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述卖油翁的故事

到中间一个男同学时，他站起来大声道:

陈康肃公善~射~

最后两个字，他故意加了重音、扭曲了腔调。

逗乐了全班同学。

见他的烂梗颇有成效，他还得意地问我:

老师，我只是在正常背课文，不算违规乱纪吧?

您也不会想歪的对不对?

我无所谓地摆摆手。

你的真实意图你自己心里清楚，今天这篇课文不会对我的人生造成任何影响，但对你们——就不一定了。

一语成谶。

后来，高考默写正好抽到这段话。

两分虽然不多，但这一年，我们班有不少同学因为这两分，与理想的大学失之交臂。

1

我叫白晓，是高三（二）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接手这个班时，我就知道这会是一场硬仗。

青春期的荷尔蒙在教室里肆意冲撞，混合着高考的巨大压力，发酵成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

而这个班恰好有一个焦躁的引爆点——张扬。

张扬，人如其名，张扬得近乎跋扈。

他不算顶聪明，却总爱卖弄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尤其是在我的语文课上，他把对文学的亵渎当作彰显个性的勋章。

他最擅长的，就是在那些优美隽永的文言文中，用他那肮脏的想象力，挖掘出所谓的黄色内涵。

讲杜甫的《石壕吏》，那沉郁顿挫的诗篇，描绘着战争年代底层人民的无尽苦难。

我正讲到试图引导学生体会那种时代悲歌时，张扬的手唰地一下举了起来。

他的脸上带着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促狭又自鸣得意的笑容。

老师，我有个问题。

他站起来，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这诗里说『有吏夜捉人』，后面又说『三男邺城戍』，『老翁逾墙走』。

家里就剩个老妇人了，您说，这官吏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啊?

男的都抓走，女的也不放过……

他配合着挤眉弄眼的表情，身边的几个男生立刻爆发出心领神会的哄笑。

笑声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严肃的课堂氛围瞬间被搅得稀碎，杜甫的悲悯情怀被他轻佻地踩在脚下，碾成了一个低俗的段子。

我捏着粉笔的手指微微泛白，指甲掐进了掌心。

张扬同学，

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战争时期，征兵的对象主要是青壮年男性，这是基本的历史常识。

请你不要用自己狭隘且无知的想象，去曲解诗歌，更不要侮辱一位伟大的诗人。

我的语气已经十分严厉，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他嬉皮笑脸地坐下，嘴里还小声嘀咕:

开个玩笑嘛，这么较真，真没劲。

那几个跟着他起哄的男生也附和着，投来不以为然的目光。

那堂课，我几乎是靠着最后一点教师的职业素养才撑下来的。

那种无力感，像是挥拳打在棉花上，对方不仅不痛不痒，反而嘲笑你用力过猛。

这样的事情并非孤例。

学习白居易的《琵琶行》，更是成了张扬的狂欢。

当读到轻拢慢捻抹复挑时，他用一种黏腻、怪异的腔调拖长了声音朗读。

每个字音都仿佛在舌尖上滚过，充满了不堪的暗示。

全班又是一阵骚动，几个女生羞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

我忍无可忍，把书重重地拍在讲台上。

张扬你站起来

他慢悠悠地站起来，一脸无辜。

老师，我怎么了?我就是按照字面意思念啊。

『拢』、『捻』、『抹』、『挑』，这不都是弹琵琶的动作吗?难道您想歪了?

2

他就像个无赖，明知故犯，却总能用一层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的伪装来挑衅你的底线。

我看着他那张挑衅的脸，他身后那些或看热闹或附和的同学，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我严厉地批评他，告诉他文学是神圣的，不容许如此龌龊的解读。

这种哗众取宠的行为只会显露他的浅薄与无知。

他依然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甚至在我的批评声中，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微笑。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与权威对抗并引人注目的感觉，他认为这让他显得与众不同。

比那些只知道埋头苦读的同学更成熟，更懂内涵。

那天下午，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办公室，一句话也不想说。

太阳穴突突地跳，胃里也一阵阵地抽痛。

同办公室教数学的李老师看我脸色不对，给我倒了杯热水。

白老师，又被那个张扬气着了?

她叹了口气。

我捧着热水杯，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怒火再也忍不住，我向她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情况。

李老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她已经快退休了，带过一届又一届的学生，见过的张扬恐怕比我见过的学生还多。

等我说完，她才缓缓开口:

小白啊，我刚当老师那会儿，也跟你一样，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学生。

看到那些不走正道、不爱学习的，就痛心疾首，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是自己没教好。

我曾经为了一个网瘾少年，三番五次去网吧抓人，跟他家长谈，跟他谈心，结果呢?

他当着我的面保证得好好的，一转身就又溜了。

那段时间，我吃不下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血压也上来了。

她拍了拍我的手背，眼神里满是过来人的沧桑与通透。

后来我才想明白，我们是老师，是教书育人的，但我们不是神。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改变不了一个一心只想往泥潭里跳的人。

我们的职责，是把知识清清楚楚地教给他们，把做人的道理明明白白地讲给他们。

听不听，学不学，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也是他们自己的人生。

她指了指窗外，操场上正有学生在打球，充满了活力。

我们能做的，是为那些愿意听、愿意学的孩子点亮一盏灯，指引一条路。

至于张扬那样的学生，你该批评的批评了，该引导的引导了，他屡教不改，那是他自己的问题。

你把自己气出病来，谁来管那些想好好学习的孩子?

我们肩负着使命，但更得先爱惜自己的身体，这样才能站得更久，培育更多代学生啊。

不得不说，道理虽然人人都懂，但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别人的教导又是一回事。

李老师的话，像一道光，劈开了我心中的迷雾。

是啊，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一个拒绝成长的学生身上?

我为了他的烂梗而愤怒，为了他的挑衅而失眠，值得吗?

他把我的苦口婆心当作耳旁风，把我的谆谆教诲当作老古板的唠叨。

我再投入更多的感情，也只是徒劳的自我消耗。

3

那天之后，我仿佛想通了什么。

我不再刻意去关注张扬的一举一动，不再因为他的一句烂梗就气得浑身发抖。

他再在课堂上抖机灵，我只会用最平静的目光看着他，不予理会，然后继续我的讲课。

当全班的焦点不再因我的激烈反应而聚集在他身上时，他的表演也渐渐失去了市场，变得索然无味。

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那些渴望知识的眼睛上，放在了那些认真记笔记的沙沙声中。

我依旧认真负责，但不再奢望能改变张扬。

我只是在等待，等待生活给他上最深刻的一课。

我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

高考的脚步声，已经踩在了六月的门槛上，沉重而急促。

教室里的空气混杂着汗水、笔墨和青春期特有的味道。

每一个学生的脸上，都写满了如出一辙的疲惫与茫然。

像是在一场漫无边际的浓雾里航行，只能凭借着试卷和红笔批注构成的微弱灯塔，辨认前路。

为了提高效率，我决定组织一场开火车式的课文背诵。

这是最经典也最有效的办法，能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不给任何人开小差的机会。

今天我们复习古文，

我站在讲台上，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从第一排第一个同学开始，一人一句，我们把所有古文过一遍。

谁卡住了，或者背错了，站起来朗读全文。

班级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又安静下来。

大多数同学都立刻挺直了腰背，目光炯炯地盯着课本，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做着最后的准备。火车缓缓开动，起初一切都异常顺利。

我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看到的是紧张、是专注、是拼尽全力的认真。

我的心底泛起一丝暖意，这便是我坚守此地的意义。

为了这些愿意奔跑的孩子，我必须站得笔直，为他们挡开一切不必要的风雨。

然而，我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个角落。

张扬。

他歪歪扭扭地靠在椅子上，一条腿甚至架在了前排同学的椅背上，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松垮和不屑。

他没有看书，而是和同桌挤眉弄眼，嘴角是那抹熟悉的、令人厌恶的讥诮笑容。

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心中默念着李老师的话。

我们不是神。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火车还在前行，速度越来越快，气氛也越来越热烈。

终于，在绕过大半个教室后，这趟高速列车即将抵达它最危险的一站。

前一个同学站起来，用清脆的声音背完了他的那句古文。

她坐下了。

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张扬身上。

我看到他身边的几个男生，已经提前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坏笑，肩膀因为强忍着笑意而微微耸动。

轮到他背诵《卖油翁》的第一句了。

4

张扬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甚至没有去拿桌上的语文书，而是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种即将登台表演的、夸张的郑重。

他环视四周，很满意自己成为焦点的效果。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充满了赤裸裸的挑衅。

他用一种黏腻、扭曲、充满市井流氓气的怪异腔调，故意拉长了音调。

硬生生拖成了一声响亮而淫邪的——陈肃康公善射~~

那个字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瞬间引爆了整个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