质地，很轻，里边夹着一把齿梳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