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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史孟玉故事背景

佚名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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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的《梁史孟玉故事背景》小说内容丰在这里提供精彩章节节选:我及笄那雪得很他说要退我问是否想清楚他不目光看向我的身我的庶妹在他的目光中惨白了而眉眼缱1.向郎你可想清楚了?我坐在下而上是我的父亲和继天灾人民不聊瘟疫、兵乱、旱灾、蝗皇城中的圣人流连内求仙问值此乱我无心办什么笄只在家中同父母兄弟办一场家宴便纵然简纵然只有家人作纵然只有继母为我绾可也终究是我的及笄之...

主角:向三郎,向氏   更新:2025-07-23 16:5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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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及笄那天,雪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我问他,是否想清楚了。

他不答,目光看向我的身后。

我的庶妹在他的目光中惨白了脸。

而他,眉眼缱绻。

1.

向郎君,你可想清楚了?

我坐在下首,而上首,是我的父亲和继母。

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瘟疫、兵乱、旱灾、蝗灾。皇城中的圣人流连内帷,求仙问药。值此乱世,我无心办什么笄礼,只在家中同父母兄弟办一场家宴便是。

纵然简陋,纵然只有家人作陪,纵然只有继母为我绾发,可也终究是我的及笄之礼,他贸贸然上门,礼无好礼,话无好话,开口便是要退婚,饶是我在先生的培养下早已宠辱不惊,也不由得激起两分火气。

我看向我的父亲,他沉默地望着我,他的嫡长女受辱,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出好戏。

我倏然微笑起来,道: 郎君此次登门,可曾知会令尊令堂?

那向氏三郎白净的脸庞红了起来,细细看去,连脖颈都是红的。

自然是知晓的

他的声音大了两分。

虚张声势罢了,我都能听出他的外强中干,我的父亲如何不能?

胞弟阿璠霍然起身,却又被阿兄按下了身子。

如今父母俱在,岂轮得到他开口。

我对向三郎行了一礼,随后对着仆从吩咐下去。家仆为我献上笔墨,一同奉上的还有一只宝匣。

我并不爱习字,但先生为了磨练我的性子,硬逼着我日日抄书,硬生生练出了一笔好字。也得亏先生教导,否则今日哪怕无人去看,烂字也是丢脸。

笔墨勾横,我书就一封退婚书交由他,另有定亲信物。向三郎没想到会这样快,清俊的眉眼显出了错愕。

他抱着东西,正不知如何是好,我招来仆役,指着他说: 赶出去

孟玉,你——

永原向氏的公子向柯,丰神如玉,飘然若仙。他的美名和才华传唱在街头巷尾,私语在闺阁之中,流连在青楼楚馆,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人拿着扫把赶出去的一天。

我着朱红披风,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旁人对这名冠永原的郎君指指点点,看他的手在颤抖,雪絮落在他的身上,混合了泥土,弄脏了那件流光锦缎的无瑕白衣。

我道: 向氏三郎,向孟素来通家之好,自家大人起约定我二人指腹为婚。如无意外,本该三月成婚。今日乃我及笄之礼,你无故登门,且无拜帖,又无贺礼,空口白牙便要退婚。孟氏自问并无礼节不周之处,敢问郎君,何故辱我孟氏?

向柯的脸一寸寸雪白下来,我疑心是我看错了,他本身生得白,不像我,素日来修习弓马,同他站在一起,倒衬得他女相。

向柯低声道: 我不知今日是你及笄,他日会赔罪的。

我问: 离成婚还有三月,你同我退婚,可是心有所属?

他不答,目光看向我的身后。

我平静无波地望着他,道: 向氏矜贵,不敢高攀,还望禀明君家大人,切莫搅扰我孟氏女前程。

仆从奉上的宝匣装着我二人定亲的信物,本是由我阿母保管,阿母过世后,便由我保管。

我将匣子掷出,砸在了他的额角,收了几分力,却也将他的额角碰得鲜血淋漓,更显狼狈。

府邸大门沉重地关上了,我转身,看到庶妹惨白的面色。

2.

向柯这一闹,倒是将我这及笄的氛围搅扰了个干净。我招呼大家入席,天寒地冻,唯恐这饭食凉了,可我庶妹阿灵却跪在了廊下,不肯起身。

她的生母宋氏今日围观了全程,自然知晓了女儿的不对劲,也忙不迭地跪下,唯恐我迁怒她女儿。

我知晓,她是怕我的

自家的姊妹,何故如此?

父亲坐定,问跪着的妹妹: 你为何要跪?

阿灵对着父亲叩头,道: 阿父,儿有罪,向氏三郎今日退婚辱没阿姊,与儿有关。

父亲淡淡地唔了一声,不辨喜怒。

阿灵道: 阿姊同二兄还未归家时,向氏郎君常来家中寻大兄读书,因着阿姊不在,郎君初来乍到,只以为儿是阿姊。后又常常过府,伴着弟弟妹妹们玩耍。儿昔日只以为郎君为着阿姊,善待儿同弟妹,孰料就在半月前,他……

说到这里,竟像是难以启齿,阿灵掩面痛哭。

我转了转手中的茶盏,道: 姨娘们带着弟弟妹妹先回去吧,今日灵儿的话若是我在外头听见只言片语,倒要看看诸位弟妹能挨多少板子呢?

弟弟妹妹们齐齐道了声是。

我最小的妹妹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跤,整个人都在打颤。

阿灵瑟瑟发抖,我沉默不语,倒是继母萧氏不忍心,道: 灵儿进来说,你现在年纪小,别冻出毛病。

那女孩终于肯进来了,只是进来仍旧不敢坐,跪着回话: 他趁夜翻入儿的闺房,道是对儿情根深种,此生非儿不娶。儿不敢做出这等造孽之事,他道是儿被阿姊欺辱,不敢面对,说着说着竟要强来,错非使女机警,进了屋子,只怕儿立刻便要碰死。阿姊这些时日同阿父在营中,儿不敢张扬,今日他来退婚,儿惶恐,只怕他还会做出事情来

我低声吩咐阿蛮几件事,她领了命,便悄声下去了。

宋姨娘见我品茶不语,立刻叩头道: 女郎,都是奴婢无用,教坏了灵娘,奴婢只求您看在灵娘年纪尚小,又是您的骨肉至亲,饶过她。奴婢定会对灵娘严加管束,绝不再叫她做出此等败行丧德的事。

我揉了揉眉骨,问她: 姨娘可记得自己的身份?

宋姨娘战战兢兢,伏跪在地。

我道: 看来是知晓了。阿母在时,也对我讲过姨娘是读书人家出来的,不过家道中落,这才为人妾室。娘子未过门的时候,灵儿住在我的院中,我原想着你母女过得不容易,没叫你骨肉分离。如今你道是将灵儿教坏了,姨娘容我知晓,读书人家出来的姨娘,怎将灵儿教得如此胆小怯懦,是非不分?

说到这里,我再无悦色,将手中茶盏掷出,茶盏碎裂,惊得宋姨娘一阵战栗。

阿灵吓得哭声都止住了。

我问她: 这件事,姨娘是否知晓?

阿灵流着泪点头。

也是她不让你说出去的?

是。

我冷笑: 一个外男,还是你未来的姐夫,强闯进你的闺房,我同阿父不在,可是娘子还在,她是你的母亲,你不去和母亲说这件事,却要同姨娘说。说就说了,姨娘让你不说,你还真不说?你是博远侯的二小姐,将门的贵女,怎的一点骨气也没有。若是你在旁的人家,或是旁的时候遇上这事,那便是无媒苟合。届时一条白绫吊死,便是你想要的?

阿灵哭成了泪人。

宋姨娘哀求: 女郎君。

我怒极反笑: 难道姨娘打着让灵儿嫁入向氏的主意?向三郎深夜探访女子闺房,败坏我妹清誉,难道就是什么品行端正的好人了?府内何等森严,若是他一个动静喊出来,他倒是风流了,灵儿就得去跳河。我倒还不知,姨娘如此拎不清啊

宋姨娘嗫嚅几下嘴唇,到底没说什么。

萧氏看够了,唤阿灵起来。阿灵怯生生地看我一眼,只是我余怒未消,面上表情也不好看,她又是一个哆嗦,跪在那里瑟瑟发抖。

萧氏并不着急,亲自下了座位,将阿灵拉起来,语气和缓温柔: 灵儿从此住到我的院中,也跟着你哥哥们去读书。好孩子啊,何必妄自菲薄,你又做错了什么呢?

主母问她: 你错了吗?

阿灵的眼泪已经止住了,却仍旧不敢说话。

萧氏的目光温柔专注。

阿灵低声说: 我没错。

大点声。

我没错。

父亲也露出和缓的笑意。

阿蛮回来了,对我点了点头,我说: 主君,娘子,灵儿今日受惊了,让她回去歇着吧

萧氏看向父亲,见父亲点了头,她才温柔地说: 灵儿,歇着去吧今日便搬到我的院子中,不要怕,阿父和阿母都在。

阿灵被使女带下去了,而宋姨娘却还跪在地上,不知何时迸发出力气,扑到父亲的脚下,哭求道: 主君,主君,灵儿是妾的命啊,您不能让娘子把灵儿带走。

父亲踢开她的手,道: 主母理应管教子女,你将我的女儿带成这样,这笔账,还是看主母该如何发落你

他看我一眼,道: 阿玉,随我来

我道了声是,便跟上了。

将所有的繁杂事扔在了身后。

萧氏望着父女二人的身影,叹了口气。她今年不过二十五六,娘家落败得早,她带着母亲独自支撑门户,后来嫁入这博远侯府,虽然人情练达,自信也有才干,可处理这一大摊子事,还真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明明年华正好,却觉得自己即将未老先衰。

看着几乎要哭昏过去的宋姨娘,她对使女说: 寻几个粗壮嬷嬷来,将宋氏堵了嘴关到北院,即日起为灵儿抄经祈福,不得踏出一步。

使女领命而去。

3.

我以为父亲会带我去书房,却没想到,父亲带着我登上了城楼。

永原城中自有宵禁,可谁敢阻挡刺史的车马?

雪下的越发地大,城内一片空茫茫,唯独更夫打更的声音被拉得很长。

我望着城内的屋舍,偶尔有几家灯火,想必百姓是存够了过冬的柴草,不必一家人依偎在一起勉强取暖了。

登上城楼,父亲的肩上头上尽是雪花,我也不遑多让,父女二人站在一起,倒像是两个雪人。

父亲问我: 阿玉,你看到了什么?

我努力睁大眼睛,只有白雪映出的光。

阿父,儿愚钝。

我诚实地回答。

父亲叹道: 你可知为父如何起家的?

我知晓。

孟家虽出自云川孟氏,阿父却并非以家族恩荫授官。

昔日阿父一脉因着家主无能,产业败落,兼之早逝,孤儿寡母受尽了欺凌,全仗着祖母自立,靠着一手好女红勉勉强强将阿父拉扯大,一双眼睛便是这样生生熬坏的。

长大的阿父读书不成,又不甘埋首田间,索性离家投军,立下志向要当顶天立地的男儿。

彼时这大胤正是水深火热之际。内有叛乱,外有蛮夷,阿父生有凌云志,兼有好胆识,战场之上屡立奇功,硬生生靠着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番事业。

彼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惹了皇城中的圣人忌惮,寻了借口卸掉阿父兵权,阿父带着姬妾儿女南下,当了越州刺史。

如今在越州已治理三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百姓无不歌功颂德。

父亲并没有等我的回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儿,向氏三郎丰神俊雅,闺中少女无不爱之,虽有不妥,你又何故将他弃如敝履?

的确如此。

越州虽然偏远,但胜在广阔,永原向氏也曾跻身《世家录》的头十位,这些年虽有落魄,但在外人看来却也是门第高华,家中子弟芝兰玉树,满门锦绣。而向氏三郎虽无意出仕,为人放纵轻狂,才情斐然,加之容色俊美,若非我阿母当年上京,同向氏娘子一见如故,互许婚姻,只怕也轮不到我去嫁他。

我道: 永原城、越州,乃至上京都以为向三郎乃是春闺梦里人,在儿看来,他不过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吧了

父亲不置一词。

我道: 当年阿母同向氏夫人互许婚姻,定的是向氏子与孟氏女。可孟氏女并非儿一人,向三郎若是爱重阿灵,大可上门向阿父禀明缘由,阿父并非顽固不化,儿也并非痴心情爱之人,何愁不能成就好事。可他夜探香闺,意图玷辱阿妹在先。搅扰儿及笄,辱孟氏名声在后。此等人,扯着轻狂不羁的大旗,行的却是无情无义的勾当。面上光风霁月,内里糟污不堪,此等小人,儿不齿之。

父亲这才看向我,看了许久,悠悠笑道: 你不像父亲,也不像你母亲,像你祖母。

我低声道: 若能类大母三分,便是儿的福气。

祖母将阿父一手拉扯大,等着阿父回家,为她挣来了诰命夫人。阿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却不是个好儿子,内院里妻妾糟乱,偏我阿母没手段,性子软绵绵的,祖母被烦扰的身体越发地差,没过几年好日子便去了。

想到这里,我又有些自嘲,阿父纵然不孝,可是子不言父过,如今我的行为,不也是不孝吗?

父亲问我: 你可知向氏三郎何故来访,既无拜帖,又不曾知会父母,急匆匆要同你退婚?

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向氏近年来虽有落魄,祖宗基业却还在,何故向柯会做出如此失礼之事?

请阿父赐教。

父亲将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我见那帛书镶嵌金玉,质地明黄,却不知自己该不该跪。这是圣人的旨意,本该放在家中请出香案日日供奉,为何会被阿父如此揣在身上?

父亲道: 只我父女,不必跪了。

雪已经停了,我借着雪地的光一字一字看得很是费力,只是看完了,却觉得心凉。

那圣旨上,御笔朱批,命我孟氏女,和亲柔然。

父亲声音淡漠,并不因圣旨的话动怒: 柔然递了国书入朝,令大胤俯首称臣,年年上供,另点了名要孟氏女和亲。

我的牙齿咬得几乎出血。

父亲是武将,以战争起家,却柔然七百里,复大胤十五城。可班师回朝,换来的是圣人猜忌,如今更是要他的女儿和亲。柔然打的什么心思,文武百官没人知晓?可他们还是妥协了。为了那点功高震主的提防心思,宁可将杀敌有功的将领的女儿送给敌人凌辱,换来勉强的苟延残喘,也不愿意将军权委托我父,去博得朝野的太平。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难道这满朝文武,难道这龙椅上的圣人,竟都是软骨头吗?

父亲道: 你同向氏有婚约,这桩和亲势必落在灵儿身上。恐怕那向三郎打的主意便是同你退亲,如此一来,你是长姐,可担和亲之责,灵儿便可免于祸患。

我冷笑: 白日我打得轻了。

父亲问我: 若是你去和亲,该当如何?

我沉默下来,细细揣摩父亲的意思。

我是阿父嫡长女,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唯独我和阿兄是由阿父亲自教导的。后阿母遇难亡故,我带着胞弟逃难千里寻到阿父,阿父更是令我饮食起居都在他院中,亲自教我弓马,询问我功课。如此偏爱,他必定是不愿送我和亲的。

只是,阿父询问的缘由又是什么呢?

阿父愿意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呢?

风声起了,我道: 若儿和亲,侥幸存活,至多五年,柔然便有了一位汉人的王太后。

父亲大笑: 到底是我儿,永不会囿于眼下。只是阿父问你,若阿父不愿送你和亲,该如何解开眼下的困境?

我思索片刻,道: 儿有三策

讲。

若是下策,便请阿父立刻为儿定亲,或寻人替嫁,或令灵儿和亲。

若是中策,便请阿父入朝辩论,依仗仅剩的兵权和声望裹挟圣人。

若是上策——

父亲目光炯炯: 上策何解?

我在方才的席上吃了两杯酒,一定是醉了。

或者是疯了。

我俯身下拜,血液在沸腾,我听着自己说: 若是上策,便请主君反了。

4.

我跪得膝盖生疼,纵使身上穿得暖和,却也挡不住无缝不入的北风,连骨头都冻住了,可血液却还是滚烫的。

我父大笑,亲自扶我起来。

父亲征战沙场时我尚未出生,可此时我却看到了那个盖世英豪。

他说: 那便反了

次月,天使携圣旨而来,封我为郡主,令我和亲柔然。

我父大怒,以其假传圣旨为由斩首,祭我孟家军大旗,我随父再登城楼,身着戎装,英武不输男儿。

他指着城外驻扎的三千将士,道: 人谓之王师,吾谓之佞臣。

那天使的头颅挂在城墙之上,为首的主将恼怒万分,却畏惧永原城兵强马壮,城墙高耸,好言相劝: 侯爷,您如此藐视皇威,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站在城墙上,如男子一般揖礼: 郑将军,昔日战柔然,你同我父尚有同袍之泽。今日陛下受奸人蒙蔽,朝有奸人;强令我出关和亲,兼有国耻。将军任由奸人蒙蔽圣听祸乱朝政,此乃不忠;用你保家卫国的本领,带着你的士兵去威逼你的同袍将女儿送到柔然任人侮辱,此乃不义。阿父在家中常对我兄弟言说当年之事,每每听到便觉热血沸腾,更是十分钦慕将军德行高尚,今日方知,将军不过如此,乃是阿父识人不清,错认忠奸。

郑将军似乎颇为恼怒,吼出的声音都带着颤: 我与你父乃是同袍,你父未曾开口,你这小儿却敢越俎代庖?

我道: 阿父乃是世间英豪,将军这不忠不义之人岂配同阿父对话?

郑将军大约是十分生气的,只是嘴硬道: 于你一人换社稷安宁,某虽不义,你可曾有忠?

我只笑道: 于我一人换社稷安宁,自然划算,只是不知将军是否读过《六国论》?却又不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此句何解?

郑将军被我说得以手掩面,想是无颜面对我父。

只是我父女二人不肯出城,又有天使的头颅挂在墙上,虽然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可谁都知道: 孟家,反了

既如此,那便如此

猎猎风声,我只听父亲爽朗而笑: 吾儿,怕否?

我握紧手中的弓,声音铿锵有力: 儿不曾畏惧,以女子之身直面此等盛景,虽死无憾。

父亲道: 为父同我儿打个赌,便赌这眼下的困境。

我问: 可有彩头?

父亲: 若你赢了,阿父送你一件礼物。

若儿输了?

父亲笑: 你不可能输。

我不可能输。

我的目光瞄准了那城下的主将,他是我父昔日战柔然的同袍,是千军万马中拼杀出的将才,是我父拜之交的好友,是逢年过节送来节礼的叔父,是与我父把酒话当年的知己。

但也是他力主送我和亲,是辱我国门的刽子手。

我松开了弓弦。

破空之声在风中消弭,那身躯倒下时面上仍带着错愕,黑暗袭来,他的耳中听得了最后一句话。

将军,汝妻子父母,吾养之。

5.

世人皆知,博远侯昔日惹圣人忌惮,兼有小人挑拨,最终解下兵权,外放为官。圣人格外开恩,恩赏保留百府兵。

若是要威逼孟氏女和亲,三千军士足矣。

可无人知晓,越州地域广阔,父亲初来乍到,面对废弛的军队、层出不穷的反贼、民不聊生的城池,是用了如何的铁血手腕才将越州治理成如今的模样。

更无人探究,那些反贼被擒后,究竟去了何方。

郑将军被我一箭射杀,余下的将士乱作一团,可他到底是有几分本事的,想必早已作了安排。他死后,他的副将立刻顶替了主将的位置,下令攻城。

父亲感叹: 到底是伯先,真真切切有几分才干,手下的将士倒有些不同凡响。

伯先,是郑将军的字。

我无力去分辨父亲的话,只被这拼杀的场景刺激得头皮发麻,热血沸腾,只恨不得能亲身而去厮杀一场。

父亲瞥我一眼,对扈从道: 取我的枪来。

扈从片刻便回,父亲将长枪扔给我,道: 这便是我要送你的礼物。

我对着父亲行了个军礼,父亲对我说: 拿上它,出城,若是赢不了,也不必回来。

我下了城楼,跨马出城。

副将是一个面容坚毅的人,我不认识他,却知道他有本事。

若非没有本事,也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迅速反应过来,接替了主将的位子。

我对他一礼,道: 将军,小侄无礼,今日冒犯,还望将军海涵。

他摇头,道: 各为其主,何谈冒犯。女郎请

我应声而上。

枪为百兵之主,今日虽新到我手中,却犹如相伴多年,极为顺手。

那副将甚有本事,与我战了几个回合,互有胜负,我沉着地坐在马上,马儿打了个响鼻,他冷静地望着我。

你和我见过的女郎都不同。

好孩儿,今日,我来教你如何与人战。

我的枪法是我父亲所授,眼前的人有能力、有战功,有与人对战的经验,可是几个回合后,他被我一枪挑落马下。

他的面容一如已死主将的错愕,可是没有机会去问为什么,我将他的头颅高高挑起,士兵们终于畏怯了。

主将死了,副将死了,再无统领之人,士气一再跌落,终于有人丢下了手中的兵器,四散奔逃。

今日之战,我胜。

夕阳西下,天地之间,我横枪立马,回身看向城楼。

父亲站在那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却知道,他是赞许我的。

随我出来的士兵看向我的目光再无审视和怀疑,副将下马单膝而跪,扈从下马单膝而跪,千百人单膝而跪。

我握紧手中长枪。

今日过后,孟氏女孟玉,将是乱臣贼子,千古罪人,红颜祸水,祸国妖孽。

可孟氏女孟玉,也会是开国功臣,巾帼英雄,女中豪杰,世间英豪。

孟玉,终将扬名天下。

6.

大胤弘佑三年春,博远侯抗旨,朝野皆惊。

消息传入国都永安城已是在一月之后,当圣人知晓那日,柔然使者尽数被诛杀在驿馆中。

无人知晓是谁动的手,朝廷视柔然如父,若非祖宗规矩,只怕这些使臣皇宫也住得。如今使臣已死,圣人躲入内帏,沉迷于丹药和美色,朝中大臣分为几派势力,扯皮拉锯,争权夺利,求自家富贵,求子孙平安,求千秋万代祭祀延绵。

在消息传递入国都的一月内,我孟家军势如破竹,连克五城。

朝廷安宁太久了。

朝中的贵人知道该如何奢靡享乐,知道夜夜笙歌,知道五陵年少争缠头,知道台城六代竞豪华。

富贵乡泡软了贵人的骨头,温柔冢磨平了胤朝文武的血性。想做官,花钱;打死人了,花钱;就连敌人兵临城下,也要花钱。

对柔然是这样,对父亲是这样。

繁重的税赋让百姓走投无路,有的饿死田间,有的揭竿而起。

我曾见过饿殍浮野,我曾见过柔然驱策边民如牛羊,我曾见过卖妻卖子称是好归宿,我也曾饿过三天三夜。

我市侩,我爱钱,所以我不要带着嫁妆和边境十五城去和亲。

我的父亲也市侩,也爱钱。朝廷慌乱中派来的天使申饬他乱臣贼子,被他当场斩杀。而接下来的天使带着十二分的恭谨,和三十箱珍宝,恭敬地请父亲原谅,陛下愿意收回令他嫡长女和亲的旨意,起复他入朝,只要他退兵。

父亲面北而拜,收下了珍宝,却又在下个月,命令对下一座城池发起了进攻。

佞臣一日不除,臣一日不退。

我看着躁动的人群,难得有些茫然。

世间为何会有军队如此容易对付?世间为何会有士兵还未开打便临阵脱逃?世间为何会有百姓看到军汉战战兢兢?世间为何会有城池如此军纪废弛?

一路行来,世人多称颂我用兵如神,可我知晓,最大的敌人不是朝廷,而是那些起义军。

父亲问我可曾怕了,我道可怕的不是杀戮,而是朝中的恶鬼。

攻打朝廷的城池,只需要几日,可收复起义的势力,却需要几年。

我从不小看百姓的力量,是以每当打下一座城池,便会经营好这块地方,接收官署,清点财物,统计人口,稳定民心,清查冤案,短短三年,竟也有了孟家承自天命的传闻。

在我孟家治下,军纪严明,百姓和乐,赋税从简。而在朝廷治下,贪赃枉法,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我转身回了营帐,对着父亲拜下,帐中尊位还有我的恩师——梅元白。他是当世大贤,我满周岁之日出山,为我起名,传我课业,教导我纵横捭阖,军事韬略。在我十二岁归家后更是劝说我父将我养在身边,免遭后院祸乱。

他在当世素有声名,天下人皆尊称梅公。

我又对恩师执弟子礼,恭谨而拜,直至他准许才肯入座。

梅公将一封帛书递给我,示意我看完。

我细细读完,心中一片冰凉。

柔然大举犯边。

就在这一河之隔,即将入京的关口,柔然犯边了。

昔日父亲在城中的内应杀掉了柔然使臣,为的就是路远难行,瞒得柔然错以为朝中还未谈妥,暂且观望,以免腹背受敌。待到柔然知晓大胤内乱之时,中郎将许信之已到达边境,稳坐中军帐。而柔然边境除了孟家军的势力,还有自立的风阳王薛重山,双方虽有摩擦,却也不可能看着柔然大肆劫掠。如此,可保边境不生动乱,父亲自可安心坐镇前方。

许信之是我父亲门生,善于征战,又懂得藏拙。大胤同柔然和谈之时,为免生乱,圣人一道圣旨将许信之召回。后我孟家清君侧,他秘密离开都城回到了边境,虽立场不明,却也保得柔然无犯。许信之此人,断不可能投降,于是我便问二位尊长: 薛重山降了?

父亲面沉如水,梅公道: 薛重山知孟氏志在天下,也知必有一战。若真叫孟氏问鼎,他便是乱臣贼子,何如同柔然密谋,倒也有逐鹿天下之可能。

我思索半晌,将自己的疑问抛出: 臣不明,许将军直面二敌,虽有盖世之才,却也难过,不知圣人该如何决断?

父亲冷哼道: 如何决断?我儿不妨再看,这是为父命人截获的圣旨。

我接过那明黄帛书,却见满纸申饬言论,命令许信之即刻班师回朝,清剿我孟家乱贼。

我看得心凉,虽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圣人的薄情狠毒,却仍旧心灰意冷。

如此昏聩君主,安能绵延社稷?

父亲问我: 吾儿欲如何去做?

我将那圣旨放在案上,起身来到中央跪下,深深叩拜,言辞恳切: 还请主公调拨人马,助许将军一臂之力。

父亲道: 许信之为人奸猾,他虽出自我门下,不支持我的立场。打的就是墙头草的主意,坚守边疆,无论谁赢,他都是功臣。此等小人,我儿也要相助?

我道: 许将军是小人,却不是佞臣。

他虽墙头草,虽不表态,虽不站队,却实打实的卫国护民,三年来边境安稳,百姓不知少受了多少罪孽。他不居恩,孟家不能不报。

朝廷给不了的,孟家给。

朝廷救不了他,我救他。

7.

雍宁郡是拱卫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郡守是个有本事的人,竟在无粮无人的情况下死守了三日之久。

他是个贤才,我自然要劝降: 郎君,大胤无道,昏君无道。君何苦将身家性命系于沉舟,何不归降,做一番大事业?

郡守道: 某既食君之禄,便忠君之事,如今天命不怜,是某的命数,愿誓死以报大胤。

我对着扈从道: 攻城

雍宁郡终是失守了。

我登上城楼,郡守已自刎殉国。

就在此时,我的扈从来寻我,对我说,郡守的府邸门庭肃然,一家十三口,皆服毒自尽,面色平静,从容而去。

我俯下身,将郡守的冠扶正,他生了一张温雅的脸,若非生逢乱世,想必也该从容坐在窗前品茗读书,他的妻子为他缝补衣物,而他的孩子从窗前探出头,古灵精怪地要逃课业。

我不懂,皇帝败行丧德,他又何苦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在注定死去的昏聩世道?

我不懂这样的人

但我尊敬这样的人

我对扈从道: 好好安葬吧

雍宁郡已克,我并未留下处理琐事,而是一马当先前往永安城。

国都永安,三百年前,大胤李氏先祖在此开国。

三百年后,孟氏孟玉,亲叩城门。

我纵马而去,今已入秋,丝丝凉雨落在身上,我的血液在沸腾,滚烫的手紧紧握着父亲赠我的赤炎枪。

城门大开,我看到了惊恐而四散奔逃的百姓,看到了畏惧而探头探脑的世家子,看到了鲜血流淌在街道上,渗入泥土和石缝中。

我踏着尸山血海而来,去成就大事业。

极目远眺,皇城中浓烟滚滚而来,忠诚的臣子被昏庸的皇帝贬谪流放,忠诚的侍卫也死在了敌人的刀下。

我命人封锁宫门,清点人口,接收官署,清查税赋和水利、农田等数字。

被士兵看管起来的宦官战战兢兢地告诉我,皇帝得知大势已去,先是大肆屠戮自己的妃嫔子女,随后着天子冕服,佩天子剑,大笑着往凤凰台去了。

我看着凤凰台的浓烟和火光,知晓皇帝自焚而死。

昔年商纣王自焚于鹿台,今日胤末帝自焚于凤凰台。

纣王是史书上遗臭万年的暴君,末帝是即将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的暴君。

不知千百年后,后人如何评说。此二人,谁更胜一筹呢?

我问那宦官: 凤凰台风景何如?

宦官伏地曰: 白玉为阶,净水为泉,奇珍异兽,花草鲜妍,仙境不能及也

此等光景,焚之可惜

8.

国都被攻下,孟氏的清君侧名号自然也就不算数了。好在这些年来经营得当,一时间倒也没什么人出来反对。

末帝就像一个筛子,忠臣纯臣都被他筛了出去,杀了、贬了、流放了,留下的皆是些溜须拍马之辈。

我命人封锁官署,清查积案,该杀的杀,该放的放。

只一人令我犯难。

大理寺卿冯清。

他简直是官员中的一股清流。

刚正不阿,耿介傲岸,封锁官署后他怒斥孟氏乱臣贼子,被投入狱中更是绝食明志,显然是不肯与我同流合污的。

我细细品读了他的案卷,游走在大街小巷,听到的都是赞美。他为了百姓反抗权贵,忤逆陛下,顶撞恩师。他的家中清寒简素,他的族人和他背道而驰,他的孩子年少沉稳。

我到他的家中,看到他的夫人正在打理菜地,荆钗布裙,神色恬淡,而他的孩子已有十二岁,在旁边高声读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夫人向我行来,对我行礼,恭敬地请我进门入座,随后为我斟茶。

她道: 贵人到访,容妾身收拾形容再来拜见。

我道: 夫人不必。

她却带着温和的笑意下去了。

我抿一口茶水,茶叶十分粗陋,但打量满室清寒,我怀疑这是他们能拿出来的仅有的茶叶了。

房子并不奢华,也不大,但胜在结实,是个遮风挡雨的住所。

再来的时候,她穿的仍是布衣,干净整齐,鬓发上斜插着一支素银钗,极为素朴,却也雅致。

她对我行礼,道: 寒舍粗鄙,招待不周,请贵人见谅。

我有些摸不准冯家的意思。

冯清绝食明志,耿介傲岸。可他的夫人却对我礼遇招待,优雅从容。

是冯氏有意为之,还是置生死于度外呢?

冯氏夫人对我道: 贵人的来意妾身明了,只是恕难从命。主君爱国为民,便是妾身与犬子也是劝说不得的。

我知晓冯郎君为人忠直,对冯氏夫人劝解并不抱期望,但我来此,见她对我礼遇,却又不解: 既如此,夫人何必殷勤招待?

夫人道: 主君十分钦慕何氏郡守为人,在贵人攻破雍宁郡时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夫君如此,妾身安敢不从命。只我家中唯独母子二人,主君临行前曾有言,道是孟氏虽为乱臣,却非贼子,治下万民无不康乐,若非王朝倾覆,山河破灭,他必引孟氏为上宾。如今主君已为国难下狱,妾身与犬子想必不能保全,对贵人殷勤招待,乃为贵人治民之举,非为国事。

我沉默,看向这简陋庭院,起身欲走。冯氏夫人将我送至门口,我对她一礼,道: 夫人高义,请受玉一拜。

夫人还礼。

我道: 今日离去后,我愿去狱中拜访先生。若得先生保全,便请冯氏为天下黎庶争命;若不得,我必保你母子二人平安,将来公子若读书有成,入朝有宰辅之资;若读书不成,隐于乡野,也可得三代太平。只望夫人与公子从此安宁康乐,莫负冯先生耿介家声。

夫人哽咽,眼中隐有泪光,以手拭泪,道: 妾身谨遵贵人之命。贵人乃天降之才,生逢乱世,创业有功,还望贵人他日登临高位,且记黎庶困苦,应天命而佑万民。

我向她发誓: 此乃我志,永生不忘。

我转身离去。

9.

我去狱中见了冯先生。

他果真是令人称颂的贤臣,端坐狱中,衣着干净,发冠齐整,虽身处囹圄,却自有一番从容风貌。

看守的兵卒得了我的嘱托,不敢对先生不敬,牢房是干净的,我进来时看到兵卒端着新做好的饭菜,见我来了,连忙行礼。

先生还是不肯用饭吗?

兵卒回答: 是的,先生自入狱中,已有五日,水米未进。小人弟兄几个每日都从酒楼买来新鲜的菜肴奉上,只是先生不肯动用,便只得撤下。

我命人拿了一壶酒,进入了狱中。

冯清眼皮未睁,我也并不见怪。

两只酒杯,我摆在案上,恭敬跪坐,对他道: 冯先生,玉来此前曾去拜访府上,同夫人和公子闲话片刻。

冯清并不为所动。

我将酒杯斟满,道: 我有一疑,能否请先生解惑?

他沉默片刻,看向了我,问: 将军乃是承天命之人,授业恩师更是当世大贤,不知如何能寻我解惑?

我看他面色青白,这两日,大约便是他的极限了。

我将酒水灌入喉中,这是从西市酒肆中打的酒,口感并不十分好,但行军路难,物资紧缺,能喝到这样的酒水已是难得,我又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我问: 先胤朝文武百官皆是尸位素餐之辈,先生身处其中,更能知晓内情。玉不解,先生如此刚正耿介之人,又如何当得大理寺卿且未曾获罪?

朝廷腐朽糜烂,清醒的人是最该死的。

冯清大约没想到我问的是这样的问题,居然露出了笑容,只是笑容里也带了勉强和无力: 圣人无道,群臣奸佞,他们总需要一个靶子,来安抚百姓,来统御民声,好让这黑暗天地,有一分亮光。

可怜他虽明晓道理,却也挣脱不得。

我若有所思: 他们恨毒了先生,却也离不开先生,只因这滔滔民意,让他们惧怕吗?

冯清: 正是。昔日我曾为了百姓,当街殴打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世家要拿我问罪,是百姓将我护在身后。我离任后,百姓送来万民伞。恩师令我入大理寺就职,百姓争相欢庆,因着他们的日子要好过了,他们终于迎来了一位青天,他们不必在受人欺压后求天无路,问地无门。百姓如此真情待我,我万死不能相负。

我在入城后曾四处行走。

瞎了眼的婆婆拉着我的手,说: 将军,您将冯郎君放了吧,他是个好人。

打铁的铁匠对我说: 若非冯郎君相助,小人的女儿便被世家子抢走,生死难料,将军请将小人的命拿走,放了冯郎君吧

浣洗衣物的少女对我说: 将军,若非冯郎君,奴便要被地痞无赖欺压投河了,请将军饶恕冯郎君吧

抱着孩子的寡妇对我说: 将军,是冯郎君为我母子二人夺回了被霸占的家业,冯郎君是个好人啊

卖豆浆的老板说: 将军,当初我因收摊晚了,挡了世家的路,若非冯郎君,我就死在了世家马下。

我看到冯清讶然的神色,方知自己落了泪。我抬手拭泪,对冯清道: 先生既不愿出仕为官,那便离开吧

见他不语,我道: 昔日我总不信朝中竟有先生一般的人物,今日见了方知世上还有光亮。如先生所言,玉虽是乱臣,却非贼子,从前不愿杀先生,现在不舍杀先生,既如此,先生应当离开,同妻子团聚。

冯清微笑,对我道: 将军高义,只是冯某不识抬举,愿与大胤共存亡。

我站起身,质问他: 先生效忠的是大胤,还是万民?

冯清问我: 有何区别?

我道: 何氏郡守效忠大胤,城破之日举家殉国,从容赴死,未曾有怨怼之色,我敬之。先生欲以死报国,可却又因我施仁政,约束军纪,令夫人对我以礼相待,今日一番彻谈,可见忠的是万民。既如此,我孟氏掌天下,同他李氏掌天下有何分别?先生出仕为官,且看我孟氏是否有利万民之举措,也好过枉死狱中,徒留遗憾。

冯清看向我,目光奇异: 某究竟有何用处,竟让将军如此待之?

是的,父亲座下能人贤才辈出,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冯清呢?

我对他道: 先生,我也曾被欺压过。

10.

博远侯嫡长女,乃是惊世骇俗的女子。

拜当世大贤为师,习弓马刀枪之术,着男装,好争斗,性狠毒。

阿父疼我二十年,可他曾指着我说虎狼心性。

阿兄疼我二十年,可他也与我分席而坐,不忍视之。

胞弟阿璠同我奔逃千里,可在归家后遁入房中不愿见我。

弟妹皆敬重我,可他们更畏惧我。

姨娘们更是不敢兴风作浪。

我阴险、我狠毒,我身为长姊从不友爱弟妹,我五岁就能把妹妹推入湖中,我在学堂读书时常滋事斗殴。

我将那壶酒饮尽,将我的一路对着冯先生娓娓道来。

我即将二十岁了,往事不堪回首,压在心中,沉甸甸的。眼前的人是个世间难得的贤明良才,他忠诚、他仁慧,他受人爱戴,他清白简素。我本不该如此的。

酒意蒸腾,我问: 先生,何谓好人,何谓坏人?

我十岁那年,家乡云川受了旱灾和蝗灾,从前我读史书,但见灾荒之年民不聊生,虽心有怜悯,却也难以想象,现在看来,未尝没有何不食肉糜之感。

岁大饥,人相食。

那年月,阿母带着我和阿弟在家中为过世的祖母守孝,朝廷的调令发了九道,阿父不得不前往越州就任。阿母点了姨娘和弟妹随行,而我阿兄因着是嫡长子,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

家中唯独我母子三人。

随后便是大灾。

百姓颗粒无收,草根树皮被吃得干净,他们的喉咙渴出了血,粗糙的皮肤干裂出沟壑。人们将目光盯上了田垄上的黄土。那孩儿们,脸颊瘦削得皮包骨头,肚腹却肿得大大的,凄凄唤着阿父阿母,说儿好痛。可是没有办法,他的阿父阿母也是如此,枯瘦如骨架,干涸如黄土,腹大如鼓,狰狞可怖。

偷偷溜出来的我用尽全身力气奔逃回家,颤抖着声音让我阿母加高院墙,让家仆加强戒备,让人套车去寻我阿父。

灾荒下不会有人,灾荒下只会吃人。

可阿母厉声斥责我,说我虎狼心性,说我自私自利,说我狠毒凉薄。

是啊,我是博远侯的女儿,生来锦衣玉食,看不到百姓疾苦。既然我父亲对我寄予厚望,我又怎么能看着族人百姓饿死街头不管呢?

我跪在廊下,哭着求我阿母,不要把粮食全部放出去救济,知道我们有粮食的人会来抢夺;不要把家仆放出去安抚百姓,他们会知道府中空虚,仅有妇孺;不要亲历亲为去赈济灾民,他们会知道夫人心性仁善,孟府会陷入危难。

阿母一把将我挥开,斥责我禽兽不如。

是啊,世人都是好的。城中称赞孟氏夫人贤德良善,只要我们少吃一点,只要我们不靡费,只要我们派出足够的人手,大家一起共渡难关,灾荒会过去的。

她让我和阿弟在街边施粥,让我看看那些吃不饱饭的人是什么样子。

我不觉得羞愧,只觉得恐惧。

那些人不是在看恩人,是在看食物。

孟家因我父亲起家,自然富庶。

可再富庶,怎么养得起全城的灾民?

阿父派人来寻我们,被阿母拒绝。

阿母说: 孟家是云川的孟家,我身为孟家妇,怎么能放弃这里的百姓呢?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阿母注定会死。

她的善良是一种残忍,她忽视了自己妇孺三人无力抵抗这个世道,她不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被灾民夸了两句就飘飘然,不仅要给厚粥,还要给干饭,粮食吃完了就给钱,当掉自己的首饰去换钱,去赈济灾民,去买粮食。

没有阿父的大军镇压,没有阿父的铁血手腕,没有阿父的智慧才干,她什么也做不成。

那夜,孟氏的府邸被包围,库房被抢夺,我带着阿弟藏在了水池里的假山中,方才免去了被掠夺吃掉的命运。

我和阿弟躲了足足两日,方才敢出来,去寻找我阿母。

阿母只剩了一口气,嘱托我去越州找我父亲。

她让我发誓,一定要照顾好阿弟。

我闭上眼睛,带着阿弟走了,头也不回。

那被宠坏的小胖子挣扎着、嘶吼着,要带着阿母走,我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

我和阿弟周岁那日,天边云霞灿烂,有算师远道而来,讨了一杯酒水。

他指着我说: 此女非凡人也。

他一定想不到,在我成就一番大事业前,会差点因为高烧被人捡走烹了。

我们不敢表露身份,不敢和人交谈,沿途都在打仗,灾荒饿死了人,没饿死的或揭竿而起,或落草为寇。

我终究也只有十岁,阿母嘱托我照顾好阿弟,我无力去做,勉强维持着不饿死已是极限。

我被人骗过,被人打过,被人拐卖过。

我混在乞丐里,运气好的时候能讨来一天的饭食,弟弟在一旁狼吞虎咽,我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默写《史记》。

弟弟被人贩子拐走,我假借卖身葬父的名号将自己卖掉,百般讨好,将人贩子灌醉,砸断了他的手脚。再回首,我阿弟后退一步,满眼的恐惧。

走在山间,不知何时会蹿出一只老虎,将我姐弟二人吞入腹中,我命阿弟背诵《诗经》,告诉他还有一个月就到了。

夜间守夜,我时常默念着《孟子》中的一段话。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三个月的路程,我和阿弟走了足足两年。

我见识到山河广阔,见识到人世繁华,见识到流离失所,见识到饥馑战乱。

捡走我的人颤抖着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痛哭流涕: 对不住了,娃娃,俺太饿了。可是水没烧开,他就死在了锅旁。

路边乞讨的小女孩将自己的馍馍掰了一半给我,悄悄地说: 我知道临街有人牙子,等会我带你去找你弟弟。

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看着恶犬伤人,哈哈大笑: 贱民安敢同我爱犬争食?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一头撞死在了衙门口,脑满肠肥的老爷面露嫌恶: 当真是晦气

我失了逻辑,讲得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冯清沉默,待我说完,竟是泪满衣襟。

酒喝完了,我起身道: 明日先生就走吧我会重开大理寺,审理积案,若先生有意,还请先生助我;若先生无意,夫人和公子在等您归家。玉无礼,还请恕罪。

我转身离去,许久,牢中传来压抑的哭声。

11.

次日,我命人开了大理寺,身旁的扈从着黑甲,敲响了衙门口的登闻鼓。

我对围观的百姓说,若有冤情,可击鼓鸣冤。百姓只是围观,低垂着头,似是不敢抬头见我。

冯郎君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恰似热油锅里泼入热水,刹那便沸腾了。

冯氏郎君冯清身着大理寺卿的官服,冠戴得极正,缓步而来,君子端方。

他是清廉官人,是赤忱书生,是百姓心中的青天。

冯清站定,对百姓端正一礼,不须说什么,只要他站在那里,便是民心所向。

冯清是好官,可无人相信我身旁的黑甲军是好官,也无人信我是好官。更有些酸腐文人厉声斥责冯清改弦易辙,朝秦暮楚。

无需我动手,百姓们自将那文人打得头破血流,掩面而去。他们见我对此不制止,大约是有了两分底气,虽不敢搭话,但窃窃私语的声音却更大了。

第一日,无人敢应。

第二日,有孤女状告东街恶霸谋夺家产,强迫为妾。

第三日,街边卖花郎状告相府家奴闹市纵马,伙同主家草菅人命。

待到第四日,门庭若市。

大理寺府衙大开十日,有冤者皆可击鼓鸣冤。衙门口代写状纸的摊子排了很长的队伍,我麾下的军队守在旁边,若是冤情属实,便协助衙役前去办案。恶霸蛮匪自不必说,便是世家大族,士兵照去索人见官。

京中的世家自是不忿,只可惜他们空有财富和爵位,却不及我手下精兵强将,养的门客撰写的檄文浩浩荡荡发了数十篇,我不为所动,照做不误。

终是第十日,有人状告我麾下将士掠夺财物,强抢民女。

冯清不敢耽误,几经查证,确认属实,问我该如何做。

我问他: 依照律法,该如何判定?

冯清: 打三十杖,流三千里。

我笑: 先生,按照军法,可是要乱棍打死的。

我命人将那欺男霸女的恶人拿来,身缚枷锁,问他: 可知罪?

那人被按在地上,犹自不服: 将军如此对待我等,不怕我等心寒吗?

旁的士兵也为他求情。

是啊,将军,他知错了。

我等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可曾有负将军,今日不过一小娘子,将军恁的刻薄。

他掠夺了多少财物,俺们弟兄凑钱给赔上。

那小娘子家贫,便予他做个新妇,也不算辱没了。

我冷笑,抢过扈从手中军棍,狠狠砸在那人的肩头,痛呼声立刻便起,我道: 你自是天生地养无父无母,难道其他人都没个血缘亲戚?若是你们的父亲被人杀死,母亲被人侮辱,妹妹被人抢走,财物被人掠夺,只因那人是军汉,只因那人跟着的将军带着他们立下了功劳,便可肆无忌惮,目无王法,你们心中作何感想?

你们未曾负我,我可曾负你们?饷银可曾拖欠?过冬的棉衣,营中的伙食,逢年过节的赏赐可曾亏待?你们随我立下泼天功劳,日后封妻荫子,可会想起你们将军一二提点之情?

地上的人仍在痛呼不止,其他人则是以手掩面,羞愧非常。

我冷冷地说: 其他人如何想的,我管不到,你既然犯了律法,那便按照律法处置,之后我军中自有刑罚。

冯清问: 将军以为,如何判定为好?

我道: 律法与我军规相撞,今日郎君便依从我军规,免了他流放。先依照律法,打他三十杖,随后用军棍。

衙内衙外鸦雀无声,我道: 打死为止。

我拂袖而去,身后传来声声痛呼,我命人取出财物,补偿给受辱的那家人。

冯清疾步行来,我停住脚步,但见他对我一礼,道: 天命垂怜,得遇明主,将军且受清一拜。

我坦然受之。

12.

父亲入城那日,净水泼街,黄土垫路,百姓们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我身着玄甲,腰佩宝剑,亲自为父亲牵马而行。今朝立下大功劳,我正满心自得,忽听一阵癫狂笑声,声音凄厉,分外刺耳。我直视前方,却是几个书生,鬓发散乱,几欲疯癫。

哈哈哈哈哈世事殊异,人心不古啊

乱臣贼子成了王师,大胤正统成了阶下囚

奸人贼人,你倒行逆施,犯上作乱,且看这天如何收你

父亲高居马上,英姿雄发,道: 孤不怕。

孤且问诸君,可曾见这世道昏暗,可曾见万民流散,可曾见人命卑贱如泥土,蛮夷驱之如牛羊?先末帝对外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可是明君?对内横征暴敛沉迷丹药美色,可是明君?孤承自天命,荡扫蛮匪,清除苛税,将立盛世之景,安万世基业,君以何见怪?

那书生被驳斥得面色青白,父亲冷哼: 国之蟊贼,还不退下?

麾下谋士贤才皆下拜,高呼天赐明主。

次月,父亲于太极殿登基为帝,国号为梁,改元景明。

当晚,父亲于建章宫设宴款待群臣,席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父亲忽地唤我: 阿玉,到阿父身旁来。

我心中不解,却也近前去,阿兄为我腾了个位子,我乖巧坐下,道: 阿父,儿在此。

父亲大约是喝醉了,指着我道: 孟玉,朕之爱女,天赐吾家麒麟儿。

不知说到什么,他的语气有些落寞: 恨汝不为男子,吾不得立。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不敢去看阿兄的面色,群臣一片静寂,却不知是谁起了头,随后群臣跪拜,山呼殿下。

我望着台下跪拜的群臣,心神却一片恍惚。

我是女子,是将军,是功臣,是父亲的麒麟儿,是群臣心口叹服的殿下。

我是被父母斥骂虎狼心性的女童。

我是自私自利、禽兽不如的纨绔子弟。

我是被人捡走险些烹吃的流浪儿。

我是沿街乞讨卖身葬父的小乞丐。

我是立下惊天功业的女将军。

我是陛下和群臣交口称赞的殿下。

眼前的景象在我面前陆离成了扭曲的色彩,直到闯入殿中的使者仓皇跪地,方唤回我的神志。

陛下,柔然业已攻破燕山关。

殿内一片静寂。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陛下,臣请战

13.

临行前,我去父亲殿中拜别。

这不是我第一次告别他,却是我第一次去奔赴这样的战场。

五年来,我大大小小打过无数战役,心中却丝毫不曾慌乱,因为我的父亲就在我身后看着我。

可这一次,再无人可以做我的依靠。

父亲看了我许久,只留下一声叹息,对我说: 去吧

大军开拔之日,我坐在马上,忍不住回头,我的父亲着天子冕服,隔得很远,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不知道,这一面,会是我一生中仅有的父女温宁。

命运恰似车轮一般滚滚向前,推着人行走,半点偏离不得。余后数十年,当再回想起父亲,却是那夜殿中高高在上的天子,对我露出不多的怜悯和仅剩的温情。

当我还是博远侯女时,家中父母俱全,兄弟康乐,姊妹和睦,坐在堂中,锅子咕噜噜地煮着菜和肉,雪花如鹅毛飘落在院中,青石板上一片白。沉默苍白的阿弟捧着碗吃菜,兄长雍容高雅,却亲自为我簪上一朵绒花,灵儿给琨弟念《弟子规》,而我阿母正为祖母绣着抹额。

我加快行军速度,赶赴边关,去救我失陷敌手的子民。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许信之没想到来的是我,边关简陋,他为我斟了一杯酒水。酒水粗陋,我混着沙砾咽下。

他大笑: 到底是侯爷,当真舍得。

我道: 该称陛下了。

许信之道: 胤末帝封你为郡主,命你和亲柔然。你不愿意,便举了反旗。如今柔然想要娶公主,用十五座城池换你。

那十五座城池,是我父亲曾经收复的城池。后末帝解除父亲的军权,那十五城又被夺了回去。

我笑: 他们不要想着娶公主了,但那十五城,我要。

许信之敬我一杯: 臣,恭祝殿下旗开得胜。

边关的生活很苦。

即将入冬,柔然加紧了劫掠的步子,我巡视城寨,听着远处边民传来的哭喊,心如滴血。

士兵们日日问我何时能复那城池,我不答。

还不到时候。

我带来了三万将士和粮草,足够撑住三个月,打的是以逸待劳,拖垮柔然的主意。

柔然几次发动奇袭,都被我一一化解。许信之看我的眼神也从怀疑鄙薄到心悦诚服。

直至次年一月,我出其不意发动进攻,击溃了柔然主力,主将携其残部向后撤去,半月间,我收复被柔然夺去的十五城。

14.

只是柔然到底是威胁了大胤近百年的存在,虽有君主无道的原因,但其底蕴实力却不可小觑。

我大梁十五城,被柔然搜刮几次,早已不剩什么。这次虽然我一场奇袭令他们损失惨重,可终究实力雄厚,很快便重整旗鼓,拿出了十万军来压我边境。

柔然,多骑兵,性悍勇,背靠丝绸之路,优势极大。

而我,我巡视着城楼,看着那驻守的小兵早已饿得面色青白。

第二批粮草迟迟不到,我几次三番派人催促,却始终没有效果。

军中的伙食从一日三餐改为了一日一餐,定量也越发减少。已是开春,我命人开荒种植,进山打猎,四处游说富庶人家捐粮,可终究杯水车薪,难以应付眼下困境。

回到营帐,阿蛮为我摆开饭食,不过两个粗粮馍馍并一碗稀粥。

我冷了脸,命阿蛮把饭食撤下,去给前日守城受伤的兵卒。

阿蛮一张圆脸已经饿得两颊凹陷下去,哭道: 女郎,您已经两日未曾好好吃饭,日日都是凉水稀粥,您再不吃东西,可就撑不过去了。

我拭干她的眼泪,说: 莫怕,我是承天命之人,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也坚持坚持,京中还有大富贵等着我们呢

阿蛮哭着将饭食撤了下去。

深夜,我登上城楼,看着柔然军帐欢声笑语,酒肉香气传来,我苦苦思索着破敌之策。

本是我以逸待劳拖着柔然,却不知柔然又从哪里运来的粮草,竟如此充裕,攻守之势异也。

第二日,柔然又发起了进攻。

我从容指挥杀敌,心中却不可避免地悲切起来。

莫非当真天欲亡我?

城内粮草只够坚持三天了。

士兵们饿得面色青白,有的身体都开始浮肿了。

这样的兵卒,如何能抵抗外敌?

柔然虽被杀退,可我方也损失惨重。

我带来的三万大军,如今只剩一万余人。

我靠着城墙坐下,将匕首用火烤了,剜出插入小腿的箭矢。血腥至极,可我面不改色。

身旁的一个小卒问我: 将军,不疼吗?

我对他说: 一点都不疼。

那小卒很年轻,和我四弟差不多大,他问我: 将军,弟兄们都说您是帝女,为什么不在皇城享福,要到这里来受罪啊?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我说: 因为这里的百姓被柔然欺负,大胤不管他们,大梁要管,我阿父让我来救他们。

小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亮晶晶的: 将军是好将军,比那些狗官都好。

他说: 将军,我们是不是赢了,就不用打仗了?

我说: 对,不用打仗了。你要是想去念书我送你念书,想种地我给你买好几十亩的地,想做生意我给你本金,想做官我带你做官,也让你爷娘高兴,当老太爷老太君。

小卒说: 将军,我爷娘都死了,饿死的。

小卒说: 将军,我想回家种地,再娶个媳妇,生了娃娃让他跟着将军。

小卒说: 将军,我们快赢了。

他的声音饱含着希冀,快乐而充满向往。他的将军将会带他们打赢,他可以回家,用攒下的俸禄买上几亩地,盖好房子,买几头牛,娶个贤惠的媳妇。他的声音在风中逐渐微弱,直至消失不见。

是夜,北风吹来黄沙,传来柔然的歌舞。

我命人把小卒的尸体拉下去,抹了一把脸,满手的水泽泥痕。

15.

三日后,粮草耗尽,我已心如死灰,并不做期待,命人收拾弓马,整理戎装,午后出门,便做最后的决战。

谁都知道,这一去,我们便回不来了。

我命有家的人写了家书,已经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可就在此时,马蹄声起,震得大地在颤动。

斥候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军营,颤抖着声音说: 将军,粮食到了,好多粮食,将军,好多粮食。

我大惊,出门去看,军营前是一车又一车的粮草,绵延至远方,看不到尽头。

为首的是一个圆胖结实的男子,晒得很黑,穿着丝绸,对我笑出了一口白牙: 小师妹,师兄救你来了。

他是我恩师梅公的长子——梅执风。

梅家诗书济世,耕读传家,梅公是当世大儒,更是清寒简素,安贫乐道。可他长子梅执风,枉费了清雅的名字,偏偏爱好奢靡享受,喜行商贾之事,最恶读书。梅公硬生生抽断了三根荆条,也未能让他改变主意。后更是不辞而别,离家经商,若非我劝阻,梅公险些要将他除名家族。

我自然要劝阻,梅执风当年心中苦闷,时常找我倾诉,后我给他出主意让他离家,又借给他路费和本金。时隔多年,我在外征战,甚少关注他的消息,却不想如今死到临头,却是他来救我。

梅执风指挥人分放粮草,我和他则在主帐中闲话多年经历。

梅执风告诉我,他往西北行商,却见军队护送车车粮草,天寒欲雨,可粮草丝毫不见遮挡,行军速度也甚是缓慢,便知其中有诈。他虽不在朝中,却有个桃李满天下的父亲,差人往京城打听消息,得知我派过去催问粮草的人悉数被扣住,奏折留中不发。梅公已经上疏责问,他则散尽家财为我购置粮草,救我于水火。

我心中凛然,向着梅执风一礼,道: 师兄恩德,玉永生不忘。

梅执风笑得市侩: 这倒不必,只盼着你这秦国公主能罩着我等,日后行商也讨个方便。

父亲登基第十日,追封我阿母为德明皇后,封继母萧氏为皇后,阿兄为太子,我则受封秦国公主,食邑三千。只我那时已奔波在路上,没有回京接受册封。

师兄有着商人的市侩却也有着商人的精明。

我是今上嫡长女,立下无数功劳,又在抵御外侮,谁敢压我的粮草?

幕后的人,要么,是他查不到。

要么,是他不敢说。

我不敢去想,只对师兄承诺,我在一日,必保他一日。

师兄放下心来,又来同我玩笑: 这次我同你回京,若是遇到我家大人,还望殿下能救我一救。

我笑: 这是自然,你如今散尽家财,却也是为国为民。待我禀报陛下,必定封你做皇商,说不得还得封你个爵位。

师兄大笑,转瞬又是茫然: 只是这关不好过啊

我也沉默,随后起身: 师兄且坐,我去巡营。

16.

我军既得粮草,形势瞬间逆转。

将士们吃饱喝足,一扫萎靡之态,我和许信之几经推演,研制出克敌之术,兵分两路,为的便是雪耻建功。

柔然不知我如今粮草丰足,几次三番命人前来挑衅,许信之皆按兵不动。趁着柔然放松警惕之时,派小股队伍骚扰其军队。

柔然大喜,只以为我军走投无路,方要背水一战,立刻便安排精锐攻城。

许信之到底是我父亲的学生,一举一动颇有大将风范,虽蓄意收力延长时间,却也让对方损失惨重。待柔然主将觉出不对的时候,我已经率军直捣柔然王庭,俘虏其可汗大妃并一众宗室。

柔然主帅当机立断放弃燕山关率军回防,却被许信之一把火将粮草烧了个干净。

我领着轻骑追了他个日夜,硬生生将他打得走投无路。

柔然不可能给他助力,军中的粮草也被烧毁,那主帅自知无力回天,仰天长啸,倒有些西楚霸王乌江自刎的决然。

我的战车上缚着柔然的宗室,那骠勇汉子骑在马上,目眦欲裂。

攻人先攻心,许信之满腹黑水,却都用在了这里。

他指着我笑得癫狂: 黄口小儿,俺敬重你父是个英雄,却没想到输给了你。

若是旁人,我定是要劝上一劝的,只是此人,犯我关门,辱我国体,夺我子民,我不愿饶他。

像是看出了我的意思,那人笑道: 今朝俺家大汗大妃都被你俘了,系在战车上驱策如牛羊,俺不愿受这个鸟气,便同你这小儿一战,倒要看你个女娃也能赢我?

我微笑对那可汗说: 大汗,也不知是我能赢,还是你的将军能赢呢?

那可汗咬着牙,一言不发。

有些骨气。

我策马上前,手中的是阿父赠我的赤炎枪。

那人面有怀念之色: 俺见过这枪,它曾取了俺将军的脑袋。

我道: 若是它取了你的脑袋,也算是个好归宿。

他面目狰狞: 来啊

我一枪横扫,他险险避过,手中长刀与我长枪相接,震得我虎口发麻。

却也激起了我的战意。

许信之和梅执风对坐嗑瓜子,许信之问: 你猜谁赢?

梅执风: 我家小师妹。

许信之: 那人是个老将,比殿下多打了二三十年的仗。

梅执风: 我家师妹见识过的魑魅魍魉海了去了,十四岁同太子对战就能把他扫落马下。

许信之: 难怪啊

那将军果真是条汉子,知晓自己走投无路,打的是和我同归于尽的主意,只我经过多年军旅历练,自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缠斗十数个回合,居然也不分上下。

梅执风向着那些柔然人丢了一把瓜子,说: 师妹,快打完回来吧,为兄给你接风洗尘。

我瞅准空隙,绕过护心镜和锁子甲,一枪直取咽喉,只听得咯咯声响,我将他的头颅高高挑起,大声道: 归降者活,反抗者斩。

柔然人无不弃甲。

我微笑着松了手,看到许信之仓皇的脸,顺手一摸,腰间一片湿润。

哦,流血了啊

17.

当我醒来,看到的是哭红了眼的阿蛮。

我问她: 我睡了多久?

阿蛮哭道: 三日了。白先生说您要是再不醒,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看来人造孽多了,阎王也是不收的。

阿蛮唤了白先生进来,为我诊脉。

白先生是我的随行医官,父母妻儿俱亡于兵乱,被我救下后便一心一意跟着我打仗,如今带了几个徒弟,军中大小伤情都是他和徒弟在管。

白先生看了我的伤势,叹息道: 殿下,前几日那箭矢留下的伤你未曾好好将养,如今又中了那贼人一刀,若非你穿着铠甲卸了气力,只怕立刻便被劈成两段。如今你这皮肉伤好得快,可内伤却非得好好养着不成。

我只觉得了无意趣,信口道: 莫如死了才算干净。

孰料一旁煎药的阿蛮又开始哭了: 女郎,女郎您要离开奴吗?女郎这般为国为民的好人,定是要长命百岁的。

我听得脑仁疼,白先生也是,将她赶出去为我煎药。

许信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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