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无归影

他一眼就看出，贵妃是麝香入体，毁了根基，这辈子都不能再生育。

贵妃不悦，怒斥我爹是庸医，下令将我爹绑在市集中，当众赐宫刑。

还招来野狗舔他伤口。

我爹羞愤不已，三日后，自缢在家中。

五年后，贵妃忽然有孕，满天下搜罗能帮她安胎的郎中。

谁都看出来那是死胎。

我却告诉她，孩子康健，必然是未来的储君。

1

贵妃有孕了。

消息传的很快，一半因为贵妃娘娘兴奋。

另一半因为贵妃大肆召集天下有才干的郎中稳胎。

宫殿上，数百名郎中排成一排，由公公领着一个个低着头进来。

太瘦的，不要。

太胖的，不要。

太丑的，不要。

最后挑挑拣拣剩下了不到三十个人。

贵妃倚在镂空鎏金屏风后，谁能保本宫安安稳稳地生下龙胎，本宫赏你们府邸一座，家仆百余，黄金万两

贵妃娘娘这胎是后宫十多年来唯一的喜讯。

自打皇后的儿子早夭后，后宫已十余年没有子嗣，眼看着帝位空悬。

这原本是挤破头都要抢来的美差，但此刻宫殿里只剩下了寂静。

因为，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

这是一个死胎。

死了快月余了。

但贵妃的肚子仍在长，只能是那个原因。

见迟迟没有人说话，贵妃发了火，一把砸掉了手上的扇子，大夏养着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都是庸医国师已经算过了，本宫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未来的储君要是本宫的孩子不能平安生产，那就是谋害储君本宫定让陛下斩你们九族

在场的郎中都不约而同地抖了抖身子，面面相觑，却始终没有人应下。

天下焉有死胎能复生的道理?

莫说是皇嗣，就是贵妃都有危险。

沉默延续，贵妃不想等了，睨了一眼身旁的小太监，既然都不说话，那就一个个拖下去，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应了一声。

贵妃抬起头。

我看着站在离我不远处、约摸二十出头的小郎中，面色凝重，正要抖着双腿往前迈步子。

我眼一沉，猛地伸手扯住他，然后大步跨过她，信步走到屏风前面。

贵妃娘娘，小女愿尽心竭力护娘娘生下储君。

娘娘腹中胎儿安健，必能生下健康的储君

贵妃叫人移开屏风，走到我面前，低垂的步摇蹭着我的脸。

当真?

身后的那群郎中依旧沉默，我却眉眼弯弯，娘娘本就凤体康健，前些年是时运未到，这胎是您命中注定的孩子，上天眷顾，怎么会有意外呢?

我的话说到贵妃心里，她心情大好地抬起我的脸。

是个伶俐的。

既然如此，你便留在宫中吧，其他人，赏白银十两送出宫去吧

拿了钱的郎中无不向我投来感谢的目光，夹杂着几分怜悯。

因为，我的谎言，最多再熬个月。

到时候必然是一场浩劫。

就这样，我进了太医院，成了一名小太医，贵妃娘娘下令我只许为她医治。

这样也好，免得被人知道。

我压根不会医术。

2

其实我家是医学世家。

我爹自封的。

他常说，祖上有个出名的太医。

但我向来觉得他在吹牛，还掰着他的头让他往上看。

爹，知道为什么能看到这么多星星吗?

天好。

可拉倒吧，还不是因为我家没屋顶。

哪家祖上富过的，子孙辈能过成这个憋屈样?

祖上的规矩，救人不收钱。

我掰着手指头帮他数。

三月给桥头狗蛋治天花，让人拉了半个月肚子。

上月寸头二毛长红疹，你一副药下去，人差点烧死。

更别说上个月那看家狗临盆……

我懒得数了，盯着他，你就说，你敢收谁的钱?

我坚信我爹是被某个爱吹牛的祖宗骗了，死也不跟着他学那吊儿郎当的医术。

他却觉得无所谓。

整日拎着他那个快散架的破药箱做他行医济世的梦。

白日闲散，我却总能看到他在深夜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翻厚厚的古书，喃喃自语。

我比谁都知道，他是一个厉害的郎中。

狗蛋的天花寻遍郎中，无人敢医。

二毛的红疹是疱疮，死亡率极高。

可我不愿夸他。

因为他没能就回我娘——难产，一尸两命。

在我爹砺志悬壶济世的第五年，朝廷来民间寻医给贵妃治不孕之症。

我爹二话不说背着行囊起身，指着那没有屋顶的草屋信誓旦旦。

说回来后要在这里盖个大院子，门匾上会有皇上亲笔题的盖世神医二字。

我一盆水泼在他脚边，得了吧，你先回来再说吧

我爹是回来了。

却是不完整地抬回来的。

同行的人说，爹爹医术高明。

一眼就发现了贵妃不孕的秘密是因为吸入麝香过多。

伤到根了，治不好。

他们劝我爹别说，宫里的事情弯弯绕绕的多，别给自己招祸。

我爹却不以为意，我们是郎中，既然知道了根结为何不说支支吾吾的，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病

说清楚了也好免得贵妃娘娘夜长梦多，终年被子嗣困扰，反倒伤身。

贵妃果然不悦，愤怒之下不顾我爹的辩解拖出去，赐了宫刑。

……

在热闹的集市中，他们扒下我爹的里裤，当众行刑。

血腥味引来了早就准备好的野狗。

前赴后继地扑上去舔舐他的伤口。

贵妃坐在轿子中，手也懒得动一下，谁再说本宫不能生育，都是这个下场，本宫不仅能生育，还会定会生下未来的储君

……

我爹在床榻上木了三日，滴水不肯进。

灰蒙蒙的眸子望着我，念念，爹是个没用的郎中，救不回你娘，连贵妃都断错了，爹是个没用的郎中……

我趴在他身上断断续续地哭，爹爹，他们是骗人的你是最厉害的、最好的郎中……你没有错。

我爹终究熬不过当众失了尊严的屈辱。

第三日，自缢于屋中。

3

贵妃娘娘在宫里向来是横行霸道的。

她和陛下是结发妻子，从潜邸那会就跟着还是四皇子的陛下，熬过了残酷的夺嫡之争，四十岁那年才得以入宫荣登妃位，可惜受太后旨意，皇后落在太后母族太傅年幼的嫡幼女身上。

入宫后，为表自己情深不寿，同年皇帝下旨晋升贵妃，位同副后，宫里所有的好东西必是先送到贵妃处，再与皇后挑选。

太后久病，皇后年幼，自无力相争。

她就仗着这份恩宠，夺中宫笺表，掌皇后凤仪，实在荣宠一时。

皇帝也由着她胡来，更是在她有孕后，不惜动用军处银两满天下巡医，百万之资，行如流水。

照理说，贵妃应当是心满意足的。

但今日，却在寝宫大发雷霆，连一向珍视的凤纹紫檀砚台都被她砸了稀碎，听着陶瓷碎裂声和她的嘶吼声混杂在一起。

那贱人的孩子凭什么能随陛下去泰山封禅?陛下怎么能封他做东宫太子?本宫的孩子才是将来正统的太子他算什么东西

去请陛下来，就说本宫凤体有恙

不出片刻，皇帝就急匆匆地赶来了，还带着新封的太子，贵妃不让他进来，他便安静地站在门口。

我被传进去的时候，匆匆和他擦肩，白衣素锦，模样端庄。

陛下，本宫真的好疼啊……贵妃倚在皇上的身侧，蹙着眉头。

皇上心疼不已，厉声斥责我，还不快来给贵妃医治

我蹲身低下头，打开药箱，默默给贵妃照看莫须有的病。

贵妃别怕，朕一直陪在贵妃的身边，贵妃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贵妃哭的厉害，扯着皇帝的衣袖: 陛下，臣妾就这么一个孩子，可不能出事，陛下要答应臣妾，臣妾未来的孩子一定是大周未来的国君，臣妾盼了二十多年才盼来这么个时候。

皇上的脸色有微微变化，握着贵妃的手也松了，莲漪，这件事情朕做不了主，那是大臣们的意思。

况且，莲漪，你的孩子尚未出世，谁知是男是女，若是个女孩……这天下哪有女孩做皇帝的道理?到时候只怕是天下都不得安宁。

臣妾的孩子一定是个男孩，一定是大周的皇子贵妃急了，一脚踹在我胸口，萧可，你说句话啊

我被踹倒跪在地上，手掌压在紫檀碎片上，回禀陛下，贵妃天生福相，这胎必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

贵妃的眉头舒展了，但是皇上的脸上看不出变化。

我不动声色地退到门口，掌心的血珠滴了一路，落到太子跟前，他侧头瞧了我一眼，眸光微动。

像是在惋惜，但对我来说早已习以为常。

我总是在贵妃和皇上置气时做出气筒，她有摔东西的习惯，总是摔到我身上，又低声下气地相说，让我务必保住她的孩子。

起初，贵妃宫里的婢女都嘲讽。

又来一个想攀高枝的，你看吧过两天就得受不了走了，就贵妃这脾气，能撑过一个礼拜都算她有本事

呦呦呦说不定人家就是能扛呢这孩子生下来她就飞上枝头了，这天塌的富贵，给你要不要?

我可没这个命拿。

在她们的嘲讽里，我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礼拜，在栖梧宫频繁的人员变换中撑了五个月。

贵妃有很多怪癖，总是会在半夜惊醒后喝热茶，热茶来迟了非打即骂，早起的红豆粥要人端着喂，滚烫的碗端在手中不能摔碎……

因此，数不尽的宫女被罚，或断腿或残手，其余地也纷纷尖叫着求饶，她却以欣赏她们的恐惧和崩溃为乐。

我却站在她身边无动于衷，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她皱着眉头: 你不怕?

我摇头，奴婢是郎中，看惯了生死，实在是没什么好怕的。

她不信，若是落到你头上，你当真不怕?

我淡淡道，人固有生死，听天由命，没什么好怕的。

她大概觉得我是个奇葩，也不曾用这种办法威胁教训我，究其缘由，不过是我谨慎，在她熟睡时，呆在门口整夜不停地烧热水，不肯睡去，早上的红豆粥把手掌烫出了一个又一个泡，抹上膏药继续端。

在皇上多瞅我一眼时，狠狠用刀刮花了我的脸，我也只是说一句，奴婢以医术侍人，不在乎容颜。

贵妃娘娘高兴极了，她把我提做栖梧里的掌事大宫女，成了栖梧宫里资历最老的人，就连皇后宫中的人，都要尊称我一声萧姑娘。

他们似乎都忘了，我的身份是一名郎中。

但贵妃记得，也记得我从栖梧宫离开那天，太子叫住了我。

你要不要去看太医?

我垂眸匆匆离开: 不用。

太子是东宫之主，凡是宫内人，无一不想和他搭上关系，但又谁都不敢。

他却不管不顾地拉着我的手，要问我的名字，说会让太医来找我。

直到皇上出门，他才迅速放开我。

皇上没看到，但贵妃却看得一清二楚，勾起唇角。

没过两天，她单独把我叫到寝宫。

怜爱地摸着我的头发，萧可啊，你今年就二十了吧……在宫外，这个年纪早就嫁人了，这样吧，本宫给你寻个好差事，万般缘法就看你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