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女孩

只因恩师看重他，要下嫁千金。

他将我的手贴在自己面颊，如往常一般卖乖:

不是妾，是要云儿做如夫人。

云儿放心，徐家妹妹天真烂漫不受拘束，往后家中一应事务还是由你做主。

我笑了笑没拒绝。

李玄青不知道。

前几日，我已经求他父亲写下退婚书。

马上就要出府，做回我的点茶文君了。

1

李玄青蹭了蹭我的掌心，露出一对小虎牙。

他语气轻快，仿佛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料定我会像往日一般纵容。

但这次，我默默抽回手。

徐小姐难道愿意?

李玄青颔首。

当然。我自是与她商议此事后，才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

咱们有青梅竹马的情谊，怎么能叫你委屈?

我愣住。

可是玄青，你从未问过我愿不愿意。

李府上下都知晓他要我为妾，偏偏瞒我一人。

若不是前几日李玄青醉酒，不小心说漏了嘴，恐怕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正欢欢喜喜地绣盖头。

当真是个傻子。

明明早就发现李玄青对徐君霜生了情愫，我却还是骗自己，想他会不会只是一时兴起?

毕竟，他初到金陵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就是洋洋洒洒对将军之女徐君霜的檄文。

告她蛮横无理，诉她放荡不羁。

总之厌恶至极。

一年后，我被接来金陵时，他们却俨然成为勾肩搭背的好兄弟，投壶掷耳共乘一骑，甚至还一同偷偷游逛花楼。

徐将军发现后，被打了十军棍才送回来。

更助长两人狐朋狗友之情。

我瞧他身上的伤，一眨眼，泪水簌簌而下。

李玄青不顾疼痛，慌忙哄我。

云儿别哭，我没事的。

师父只是小惩大诫，他不舍得罚我和霜儿。

他脱口而出的亲昵，连自己也没想到。

挠了挠脑袋解释: 我没把她当女人，兄弟而已。

那时我是信他的。

待两人伤好，特意请徐君霜来府中招待。

我不懂琴棋书画，也不擅吃喝玩乐，只有点茶的手艺还算出色，便备了上好的龙凤团茶，想邀她品尝。

徐君霜只瞧了一眼便嗤笑道:

我瞧见过，绿柳院的姑娘们倒酒也是……

我霎时白了脸色。

李玄青捂住她的嘴，将人禁锢在怀中。

替她向我道歉:

她就是嘴欠。

云儿你宽宏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

而我，像极了他们之间的外人。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我只是胡乱点了点头，仓促地逃离堂厅，奔跑间耳旁风声呼啸。

李玄青没有同往常一样来哄我。

我听见徐君霜在大声唤他: 李狗腿快走啊，下午还有马球会，你那小青梅会骑马吗?

万一她摔个好歹，只会哭鼻子罢了。

李玄青站在院门，左右为难。

最后还是瞧了眼我的方向，便走出去。

他说: 算了，云儿好脾气，不会计较的。

……

我自小性子柔顺，从不开口拒绝旁人。

可那日听见他窝在榻中，醉语喃喃要我做妾时，自尊像是被扇了两个耳刮子。

我突然就清醒了。

退婚，为时不晚。

他青云直上的官场路，金童玉女的情爱戏。

我再也不想参与了。

2

李玄青见我没有回应。

大手试探地戳了戳我的脸颊。

云儿?

我低头掩住脸颊滑落的水痕。

用茶匙在白沫上勾画出一对鸳鸯，再蘸水层层晕染波浪，茶百戏之精，栩栩如生。

当作我送他们的新婚礼。

李玄青一瞧，喜上眉梢。

正如你我一般。

好云儿，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我。

只可惜，这图案片刻就随着茶沫消散，逐渐模糊，面目全非。

就如同我与李玄青……

他饮下一口，却皱起眉头: 我和君霜都不爱吃庐山云雾，往后还是用建茶吧。

我附声说好。

低头将茶罐收进准备带走的行囊里，这才发现先前求李伯伯亲笔的退婚书还摆在茶案。

我抬手去拿。

被李玄青抢先。

这是什么?他饶有兴趣地要打开。

我攥紧指尖，故作冷静: 新求的茶谱。

他一向对此不感兴趣，甚至有些烦闷我对茶道的钟爱，他总是囫囵吞下，不看我调膏击拂，不在意我以茶作画。

也不懂我。

李玄青果然立刻放下，撅着嘴抱怨:

云儿，你往后也学着多关心关心我好不好?我才是你的依靠。

依靠。

这两个字他说过无数次，我也信了无数次。

也曾悄悄在心里觉得自己好运气，父母离世后，还有一人可以信任可以依赖，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现在，只庆幸没有放弃点茶。

我还可以做回点茶文君，不用为生活发愁。

李玄青看我面露苦涩。

抬手揉了揉我的脑袋，轻声:

云雾，你且放心，待我凯旋，必定为你……

他还未说完，门外的明诚便冲了进来。

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说: 少爷，徐小姐到了，要您一同去骑马呢。

李玄青应下。

他凝视的目光深沉。

云儿，剩下的话我晚些回来再同你细细说。

我仰起头，对他笑了笑。

笑容如同在苏州，送他启程金陵那日一般。

不用啦，李玄青。

没机会说的话，往后我也不打算再听了。

从此余生，云雾只想做自己。

3

我离开时，只有李伯父相送。

云雾，实在是玄青对你不住。

天空细雨蒙蒙，他面上满是羞愧:

若不是你一盏茶一盏茶将他送进武馆，学了武艺，又将人送回我的身边，他怎么可能有今日的校尉身份……

他自小就想当大将军，只是我一商贾，官场无人，没有徐将军助力，玄青此生无望……

不知为何，我的鼻尖一阵酸涩。

就当大家彼此都有难处。

我应了一声，撑伞转身离去。

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这里时常下雨，可记忆中没有哪一场如此绵长。

我一人走了许久，才到金陵茶社。

佟掌柜惊讶: 云姑娘你竟来了我家郡主昨日还说你不会再做点茶文君，要成亲做夫人去呢。

我顿觉无力。

吸了吸鼻子，哑声:

不成了，往后都不成了。

当初郡主许我的承诺，还当真吗?

佟掌柜笑: 当真比白银都真

茶社就缺您这位苏州第一点茶文君坐镇。

4

比茶社的事务先来的，是郡主的邀帖。

花笺写明，再过十日她要办琼花宴，请城中未婚的公子贵女，问我愿不愿去做茶百戏，一添风雅。

我自是同意。

郡主的侍女瞧了瞧我租下的小院，好心提醒:

云姑娘一人多有不便，莫不如买个丫鬟，往后赴宴的机会怕是不会少，也用得着。

她指东小街的方向: 那块许多人伢，卖的都是吃不上饭的丫头小子，也算是做善事。

她说得不假。

我道谢将人送离后，便拿些银子前去。

只是我没想到，会遇见李玄青与徐君霜。

她一改往日收袖劲装的少年模样，身着朱红襦裙，头戴琳琅发饰，当真鲜艳夺目。

二人正挽着手，嬉笑打闹。

早知采买奴仆这般无趣，我才不叫你来。

他们长得可真恶心。

恩爱非凡，叫我忍不住想起初来金陵的时候。

那时李玄青怕我闷闷不乐，日日要带我出去游玩，糖画糕点皮影人，不知买了多少。

还时不时说嘴逗我:

云儿，你这般憨态，若有一天我负了你怎么办?

见我要哭。

又低声下气来哄，当真是眼珠子似的疼。

所以我即便接受变故，但也不想看在眼里。

我是性子憨了些，可也会心疼。

我有意避开他们。

走了一会儿，在一个瘦尖脸的丫头面前停了下来，她约莫十岁，紧紧盯着我，眼睛很亮。

她问: 你要买我吗?

我纠结:

我要东奔西走，你一个小孩能行吗?

拿着蒲扇的大娘，笑得畅快: 小姐，乡下孩子比不得你们娇贵，她可有一把好力气。

大抵是在她身上瞧见曾经自己的影子。

我下了决定。

拿银子时，却被一只大手捉住。

是李玄青。

他勾着唇角，喜不自胜。

云儿，没想到能碰上你

爹说你想保留婚前不见面的习俗，特意搬到客栈去住，你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害我昨日在家中没寻到你吓了一跳。

想必是李伯父怕耽误他前程，撒了谎。

我点头应下。

反正没有坏处，还不必多作解释。

徐君霜也一同过来，面对我一副获胜者的姿态，明明眼里的恨意藏不住，却还故作虚伪地说:

云家姐姐，想着你与玄青的情分，又记得你无父无母，前日还买下几副头面为你添嫁妆呢。

我的指尖掐进掌心，却没有传来痛感。

她哼笑一声: 还有呢还有呢。

你马术不精，我特意在马厩寻了匹好马赠你，为了我这份心，你也要好好练习呀。

我说话直，姐姐你可别生气。

徐君霜故意将马字读得很重。

我的心口一阵紧绷，闷得喘不过气。

我知道，她只是故意嘲讽我。

一月之前，我同他们一起去骑马险些摔下来，幸好李玄青将我接住。

我当时哭得泣不成声。

后来我听马奴说起驯马之事，才想起。

那日是她在我身旁吹哨，温顺的母马才突然暴起，因我没有出事，可她却笑得最大声，几乎直不起腰。

还拉着李玄青说: 看见没，这点出息。

我心直口快，云家姐姐一匹小马都骑不好，真不知道你平日里能跟她聊什么，不会就在家喝茶吧，无聊至极。

徐君霜从前就拿好兄弟做借口，用心直口快来掩盖自己的虚伪。

可现在我不想再忍了。

她瞧我神色不明，又抱着李玄青的胳膊撒娇:

玄青，我好不好?

李玄青认真点头: 当然，我知你善良天真。

那我在他眼里又是怎样的人?

我怕自己掉眼泪，怕丢人。

只能咬唇忍住。

刚要开口，小丫头突然挡在我与他们之间。

表情稚嫩: 姐姐，你嘴巴好臭。

我没想到她会为我出头。

而徐君霜霎时变了脸色。

你胡说什么

她大概是想在李玄青面前保持形象，张口半天一个字也没有再说出来。

抬头泪光盈盈。

玄青你看她

李玄青自当要护她，神态严肃: 小丫头片子，再敢胡说，小心我赏你几军棍叫你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一番话，简直叫我想不起他从前的模样。

那个口口声声要保护百姓、征战四方的人。

我不想再争执，将银子递给大娘。

李玄青却再次拦下。

按着我的手，力道奇重。

云雾，这丫头太过不驯，你一时兴起，不好安置，徐府已经采买许多乖巧的丫鬟小厮，待日后成婚有的是人用。

可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我第一次甩开他的手。

将钱银交付。

我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

李玄青，今日我想自己做主，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