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京华

战功赫赫的将军和救死扶伤的医女，他二人成了良缘。

我则是多余的恶毒前未婚妻。

有人说: 沈锦棠始乱终弃，肠子都该悔青了。

还有人说: 女帝师有眼无珠，丢了那么好的未婚夫。

竹马冷嘲热讽，沈锦棠，你可别告诉我，当年的事，你也有难处你弃我、辱我，凭什么以为，我还会要你?

而我……

被十九岁新帝困在御书房，他从背后抱住我，故意哈气，

恩师，霍将军有新欢了。朕听说，想要忘记一个男子，就得找另一个。

朕毛遂自荐，想……以下犯上、欺师灭祖。

1

阔别三年，再次见到竹马，他已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还带回了一个容貌秀丽的医女。

他与医女的风月佳话传遍京都。

救死扶伤的医女，守卫疆土的将军……就连路人也感叹一句，真是一对碧人。

而我，身为他的前未婚妻，则成了恶毒对照。

长街两侧，人头攒动。

我手里捏着三年前求来的平安福，却忽然意识到，霍岩大抵已经不需要了。

他一身劲装，骑着一匹悍马，姿容俊朗，比三年前更为丰神俊朗，已褪去了一身少年气。

他怀里的女子，小家碧玉，时不时回头与霍岩对视。

两人四目相对，还真是深情款款。

霍岩这股眼神，我十分熟悉。

从前，他也会用同样的目光，看着我。

平安福被我收了起来。

我忽然想起从前，霍岩也会带我去郊外骑马。

年少时，性格活泼，他将我抱在怀中，策马驰骋。

我难免羞涩，你我还未成婚，这样是不是不成体统?

霍岩笑起来，腼腆又阳光，怕什么?你我迟早要成婚的。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会抱别人骑马。

从前，我一直以为，我与霍岩是天赐良缘，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独一无二的。

以至于，此刻，我恍惚了好一阵。

他也会抱着别的女子骑马。

心头有股怪异的感觉在蔓延，有些发胀。

眼睛干涩，我被人群挤退数步。

我戴了幂篱，可奇怪的是，总觉得有道目光看过来。

霍岩与医女断开视线后，偶尔会四处张望。

也不知他在看谁。

我耳朵嗡鸣。

听见有人提及了我的名字。

哦……

是在嘲讽我呢。

沈大小姐始乱终弃，她万没想到，霍将军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如今，霍将军已是霍家家主，此次又有军功傍身，可谓风光无限呐。

沈锦棠，估计肠子都悔青了吧。

沈大小姐算什么劳什子第一才女?依我看，就是个见异思迁的蠢货。

沈锦棠这下可惨咯。她退过婚，无情无义，如今都二十岁了，还能嫁给谁……自作孽不可活啊

嘘……人家如今可是女帝师呢。

霍岩的背影逐渐往前。

我僵在原地。

好半晌，才转身回府。

按着我的计划，今日，我本该与他见上一面。

我有太多话想同他说。

可……

看见他怀中抱着医女，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2

一回到家中，父亲便找我谈话。

棠儿啊，你与霍岩……你可见到他了?说上话了么?

我缄默不语，眼前一直浮现出霍岩与医女，共乘一马的画面。

父亲见我如此，唉声叹气，你已经等了他三年，如今都二十了，不能再耗下去。一个女子，能有几个三年?

听闻，他与那医女已经私定终身，只欠补上一场大婚。

你素来有主意，眼里容不下沙子。霍岩有了旁人，你哪能忍受?

我给自己倒了杯浓茶。

我素来不喜苦味。

可今日，这盏茶愣是品不出苦涩。

我表面依旧是沈家独当一面的大小姐，莞尔一笑，父亲，女儿什么都明白。且再等等，女儿便能继续往前走。

父亲不解，等什么?

到底等什么呢?

明明没有任何可能了。

等自己再无任何感觉。

父亲又问，你放不下霍岩?

我摇头苦笑，父亲也说了，女儿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又岂会放不下。

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

我也是凡胎肉体，总得有一个缓和的时间。

女儿早就告诉过父亲，活着并非只有男女之情。女儿也有自己的夙愿要去完成。

父亲性子中庸。

祖父仙逝后，沈家在朝中逐渐势微。

他又唉声叹气，都怪爹无用，沈家没有男儿撑起门楣。你小弟也才五岁。全靠你一手筹划，沈家才没站错队，可惜啊……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

我不想听父亲哀怨。

好在这时，宫里派人过来传话。

我是女帝师，新帝曾是不受宠的二皇子，幸好他足够争气，让我赢了一次，不然……当真难以想象，沈家如今会是怎样的落魄……

今日，宫里设了洗尘宴。

主角是霍岩。

我却被宫人领去了御书房。

刚一踏进殿牖，宫人自觉退下，还从外面合上了门。

皇上?

我唤了一声。

忽然有人从背后将我一把抱住。

我吓了一跳。

下一刻，耳畔传来新帝的声音。

他已经快弱冠了，是成年男子的嗓音，身量高大颀长，下巴抵在了我的头顶。

老师，别怕，是朕。

我试着挣脱。

这不是新帝第一次抱我。

上回宫宴醉酒，他也失态，一会喊老师，一会又喊沈姐姐。

皇上，别闹

新帝不依，双臂将我搂得更紧，恨不能将我摁进他的体魄。

我感觉到了明显的抵触，不由得低喝，墨玄夜你该纳妃了

血气方刚的皇帝，后宫不能没人伺候。

新帝有两幅面孔，人前人后截然不同。

他非但不松开，还附耳轻笑，朕的名字从你嘴里喊出来，竟格外好听，朕很喜欢，再多喊几声。

我，你……

新帝故意哈了口气，循序渐诱，朕知晓你今日心情极差，你晌午亲自去了一趟朱雀街，也亲眼看见了那一幕，何必如此呢?

话本子里说，要想忘却一个男子，就得物色一个新的。朕帮你忘了他，可好?朕要毛遂自荐。

3

新帝的唇开始不老实。

我又一次大不敬，道: 墨玄夜你放开我是你的老师

墨玄夜呵呵低笑，牙齿已经咬住了我的耳垂。

力道不轻不重。

但足以令我不适。

这家伙的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想起几年前，我悄悄将他从冷宫运出来那日，这人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甚是乖巧，还跪在我面前，行了拜师礼。

眼下这个登徒子，是想欺师灭祖么?

墨玄夜呼吸不稳了，可他心情似乎很不错，你若喜欢老师这个称呼，朕日后夜夜这样唤你。

霍岩不是良配。他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沈姐姐，你看看朕，这几年，你与朕才是最亲的人呐。

朕与你一次次共渡难关，又一次次死里逃生，这又何尝不算是同甘共苦?霍岩有了新人，可朕是你的呀。你还有朕

我被他闹得有些热了。

皇上，你到底想做什么?

墨玄夜捉弄我的耳朵，朕……想以下犯上、欺师灭祖，不知老师可否准许?

我，皇上

幸好，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动静。

墨玄夜用牙齿摘下了我的耳坠子，他笑得风流，颇有几分少年气，还将那只耳坠子藏入了怀里，朕拿到手，便是朕的了。

门外，阉人道: 皇上，霍将军已经入宫，官员也到齐了，宫宴快开始了。

墨玄夜终于松开我。

我立刻后退两步，忙理了理衣裙与发髻。

耳坠子成要不回来了，只能作罢。

女帝师也是要面子的呀

一会去了宴席处，至少得保住体面。

墨玄夜嗓音恢复清冷，对门外道: 朕知道了

转头，墨玄夜又笑眯眯看向我，老师，你同朕一同去宴席处。

他这是生怕别人不起疑啊

我叹气，心想着，墨玄夜到底还年轻，幼时又那般凄苦，他这才喜欢粘着我。

等到扩充了后宫，他就不会这般难缠了。

天下美人何其多。

谁离了谁，都会照样过日子。

霍岩曾说过，此生非我不娶，若不能与我长相厮守，他便去死。

可他去了边关，仅一年，身边就多了一个医女。他甚至与旁人一样，将我视作蛇蝎美人，他也不查清楚三年前的真相。

墨玄夜也会很快对其他女子感兴趣。

踏出御书房之前，墨玄夜突然神色认真，霍岩带了医女入宫，可能会求朕赐婚，老师……你要有心理准备。朕不允许你太过伤心。

我面上没什么表情，是，皇上。

墨玄夜盯着我的眉眼，以后，私底下唤朕的名字。

我，……

看来，选秀迫在眉睫。

新帝，他这是想女人了。

4

霍岩的确带了医女入宫。

二人坐在一块，男子伟岸，女子小鸟依人。

霍岩甚是疼惜医女，亲自给她布菜，又或是夹点心，无微不至。

我的席位，刚好可以瞥见霍岩与医女的一切动作。

我怀疑，这是墨玄夜故意如此安排。

我心中的确酸涩。

但并非因为不舍霍岩。

更多的，是对曾经春心萌动时的感慨。

从前，霍岩也会对我无微不至。

原来，他对哪个女子都能这般温柔细致。

忽然间，我便觉得，曾经的好……也甚是廉价。

他给我的，也能给旁人。

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心中涌上一股怪异的感受。

我不知该怪造化弄人，还是该怨人心凉薄，又或者，缘分使然……

我垂眸品着果酒，此刻，竟还能抽出几分心思，替新帝物色合适的京中贵女。

想到新帝年轻，又精力旺盛，此次选秀至少也得挑七个贵女。

这时，我听见了霍岩的声音，皇上，臣要以军功，求娶一女子为正妻。

我抬头，霍岩刚好看过来。

宴席上，数双视线扫来扫去，一会看我，一会又瞥向霍岩，还有人偷偷看医女。

霍岩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朗声道: 皇上，陆轻衣姑娘虽是医女，出身不高，但她心地善良，对臣一心一意，更是与臣共患难，对臣不离不弃。此等女子，堪为世间良配。

臣求旨赐婚，想许诺她一份尊荣。她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

她也是臣见过最良善的女子。霍家就该娶这样的女子进门，方才不辱祖宗光耀。

霍岩话音落，宴席上陷入诡异的安静。

无人不知，我与霍岩曾是未婚夫妻的关系。

并且，三年前，是我在霍家出事后，提出了退婚。

霍岩如此大肆褒赞另一个女子，分明是在含沙射影。

他捧了新人，踩了旧人。

言下之意，便是——我非良配，也不善良，且不配嫁他。

他寥寥几句，直接否决了我，给我冠上了污名，也抹去了过往种种。

他所踩低的，不仅仅是我这个人。

还有……我与他的……那一段情。

我品了口果酒，脑子里却在想，赵侍郎的嫡女，与曹尚书的孙女，皆容貌姣好，知书达礼，可以选入后宫。

到了此刻，我不禁一愣。

霍岩三年前骂得很对。

我没有心。

不然……

怎还有心思考虑皇上的选秀?

可事实上，的确如此。

饶是我心头酸胀，也不妨碍我一门心思考虑正事。

5

墨玄夜轻挑剑眉。

我明白他的表情。

这是不悦了。

我忽然很担心他会乱说话，忙瞪了他一眼。

墨玄夜却视而不见，他如今是帝王，再不是当年被人欺辱的冷宫皇子。

呵……朕还以为，霍将军是个智睿之人。倒是朕高看了霍将军。不得不说，霍将军的眼光，大不如前了。

霍岩一怔。

刚才还满脸得意的医女，登时脸色难看起来。她好不容易稳住的体面，也忽然崩塌，手足无措起来。

我又瞪了一眼墨玄夜。

他不疾不徐，神色缓和，不过，朕很喜欢成人之美。既然霍将军想求娶民间女子，朕便允了。下月便可大婚。届时，朕亲自登门喝杯喜酒。

霍岩前一刻，还像下定了决心，此刻又似乎不高兴了。

他紧蹙眉头，闷声道: 臣……谢皇上赐婚。

说着，墨玄夜就命御前太监拟了赐婚圣旨，生怕霍岩会后悔似的。

霍岩与医女双双跪下谢恩。

不知内情的大臣，纷纷道贺。

霍将军与陆姑娘情投意合，天赐良缘呐。

恭喜将军，祝将军早生贵子。

墨玄夜除却赐婚之外，还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另有大婚所需的龙凤玉扣、送子玉观音之类。

墨玄夜给予了功臣最大的祝福，霍家祖祖辈辈的男子，皆是品行高洁，从未有休妻另娶的恶习。霍爱卿，你可一定要善待陆姑娘。朕既亲自赐婚，便也算是你二人的媒人。

新帝意思昭然若揭。

他在明示霍岩，这对夫妻永不可和离，死也要绑在一起。

霍岩跪在当场，许久没有反应。

医女侧过脸，轻唤了他两声，他这才听见。

霍岩，……是，皇上臣……领旨

我所在的席位，实在太不巧。一抬头，便与霍岩对视上了。

这次，我没有回避目光，而是大大方方举杯，恭贺霍将军即将新婚大喜。

霍岩对我大抵还有怨气。

他已经将我踩进尘埃，他赢了，本该欢喜。

但此刻，他却冷沉着一张脸，几乎怒视我。

当着我的面，霍岩搂着医女起身，二人十指相扣，双双回到席位上。

6

长公主是个话痨，还是个最爱看好戏的主儿。

今日宫宴一开场，她的一双眼睛状若铜铃，不停打转。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并没有上演三个人的爱恨情仇，她当然不甘心。

长公主扬高嗓门，沈帝师，你这耳坠……怎少了一只?

我在外人面前，素来雅量端庄。

绝不会发生丢失耳坠的失态事件。

墨玄夜轻笑了一声，朕的老师，耳坠……莫不是被什么人叼去了吧?

言罢，墨玄夜当场下令，来人，将贤文太后的私库打开，里面的耳坠子都拿出来，朕要孝敬孝敬老师。

我哑口无言。

这对姐弟，真是恶趣味相投。

很快，宫人端来无数奇珍异宝。

贤文太后已故，她可是天下首富之女，私库里的东西随便拿出一件，也价值不菲。

这份圣宠太过惹眼，已有不少官员窃窃私语，恰逢我饮多了果酒，便暂时借故离席。

才吹了片刻的风，竟碰见了医女。

我不欲和她纠缠。

可她偏要与我迎面撞上。

见我止步，医女轻轻蹙眉，沈帝师，你在防备我?

我言简意赅，谈不上防备。但我与你并无交情，亦不想有任何交集。

医女上下打量着我，她眼中的记恨实在明显。

我就不懂了……

她已经得到霍岩。

我如今是个局外人，她大可不必如此。

她理应站在一个胜利者的角度。

医女颔首，道: 将军说，此生与你决裂，才是最正确的事。他还说，与我相见恨晚。

我淡淡哦了一声，那他可曾告诉过你，是我不要他的?我不要的人，你却视作珍宝。

医女怒了，你……

我本不欲多言，是她挑衅在先。

这时，霍岩大步走来。

不，更确切的说，是跑了过来。

这一幕倒是似曾相识。

从前，他每次来见我，也是用跑的。

他爱人的方式，一直没变过。

霍岩站在医女身侧，他眼神古怪。

却在医女楚楚可怜楚楚望向他时，霍岩看着我的眼神忽然冷了，沈锦棠，轻衣胆小，你别吓唬她

他生怕自己的宝贝疙瘩会被欺负了似的。

医女有点小聪明，忙附和，帝师大人，是民女不懂规矩了，这就给大人下跪请安。

霍岩一把拉住了她，沈锦棠，你如今可真会摆架子我霍岩的妻，不必跪你

看着这一幕，我嗤笑了一声。

霍岩怔愣住，你笑什么?

我无视霍岩，看向医女，我不会与你争，你大可不必跟我玩这一套，你会的……都是我玩剩下的。毕竟，我在你未婚夫眼里，就是个狡猾恶毒的女子。

医女柔柔弱弱，身子一软，像被一句话吓到了。

霍岩无暇顾及我话中的意思，将医女打横抱起。

我只想眼不见为净。

可霍岩却在我身后大喊，沈锦棠，我就是要你亲眼看着我，如何宠爱别人。这些本该属于你。是你自己不要

我并未止步，头也没回。

霍岩更怒，又道: 沈锦棠，我会让你后悔

后悔么?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沈家还得靠我扶持起来。

今日还得继续给皇上物色贵女。

怎一个日理万机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