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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里，黎义一手抱着他的第三个私生子，一手牵着肚子微微隆起的女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此时，电视里正好在播放我们的新闻。

新闻合照里我眼神惊惧，旁白却在说我们夫妻同心，共克时艰。

我的躯体化症状又来了，一阵呕吐过后，晕了过去。

再醒来，我回到了和黎义订婚前一天。

就是从这天起，我让渡了自己的命格给他。

他蒸蒸日上，抛妻弃子。

我节节败退，惊惧惶恐。

看着一身礼服向我走来的黎义，我暗自想。

这次，我要让你也尝尝人间炼狱的滋味

1.

我从小就比黎义聪明。

也从小就比黎义努力。

但身边的大人们总说，男孩子嘛，是这样的，比女孩子开窍晚。

九岁时，靠着我们家的关系，黎家买到了学区房，小升初进了重点初中。

初升高时，他的成绩刚刚够挤进省重点。

至于开窍嘛……

高中后两年，我帮他整理解题口诀，帮他梳理作文框架，就差帮他把考题全部押中了。

在我的三倍努力下，我们双双去了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

第一年寒假返校，所有老师都夸他。

我就说，黎义这孩子是聪明的，以前那是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看这不，稍微用点心就是一匹黑马，考个这么好的学校。

相熟的长辈们也赞他: 我早就说过啦，男孩子嘛，开窍比女孩子晚。但是一旦开窍，那女孩子就很难赢了。

他们说的是我，高考比黎义高了二十五分，但是选了电气工程专业。

比起他选的工商管理，我选了个明日黄花。

在这个选择大于努力的时代。

大家玩笑着说，女孩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分数高眼界低有什么用。

一个女孩子学电气，难不成将来要去做电工?

还是能去深山老林搭基站?

这些嘲弄与非议倒不是关键。

真正拉开我们之间差距的，是我博三那年放弃了学位。

2.

博三是我最难的一年。

计划外的，我怀孕了。

我和黎义强调过很多次，在我拿证之前不能怀孕。

他说理解我，支持我。

却在得知我意外怀孕后大喜过望。

禾儿，你知道你在意你的学业。但我想当爸爸的心你也应该理解一二吧。

稀里糊涂的，孩子被留下了。

孕期反应折磨得我夜不能寐，食不下咽，人在一波一波的反胃恶心中迅速消瘦。

随之而来的，还有注意力的直线下降。

读不进论文，记不住信息，学术工作迟迟不能推进。

恰逢黎义申请到了美国的入站博士后项目。

他说，这个项目对他太重要了，人生局面将会大为不同。

他还说，禾儿，你嫁给我吧，这样你就可以作为家属和我一起出去，陪着我。

他又说，你的项目进行得这么困难，要不你放弃学位，这样还能安心养孩子。

我，佘周禾，竟然脑子有泡地答应了他的提议。

导师怒我之不争，同门苦口婆心地劝我。

反应最大的是我的父母，我是独女，被他们捧在手心里长大。

官场浮沉了一辈子的爸爸与我促膝长谈。

囡囡，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爸爸总不能打断你的腿。

但黎义不是良人。做朋友很好，做夫妻不合适，你斗不过他的野心，承受不起他骨子里的凉薄自私。

当时的我，觉得自己的爸爸实在是老封建。

我也信任自己对枕边人的判断。

后来的事实证明，黎义比爸爸设想的还要不堪，我被他吃了绝户。

可是当时的我，坚持无视众人的反对。

我放弃了学位，和他订婚，又跟着他远跨重洋。

住在大房子里经营着黎太太该有的体面生活。

人人都说我旺夫。

旺夫旺夫，就是燃烧了自己兴旺了别人。

黎义和我订婚之后，人生节节攀升。

人到中年，创业成功，建立了版图涉及海内外的独角兽科技公司。

媒体不断宣扬他的全 A 人生。

从小成绩优异，一路名校向上，精准地踩好了人生每一级抬升的阶梯。

他还对青梅竹马的妻子忠贞不二。

他妻子也是个好命的，肄业了还有这么优秀的男人可以靠。

半路辍学也能舒舒服服做个富太太。

呵呵，自有大儒为他辩经全部成了打在我身上的回旋镖。

3.

再醒来，我重生在了订婚前一天。

我正在定妆。

他穿着一身定制西服，温柔地走向我。

禾儿，你真美，明天我们就订婚了，是真的一家人了。

我不答，默默褪下这一身华丽似茧的礼服。

卸好妆之后，我上了黎义的车，中午先去和他家的重要长辈见上一面。

包厢门一开，主位坐着的，是我那位歹毒的婆婆。

其实她一直都很歹毒，只是以前的我，书生心性，涉世未深。

总以为，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是我们之间还没有磨合好。

还会幻想，我和她再多相处一些时日，婆媳也能处成闺蜜。

现在我又见着她看向我刻薄的眼神，胃里一阵不适。

心想: 我呸，有些人，一开始就是贱人。

贱人，是改不了的。

4.

包厢此时还剩下两个上菜口的座位空着。

黎义正欲牵着我坐下。

我倏地甩开他的手，向着一桌子上了年纪的人发问。

平日里黎家规矩多，大家都是讲礼数的人。怎么今天倒好，好位置都先自己挑了，给我这个孕妇留一个上菜口的位置?

曾经，就是这一场宴席。

毛躁的服务员端菜时，一盆汤锅没端好，滚烫的汤料泼洒到了我的裙身上。

虽然最后没有大碍，但我受了很大惊吓，动了胎气，直接被送到医院保胎了半个月。

那时我还劝自责的黎义，这也怪不了谁，都是意外。

可仔细一想，倘若这是我余家的家宴，长辈们一定会把最靠里最安全的位置留给我。

这一屋子讲礼数的老家伙们说起规矩来都门清儿，做起事来都是看人下菜碟。

我受惊，只能说明，黎家没有一个真心在意我的人。

有陌生的长辈讪笑着打圆场。

是了是了，小余说得对，孕妇是重点关照对象，要往里坐往里坐。

说着，大家开始站起来给我挪位置。

挪到最后，我坐在了我婆婆身边。

不对，现在订婚礼还没成，她还只是黎义的妈。

只见她面色愠怒，想来是对我的突然发难感到不爽。

这就对了，她不爽，我才爽啊

服务员开始上菜，还提上来一个保温桶。

打开的时候，黎义妈一脸得意地说:

这是我儿媳妇今天一早煲的汤，虽然我儿媳妇的手艺上不得台面，但也是她的一份心意，大家都赏个脸尝尝。

黎义为了捧场，夹了第一筷子。

啧啧几口后，蹙了蹙眉头。

禾儿，这个汤还是很不错的。只是，里面的胡萝卜片切得太薄了，尝不出食物本身的原味。

还有这个羊肚菌啊，没煮到位，不够入口即化。

我已经孕中期了，怀孕以来没舒服过一天。

但是黎家母子总 PUA 我，说我以后是要做妈妈的人了，吃食都做不好，还怎么带孩子呢?

于是我日日勤勉练习厨艺，今天因为要定妆，我为了煲这个汤早晨六点就起来忙碌。

后来和黎义在一起的很多年里，他对我的厨艺一直挑挑拣拣。

还曾经因为我做得不够好吃，摔门而出。

我看着黎义吐出口中的羊肚菌，又饮下一杯凉白开漱口。

一侧黎义妈打着配合讥讽道:

献丑了献丑了，大家要是怕吃了不舒服，不试也罢。

我平静地拉开椅子，站起来。

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时，端起保温桶倒扣在桌面上。

温热的汤汁流到黎义妈那条价值不菲的旗袍上，吓得她连忙推着椅子往后缩。

黎义手往桌上一拍，站起来怒喝我。

余周禾你是不是疯了

我拍拍手，直视他。

黎义，我告诉你。我余周禾在父母家的时候，十指不沾阳春水。我的父母对我悉心地栽培和教育，是希望我出人头地、希望我扬名立万。他们可从来没有教育过我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厨师，为了别人不知所谓的挑剔口味费尽心力，消磨生命。

将来，我的时间只会用来发展我自己。今天这份汤，我煲也煲了，你爱吃吃，不吃拉倒，少给我在这儿指三道四的，嘴巴叭叭叭说个不停，没个男人样，难看。

还有，我告诉你我讨厌下厨，练习厨艺更是耽误我的正事儿。曾经我是因为喜欢你，为了你才逼着自己浪费时间学这个，这是我最后一次下厨，再也没有以后。

说完，我推开众人，扶着腰大踏步地走出了包厢。

黎义冲过来拦我，余周禾，我说你两句你至于闹成这样吗?我看你是不想要明天的订婚礼了。

哟呵，他还想用订婚礼来威胁我。

黎义，你说的，那就不订婚了，我现在就回去通知父母知会亲戚，取消订婚。

黎义着急了，不是，我也不是真的说不订婚了。

不不不，这就是你心中真实的想法，就这么定了。

我加快步伐离开，生怕他反悔。

他当然只是用退婚吓唬我，毕竟，他会是婚姻里最大的受益者，他怎么可能真的想退婚。

几秒后，我听到了黎义妈的尖叫，和她接踵而来的谩骂声。

我嘴角勾了起来。

从前，我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今天终于掀了老巫婆的桌子。

余周禾，干得漂亮

5.

在和黎义结婚之前，我像学生时代估考卷考点一样预估过婚姻的难处。

我总以为，淹没爱情的应该是滔天的洪水。

其实不然。

真正摧毁爱情的，是埋藏在日复一日生活里的。

讥诮、嘲讽、怠慢、凉薄、冷眼、自私自利和视而不见。

黎义纵容家人轻视我。

他自己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在拿捏我坚若磐石的真心之后，又践踏了我的真心。

所有这些细小的琐碎。

让生活被万蚁所蛀，溃堤千里。

6.

从包厢中出来，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联系我的导师。

但是导师已经把我拉黑了。

正当我急得团团转时，爸爸突然开着车出现了。

他看着我一个人站在酒店外，身边也没有黎义的身影。

神色疑虑地问我: 囡囡，你怎么是一个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爸爸殷切的神情里有我看不明白的期待。

我点头，爸爸，我不订婚了。

为我退学结婚出国的事情担心得一夜白发的爸爸，眼眶瞬间湿润了。

他不再细问，只是颤抖着手扶我上车，小声喃喃道:

好，好啊。我们囡囡终于想明白了。

车里的妈妈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瞬间泣不成声。

后来我和黎义的婚姻丑陋不堪，我在异国他乡孤立无援，也是深夜痛哭过几场的。

但我不敢和爸妈说出我婚姻的真相，不敢告诉他们，他们的掌上明珠活在人间炼狱。

看着妈妈哭，我也跟着流泪。

还好还好，这一次我会听他们的话。

妈妈也只是因为我终于回心转意而感动得哭，事情会从今天开始，否极泰来。

爸爸坐上主驾，默默低头用衣袖抹了抹泪。

接着哄妈妈: 好了别哭了，囡囡还怀着孕，你别让她太激动了。

说到这里，车内突然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

我们都想到了，和黎义分开简单，但是这个将要到来的孩子，怎么办呢?

妈妈怯生生地打断一车的沉默: 囡囡，要不要先去医院看看身体的情况?

我想了想，摇摇头，和爸爸说。

爸爸，你先开车送我去学校。

我要尽快见到导师，把我的退学申请撤回来。

我要夺回属于我的远大前程。

7.

到了导师办公室门口，我不敢进去。

因为订婚礼彩排定妆折腾了大半天，又在宴会上闹了一场，此时的我披头散发，形象凌乱。

我胆怯地在办公室门口踌躇了许久。

直到里面那个老头毒舌我: 你到底是进不进，堵在那里妨碍我下班。

我赶紧进了办公室。

导师是个干瘦的小老头，正贴着电脑屏幕看资料。

他年龄很大了，本可以坐在家里享受院士头衔带给他的一切权力与荣誉。

但是他偏不，他杜绝了一切花里胡哨的课题和项目，想珍惜自己所剩不多的时间再做一点真正有用、利国利民的研究。

他眼睛不好了，受不了屏幕的蓝光，看多了会畏光流泪。

于是他每天让学生们轮流给他读最新的研究，然后掐着时间，在眼睛受不住之前用电脑写文章写书。

他总想着，把自己的知识再传承得多一点、广一点。

这样学科进步也会更快一点。

后来，他就这么兢兢业业地又干了五年，最终在自己的书房里安详地离去。

那时，我已经在国外很多年，也很久没见过导师了。

听闻讣告时，想起导师看着我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我感到痛彻心扉，有如失去了一名至亲。

而此时，这个久经考验又朴素忠诚的小老头，我再一次见到了他。

吴导。我声音微微发颤。

他一张脸从电脑屏幕后转向我，哼了一声，又看回电脑。

吴导，您别看了，看久了眼睛疼。我从我爸那弄了您喜欢的六安瓜片，您试试?

本来我想要拿更好的茶，但是爸爸劝我: 老爷子不喜欢铺张浪费，送这个适合。

小老头其实不能喝茶了，但是他嘴馋，所以还是会抿上两口。

就像现在，他被我从电脑桌前挪到了沙发上。

边喝边评价: 还是你爸爸懂我。

接着，我在小老头的办公室听他骂了我一下午。

他中气十足地训我为了男人抛弃前程，愚不可及时的样子可爱极了。

骂得好，还能骂人说明身体不错。

对对对，您训得对。那我的退学申请......?希望小老头能动员他的能量，帮我去系里把申请流程截住。

哼小老头很是傲娇地瞟我一眼，我还没申请哩。

我看你平时不笨，猜到你被冲昏头之后会反悔。

你别看我老，我智慧得很，我了解你，你是会拥有星辰大海的孩子......

我看着他摇头晃脑，自卖自夸的样子。

又差点落泪。

上一世，我退学之后，再不敢和导师联系。

同门间与我早已经生了嫌隙，我师出名门但是又被踢出师门的消息曾经带给我很大的困扰。

为此我也曾经在心里埋怨过他。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小老头也许才是最想要我做出一番事业的人，这份期许甚至超过我的父母。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小老头一直在默默等我后悔，等我回来。

在另一个宇宙里，我曾深深地辜负过他对我的信任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