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重晚晴前一句

他母亲更握着我的手言辞诚恳:

我们家不讲究家世、样貌这些外在东西，是我与安歌见了你就欢喜。

明明见着沈安歌不加掩饰地皱着眉头，我依旧欣然应允。

直至沈安歌的心仪之人登门拜访，告诉我只因高僧算出我是难得的旺夫旺家之女，沈家待我只有暂时的利用之心。

我依旧与沈安歌同游同往，日日厮混，欲定下婚约。

后来我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沈安歌日日执拗求娶，我却轻笑一声:

沈小侯爷，我向来无意婚嫁，恕不奉陪。

1

我与小侯爷沈家议亲次日，姑苏知府的独女陆闻雪便亲热上门寻我，关切地与我讲了一个大秘密:

哎，只因我姑母嫁入沈家，我知道些内情，不忍心你受骗。沈家与你议亲，只因有人算出沈家来年有一劫数，你是那个有大福之人……

陆闻雪目光紧盯着我，见我似是没什么表情，又拉过我的手温柔开口:

若是沈家小侯爷愿意和你好好过日子，也便算了。可那沈家小侯爷昨日还在秋日宴上说……说你样貌平平，根本配不上他只愿你安分守己，到了时候老实滚蛋。你说这哎……

陆闻雪一面状若不忍，一面却将沈小侯爷难听的话一字不差地传达。我状若未闻，只低眉顺眼，刻意做出一副难过的样子:

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小侯爷，可我们谢家如今只有长兄一人在外操持，我不想……

陆闻雪没得到预想的反应，自然不肯罢休，又压低声音凑近道:

哎，我也是把你当手帕交才与你说这些。我听说，你父亲当年给你留了丰厚嫁妆，这些年沈家那状况，咳，只怕就是奔着你……

我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陆姐姐，我们谢家败落已久，长兄刚刚娶妻，也要为自己考虑。实话说，我那些嫁妆早就被嫂嫂……若是奔着钱财补贴家用的目的，沈老夫人何苦选我，我……

陆闻雪听我在这呜咽嘤嘤半天，不耐烦地起身，又意识到不对，硬生生按住自己的不屑，生涩道:

妹妹，姐姐也是心疼你，只盼你坚韧些，别难过了。

我几乎想偷笑，她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

我甚至还知道陆闻雪才是沈安歌心仪之人，她上门劝诫，不过是想搅和我与沈安歌的婚事。

可她却不知道，旺夫大福之说，与父亲留下的丰厚嫁妆，本就是我为沈家特地杜撰的谣言。

2

沈安歌来邀我参加陆夫人办的秋日诗会。

服孝三年，及笄后我还未出过谢家大门，沈安歌敷衍地将我领到女眷处匆匆离开，连话都不愿与我多说一句。

各路女眷，更是无人有理会我的意思。

陆闻雪一改昨日热情，只与几个姑娘瞧着我低声嘀咕，时不时有些乡下丫头的嘀咕声刺进我耳朵里。

倒是沈夫人一见我便笑意盈盈，招手唤我:

谢家丫头，快过来，你们瞧瞧，我相中的这个未来儿媳好不好?可惜还没应了我家。

眼见几家夫人附和称赞，陆闻雪已经快哭出来，陆夫人神色明显有些不愉，讥诮地看着我:

早听闻谢御史文采斐然，家风甚严，谢家大郎亦以学识动天下，可谢姑娘却未曾上过城中女学，不知可有父辈遗风?

我低下头:

自是比不上父亲与兄长分毫。

陆夫人不屑轻笑，那神色如她女儿一般桀骜:

虽为女子，可要做大户人家的主母，万不可大字不识一个。我家雪儿虽然顽劣，可诗字一直得了先生妄赞，一会诗会，雪儿也带谢姑娘去玩玩，可别日后落了谢家脸面。

我低头称是，扬唇轻笑。

若说别的，我不敢狂妄，可我自幼与父亲四处云游修习，诗字两艺，连父亲都摇头感慨比不过我。

好诗好字好文采

此诗可论魁首，无异议。

姐姐，这诗做得甚好，你是如何想的?

诗会至一半，亭中便传来交口称赞，有一小姑娘真拉着我的手，亲热地问道。

陆闻雪脸色却难看至极。

雪儿，你可让让其他妹妹，别尽出风头

陆夫人见不着亭中状况，只朗声嘱咐道。

刚刚拉着我手的小姑娘掀开帘子，拿着我的诗往长辈处走:

陆夫人，陆姑娘可没出风头，她的诗可比不过谢姐姐，真不愧是谢御史后人。

这姑娘是宁王独女，来此处游玩，自然不用给知府夫人面子，只将诗交予她母亲手中。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好诗，好姑娘不愧是谢御史家的孩子，夫人送你只金钗，当作魁首之礼。

宁王妃拍掌笑道，招我过去，又瞥了一眼一旁坐立难安的陆夫人。

这诗可比什么小姑娘自怨自艾的感慨大气多了。若是故步自封，自以为是，倒是容易被当作笑话。沈家找的好姑娘，待你出嫁，我来为你添妆。

宁王妃开了口，众人纷纷应和。沈老夫人惊奇地拿起诗仔细阅览，又将目光将我扫了个遍。陆闻雪嘴一撇，几乎要哭出来，可陆夫人这会却没空管她，涨红了脸。

3

扬名诗会上，沈安歌并未高看我一眼。

可我自是有选择他的理由。

兄长与我的关系从来不好。

父亲辞官多年，只与我四处云游。他走了科举的路子，认了陆知府做恩师，心中怨怼很深:

为何父亲名扬天下，学生众多，却连儿子的仕途都不肯开口求来。

他不喜嫂嫂古板，时常带些青楼女子或暗娼回家厮混。我那时性子刚硬，指着他鼻子讲理，拿剑将他吓得大惊失色。他气得要关我禁闭，要我绝食三天反省。

父亲知晓情况后罚他，他看着我的目光愤恨，不像看着妹妹，倒像看着仇人。

父亲与陆知府一向政见不合，后来早逝也与他气愤脱不开干系。

父亲葬礼上，他与族人连祠堂都不让我进去拜祭。

女子污浊，不可惊扰祖先清净。

我伏低做小求他，眼泪都流干了，最后只能自己在房里为父亲守孝。

三年孝期一到，他早有预谋地将我随便丢到什么人家。

五十岁未娶妻的富商，四十岁的知府续弦，若不是做妾室丢了他的脸面，只怕做妾他也不挑。

连嫂嫂都来劝我妥协:

女子总有这么一天的，终归以夫婿为天。

若不是有福女与嫁妆传闻，沈家上门求娶，只怕我现在已经被囫囵送进了哪户人家里。

沈家内里虽早已出了许多问题，可毕竟看着花团锦簇，但这是我扬名最好的选择。

沈安歌性情风流顽劣，却样貌不错，曾经也是个掷果盈车的翩翩公子。

而翩翩公子的情爱，不正是写下扬名天下的诗句之紧要体会么?

4

诗会过后，不知从何处传出了我旺夫旺家族之说。

因着宁王妃的青睐，谢家上门求亲之人更是踏破门槛。

大约是在沈夫人的督促下，沈安歌也被迫殷勤了些。

他与我兄长关系突然密切，时常被我兄长带回家中做客，用殷切目光看着我:

谢小姐，又见面了。

谢小姐，你何时再作诗?若是有机会，我想拜读。

他更是时常托人给我带些不值钱的小玩意: 逛街时瞧见的小木偶，听说如今姑苏城中姑娘们一时兴起喜欢的口脂，摊贩上遇到的特别簪子，山间采的花，还有河边捡起的形状特异的石头……

这般用心，却不值钱。

只因我在他心里，也不值钱。

日子久了，他越发情真意切:

雨怜，我这扇子缺个穗子，你若是能为我打个穗子，我……

我眉眼低垂，默不吭声。

我的贴身丫鬟秋月却急切出声:

沈小侯爷，奴婢就是冒死也要说，沈小侯爷送的东西我们家姑娘十分喜欢，可我们家姑娘在家中日子难过，竟是连一套像样的头面都没有……

沈安歌闻弦知雅意，送的东西也终于值钱了些。

这样踏进谢家门的人，也不止沈安歌。

可无论有多少上门求娶的公子，显而易见，受人追捧的才女，不过是证明男子大度的证据。

若是能只需花言巧语与不值钱的小玩意便拿下的女子，也便是自己风流韵事的证明。

有才学的妻妾，也是要为他们打穗子、补衣服的，最多再与他们谈谈风月。

若是正经与女子讨论民生社稷，那可真是傻子了。

5

就比如，半月后会有一位曾拒绝成为太子少傅扬名天下的汪夫子，即将来到姑苏城论道一月。

先指点诗句策论，挑些感兴趣的书生教导，再进行三日论道，探讨民生。

若诗作能得他点个头，此人足够炫耀几年。

若是能有幸地跟着他修习一段时间，受他点拨，此人必将成为来年春闱中举的热门人选。

姑苏学子都已经在纷纷想方设法递拜帖求见，哪怕是不求功名的富家公子，也想证实自己，沈家也不例外。

只要是能与汪夫子搭得上话的。

可传言陆家在各种机缘巧合下，请来过一位受夫子点拨的先生教导自己的独女陆闻雪。

一时各种追捧溢美之词，蜂拥而至。

陆闻雪还有闲情上门挑衅:

谢妹妹，不会因为不知道哪里窃来的一两句佳句，听了一句夸赞，便真把自己当才女了吧。

我羞怯一笑:

自是比不上姐姐的，不过是王妃谬赞。

你算了，谢妹妹，十日后便是汪夫子来姑苏城的日子，临时的住址在这，妹妹这样有真才实学的，可千万要抓住机会。

陆闻雪将一张写着地址的请帖留在桌上，施然离去。

我拿过请帖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请帖看着与真的无二，不知是哪里来的仿制高人，可用的墨和纸，却都不是那挑剔老头乐意用的。

届时拿着假请帖登门拜访，只怕就丢了大人。

不过我也确实想那老头了，他来姑苏，我无论如何都该去尽尽孝道。

只是不知道届时陆闻雪发现，汪夫子的关门弟子晴先生，是个女子，还是她心心念念打脸的我，又会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