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出逃计划15

他没出声，抬起另一只手往我面前递了递，一双翘头履，“穿上。”

我下意识藏起只穿袜子的那只脚，不禁疑惑他是怎么在那种黑灯瞎火下，注意到我鞋掉了的。

“给我的?”我问了一句蠢话。

他嗯了一声。

我不想要，但这种情况下由不得我说不要，便狗腿的接过来，鞋面是光滑的缎面，凹凸不平绣着绣样，鞋里是绒绒的獭兔毛，是一双十分精巧的女靴。

二更鼓都敲了，这个时辰，早已没有铺子在开了，况且他是凭空变出来的。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小王爷元澈今日一直揣着女鞋走来走去，总不能是他未卜先知我会被人踩掉鞋。

偏题了，我算哪根葱，别说没有未卜先知的事儿，即便是我今日脚丫子被踩烂，他也未必会给我准备鞋。

要么是他喜好收藏女鞋，要么就是这是他准备好了要送给谁的。

总之，肯定不是送给我的。

果然，我一穿就发觉了，小，挤脚。

穿小鞋可不是什么好寓意。

我很想直接脱下来，但又莫名犯怂。本就有点跛，穿了小鞋就更加不听使唤，几乎是画着圈在走路。

元澈也瞧出来了，但他似乎是一点也不意外，反而原地站定端详了一下我的姿态，“凑合一下，总比赤脚好些，等到了船上，找嬷嬷再换合适的。”

到了船上?他还要带我回船，不了吧。

“那莹娘……”

“她是本王带来的人，自然派了人照看她，不会让她伤到的。”

他这么说，我就没理由再打太极，只能一心一意地随他往船边走，垂着脑袋走路，很容易就又注意到脚上的鞋，若隐若现的金线从光中浮现，绣纹是灵芝仙草，忍不住又猜起鞋子的主人来。

“不过，你担心莹娘的这份心，我先替她谢了。”他忽然又补上这一句。

这要换作以前的我肯定受宠若惊，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是个成熟的人，知道这只是客套话。

不过，他还挺在乎莹娘的，专门派人护着她。

我就说，江边我随手一拽，怎么就拽到他这么大个冤家?现在一想，他多半是去找莹娘的，没想到被我这个打鸳鸯的大棒给搅和了。

我压下奇怪的小心思，说了句，“王爷客套了，民女不过尘垢粃糠，微不足道，不用在意。”

元澈形容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你的成语倒是很讲究。”

我立即意识到这话不妥，但已经晚了。

他向来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果然开始找茬，“你一口一个民女的，嘴上如此谦卑，眼神倒是一点不收敛，已然瞧见你好几次翻白眼了，对本王有意见?”

……我哪有翻白眼。

“王爷想多了，是民女出身乡野，比不得长安城的皇亲贵胄们，实在是不太会说话。”

他张了张嘴，但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我俩就被人群围住了。

哄闹的人声很快将我俩淹没，只是一瞬，我与他就被人群冲散，我眼看着他越离越远，他也注意到了，乌黑的眼一错不错地看向我。

这很诡异，我与他越来越远，视线却始终交会在一处。

仿佛……仿佛是在等谁先伸手挽留。

我被这个想法吓到，即刻挪开视线。

陈阿细怎么死的，我可是片刻不能忘。

人潮涌动，我放弃挣扎被裹挟其中，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我又抬头看去，簇拥的人头中，元澈已经不见了。

*

我在期待什么呢。

他是瑞安王，我是陈斐。

我们不是元澈和陈阿细，过往早已化作云烟。

“陈斐”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四周依旧是鼎沸人声，却在一瞬间离我很远。

灯火重重中，我回身望见的是一张清瘦冷峭的脸，那张脸在灯火映照下更显清俊美好，神态却如同幽冥鬼差，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竟没有一人敢近他的身，甚至避着他走，硬生生地在人群里开了一条道。

我一时僵在原地。

眼见着他越走越近，他高高扬起了手，似乎要将我的脑袋拍扁，那并非一个亲善的举动，我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大发雷霆，却已经避之不及。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那只手落在了我的后脑勺，却只是轻轻揉了揉，随后是他的另一只手扯住了我的肩膀，连拖带拽地将我从人群中拉出来。

他身量高，能将我整个圈在怀里，因为挨得很近，他的体温甚至能透过布料传过来，我就这么被他一路护着到了江畔。

终于，他松开了我。

游船已经靠岸，貌美的绿衣侍女鱼贯而出，来搀、来擦汗，送上煮热的果茶，船中暖炉上的圆钵咕嘟嘟喷出柔白的水雾。

董嬷嬷抖开毛领毳衣，给元澈披上。

本以为被踩成饺子馅儿的莹娘，好端端坐在游船里剥葡萄吃。果然如元澈所言，她在人群刚拥堵的时候，就被侍卫们护送回了游船，一根汗毛都没被动。

她的圆领绿衣换成了月蓝色长裙，胸前簪着雪白的石楠花，圆脸泛红，像是吃醉了酒，这不是一个宫娥可以有的待遇。原本猜测她是普通贵女，但哪个贵女会在未出阁前跟着元澈呢?

她正在剥葡萄，最后一颗摞上去，刚好满满一银碟。

元澈上前，极其自然地拈起一颗放在嘴里。

莹娘问他，“甜吗?”

我久离长安，早已不知长安事。

我也知元澈一个堂堂的瑞安王，绝不能为了陈阿细一个通缉犯守身如玉，定然有了其他的准王妃。

只是这未来王妃，不是那林将军府的林家女郎林鹞，也并非陆太妃娘家的陆皎，反而是我从未听过的莹娘?

她名不见经传，母家应该也是没有势力的不能帮到元澈，她虽然容颜姣好，却也算不得国色天香。

元澈喜欢她哪里呢?

元澈终于想起我来，喊董嬷嬷，“烦劳嬷嬷给陈斐取双合适的鞋履。”

莹娘不高兴了，“她要换鞋不能自己换，怎么还要劳烦董嬷嬷，董嬷嬷还要陪我吃酒呢。”

元澈不言，董嬷嬷笑了，“莹娘，殿下来了，你还需要我这个老太婆陪吗?”

莹娘杏眼圆睁，即刻红了脸。

元澈咳了一声看向我，“你不是喊鞋子不合脚么，还不随嬷嬷去。”

我一时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回应。

先前我躲元澈如洪水猛兽，以为他要对我做什么不轨之事，现在看元澈压根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说不定……说不定他真的只是震惊陈阿细的“死而复生”，而对陈阿细这个人没有啥感情。也许，所有的相遇真的只是巧合，是我太过自恋。

唉，二十岁的人，死过一回还这么不通透，我都有些嫌弃自己了。

董嬷嬷上前端详着我的脚，随后又上手摸.我的棉袍，说棉里子泛着潮意，更容易过风，便请示了元澈，拽着我到别的游船，并衣裳鞋袜一同换了。

我离开船舱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元澈蹲下身朝莹娘说了句什么，莹娘笑得鼻子都皱了起来。

元澈他，竟然是个擅长逗乐女郎的人么?

董嬷嬷领着我穿过狭窄的石板路，进了一架矮船，放下布帘，就能把整个船围得严严实实。我将脚上的鞋脱下来恭恭敬敬递过去，那样精美的绣鞋，董嬷嬷却只是随手接过丢在一边。她端详着我，从未有人那样仔细地看过我，像是把我也当做一个贵族，她回身从箱笼里摸出一身浅色袄裙，薄蓝袄子，袖口绣银蝶，下裙无绣样，压着百褶，是极淡的藤花粉，又配着一双素色的月牙钩厚底短靴，这般俏丽的裙衫，穿在我身上着实浪费。

嬷嬷掸了掸我身上的灰，不知道她是真心的，还是惯会夸人，“人靠衣装马靠鞍，女郎雪肌花容，早该穿些好衣衫。”

人靠衣装马靠鞍，我脑子里很顺畅地就想起后半句，狗配铃铛跑的欢。

董嬷嬷说罢要替我换衣裳，我已然错过了说不穿的时机，又后知后觉想起自己那吓人的断手断脚，嬷嬷帮我换更是不能，拼了命也是要婉拒的。

董嬷嬷掀了帘子候在船外，我摸着衣裳，却并没有换上。

我摸了摸自己的棉袍，确实潮了点，但风吹一吹其实还凑合，想了半天就只拾起那双鞋蹬上，倒是合脚。

早先元澈送的那双靴子被丢在一边，如今举灯细看，却是明亮的莺黄色，鞋面上的灵芝仙草纹是平安长寿的意思。

虽然无人说鞋子的主人，董嬷嬷也没有对此表态。

但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一下子就猜出了这鞋子的主人。

黄色和紫色，皆是皇家御用，寻常人家用了是要掉脑袋的，鞋子的主人是位皇族长辈。

而元澈的女性长辈，如今不过寥寥，母妃陆太妃，长公主元玉遥，以及……养母萍娘。

萍娘虽说不是出身皇族，但元澈都亲自服丧了，萍娘的穿戴自然也是皇家水准了。

这鞋如此新，应是月内赶制，为萍娘定制的寿鞋。

不知何故却没有穿在萍娘身上，反而在元澈手中。

虽然我一遍遍告知自己，无论是元澈，还是萍娘，都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但许多事情，尤其是感情，想要一朝舍弃，仍旧是难上加难。

但足够了，以我现如今的境况，能在今晚送一盏河灯，已经是我能尽到的最大情义了。我想了想，又将那双鞋放回原处。

我掀开帘子一角，原本该等在外面的董嬷嬷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个黑影。

黑影朝我走来，船内的光映在他脸上，他抬起一边眉毛，“你怎么如斯淡定?”

我捏住了鼻子。

动作很小，伤害却很大。

沈云椒洗了半天的恭桶，如今闻起来跟干马粪一样，平时他多爱干净啊，随身佩戴香草的谦谦君子。

他瞥见我的动作，脸登时垮下来，“你要不要这么过分，我是因为谁才这么惨的。”

“走啦，活干完了。”他朝我伸出臭烘烘的手。

我在犹豫。

“灯都放完了, 你该不会是舍不得小王吧?”

那还是算了。

我抓住了沈云椒的手，“辛苦好汉忍辱负重了，等回了山上，我刷一个月的碗。”

他被说服了。

我当时忘了问, 沈云椒一个刷恭桶的，怎么会一脸英勇就义的模样。

元澈应该是没有为难他吧, 今天元澈一直在我视线范围内，想找沈云椒的事儿，也没有机会不是。

法船已经燃尽，人群簇拥着各回各家，我和沈云椒穿行其中是如此渺小，根本无人注意到, 终于到了无人处，我累得不行了, 才缓下步子。

我说，“沈云椒, 你慢点。”

沈云椒不理我。

我就继续说，“你知道吗, 元澈他并没有为难我，他这次来是为了奔丧, 是我错怪他了……”

“呵。”

嗯?他是冷笑了一声吗?

我去扒拉沈云椒，想让他解释一下忽然阴阳人的举动, 凑得近了，我被熏得一个趔趄，他难闻的出奇。

不仅臭，而且腥。

而我一拍他，触手满是粘腻。

天终于放晴，云后探出个白胖的月亮, 我对光一瞧，满手触目惊心的红。

沈云椒的整个右肩都已经被染红, 他倒是硬气，一声不吭，有点叫我刮目相看。

“谁……谁伤的你?”

我嘴上这么问, 但心里明白，除了元澈，不会有第二个人。

我后知后觉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