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的女儿完整版

十年后，女儿回来了:

爸爸，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你怎么一直没来接我?

你不来，我只能自己回来了。

我浑身发冷。

因为，她早死了。

她回来，是要带我们下地狱的。

1

十年前，女儿出了车祸，毁了容，眼睛也看不见了。

治疗费是天价。

失明后的女儿，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懂事，性格变得特别偏激、乖张，动不动就大吼大叫。不但不能照顾弟弟，还搞得她妈妈和我特别疲惫。

家里愁云惨淡，没一个笑脸。

为了缓解家庭氛围，我接受了心理专家的建议，尽量满足她的需求。

那天，她非要去海边。

我说: 你一个瞎子又看不见，去什么去?

她不听，大吵大闹，将家里都砸了。

迫不得已，我们只能带着她过去。

海边非常热闹，到处都是小孩子的尖叫声和笑闹声。

她侧着耳朵听着，跟我要了小铲子和铁桶，也要去玩沙子。

我忍不住说: 你都多大了，还玩，你也看不见。

女儿没说话，摸索着找了一个地方挖沙子。

儿子也想玩。

但小男孩爱动，东一下西一下，一个不注意，人就看不见了。

儿子玩疯了。

我和老婆只能紧紧地盯着他，让女儿在海边等我们，别乱跑。

女儿提着小铲子和小铁桶，茫然地看着前面，明明，我在她侧边。

我心里涌起一股烦躁，又重复了一遍: 你弟弟跑不见了，我跟你妈妈去找他，你在这里别动，一会儿我回来给你带奶茶。

这次，她失焦的眼睛终于对准了我，她说: 爸爸，我等你回来，你要快点。

等我们再回头找她，天已经黑透了。

她不在那里。

我的女儿失踪了。

2

她失踪后，我报了警，发了无数的寻人启事。

甚至，还出了巨额悬赏。

我对着记者，对着镜头声泪俱下，恳求好心人提供女儿的下落。

甚至，为了求得女儿的一点线索，我给网友当众下跪。

我在微博上，在各个网络平台，发出一篇篇小作文，回忆与女儿的一点一滴，写下对女儿的思念。

我告诉全世界，我多爱她。

尽管我有一个儿子，但她依然是我的小公主。

是爸爸的小棉袄。

我成了网红爸爸。

无数人同情我，安慰我，心疼我，爱我……

他们叫我王爸爸，有的人甚至叫我爸爸，希望拥有一个像我一样爱女儿的爸爸。

我推广告接到手软。

但我，最爱的依然是多多。

每年她的生日，我都会买一个蛋糕，拍照上传，配上文字:

第一年: 多多，爸爸想你，快点回家吃蛋糕。

第二年: 多多，你还没回来，蛋糕也没人吃。

第三年: 多多，你在哪里?能不能吃上蛋糕。

第四年、第五年……

第九年: 多多，你又长大了一岁，爸爸却老了。

第十年: 多多，只要你能回来，爸爸愿意用一切交换。

第二天，多多就回来了。

3

浑身都是水的多多，低着头，穿着失踪时的那套衣服，提着小铲子和铁桶，啪嗒啪嗒地走来:

爸爸，我回来了。

她湿透的发丝耷拉在毁容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恐怖。

你说，只要我回来，你愿意付出一切……

她推开门，走到床边，留下两行湿漉漉的脚印。

她站在我的床头，浑身湿透，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水，卧室的地板上都是水。

水快速蔓延。

她低着头，一声一声地喊我:

海里好冷呀，爸爸。

爸爸，来陪我呀……

水越涨越多，很快，就淹没了床，没过我的头顶，直达天花板。

咸咸的海水钻入鼻子、嘴巴……

我喘不过来气了，心脏快得要爆炸。

我猛地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窒息感，从梦里传到了梦外。

我哆嗦着点着了一根烟。

尼古丁稍微抚平了我的恐惧。

只是梦而已。

我安慰自己。

但下一刻，我愣住了。

床边有一摊小小的水泽。

4

我接儿子放学，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低着头提着小铲子，浑身如同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往下滴着水。

有点像多多。

我心里毛毛的，转了一个角度，还是没看清她的脸。

只看到光滑的皮肤。

不是多多。

昨天梦里的多多，脸是毁容的。

她低着头，似乎有什么心事。

我恻隐之心发作，上前去问: 小妹妹，需要叔叔帮忙吗?

她抬起头，我心里一个咯噔，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那张脸，跟毁容前的多多一模一样。

爸爸，你怎么说是我叔叔，你明明是我爸爸呀。

爸爸，你是来接我回家吗?

我等了你很久了。

她向我伸出手。

我不敢动，讪笑:

小姑娘，你认错人了，我怎么可能是你爸爸。

她就这么固执地伸着，歪着头看我，似乎在问我: 爸爸，你怎么不牵我?

我想跑，身子却像被定住一般，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过来，强硬地将手塞进了我手里，甜甜地笑了:

爸爸的手真暖和。

我一直等你来接我，爸爸，你是接我回家的吗?

她的手冰凉僵硬，就像一块在冰箱里冻了好几天的猪肉，怎么甩也甩不掉。

我打了一个寒战。

爸爸，你冷吗?

她木愣愣地问我。

不等我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着。

可是我冷。

她倏地扭过头，眼神变得特别可怕，就像凶猛的鱼。

5

夜里好冷呀，一个人也没有，我不敢走，不敢跑。我等呀，等呀，等到了一个又一个浪，你还没有来。

海底好冷呀，没有光，没有亮，也没有四季。

只有，黑暗和绝望。

爸爸，我一直等你，你怎么就不来呀。

你来陪我吧，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的……

她朝我扑了过来，铲子扎向我的眼睛。

我猛地甩开她，提脚狠狠地踹向她肚子，将她踩到脚底下，疯了一般一拳一拳地砸下去。

她哭着喊我:

爸爸，我是多多呀，你的女儿……

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个怪物。

我的女儿毁了容，我的女儿看不见。

而她，脸干干净净的，眼睛清透。

她不是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她已经……

我的力气越来越大。

她面目变得血肉模糊，鼻梁塌了下去，牙齿被打掉了。

她疼得哇哇地哭。

你看，怪物也知道害怕。

她求我别打了，她哭着喊我爸爸。

那怎么行。

只要这个怪物死了，我就能回到正常生活了。

只要她死了。

谁也不知道曾经的事。

一个女儿而已，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死了呢。

别人家的女儿，死就死了。

怎么偏偏她就这么不懂事，死了还要找回来。

只要，她再次死了。

一切就结束了。

我露出了嗜血的微笑。

6

有人在拉我，被我一拳打了回去。

谁也不能阻止我打怪物。

然后，我被一棍子打倒在地。

有人在叫救护车，有人打报警电话，有人去看地上的孩子，问: 还有没有救?

周边乱糟糟的。

我却笑了起来。

那怪物又要死了吗。

爸爸，你怎么了?

听到这个声音，我傻眼了。

多多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天真无邪地笑着，歪头看我:

爸爸，怎么好端端地就打弟弟，你差点将弟弟打死了呢。

儿子是我的命根子，我怎么可能打他呢。

舍不得。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慢慢地看过去。

黑色的运动鞋，藏蓝色的校服，再往上，青紫的脸上满是血。

鼻梁塌下去一块，嘴巴也被扯烂了。

是我儿。

啊啊啊啊

我疯了一般地冲过去，抱着儿子就喊: 小源，小源，你醒醒，醒醒……

儿子一动不动。

7

女儿笑如银铃:

爸爸，不是你打的吗?

不是，我打的是怪物。

你说弟弟是怪物，要打死他。

不是，女儿才是怪物。

你说，他不该活着。

不，是女儿不该活着。

你说，他真不懂事。

是她不懂事，我儿子怎么可能不懂事。

你说，死就死了，为什么还回来。

是呀，死都死了，为什么还回来。

爸爸，有你这样的父亲，弟弟好可怜。

女儿怜悯地说。

都是她，都是她这个怪物搞的鬼。

肯定是她迷惑了我的心智，让我分不清打的是她，还是儿子。

我这么心疼儿子，怎么舍得打他。

只有赔钱货，打起来才不心疼。

我扑过去掐着她的脖子，大吼大叫着。

但众人当我疯了一般，反而将我打了一顿。

你们这群蠢货，都看不到她嘴角的笑吗?看不到她红色的眼睛吗?看不到她浑身都在滴水吗?

蠢货，蠢货

8

儿子重度脑震荡以及严重鼻骨骨折，需要住院，还要进行鼻梁接骨手术。

雪上加霜的是，不知道谁将我打人的视频上传到网上，导致网红王爸爸塌房。

所有人都在指责我，骂我:

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

孩子都快被他打死了，什么怨什么仇呀。

打的那个是他儿子吧。

家暴零容忍。

对儿子都这样，那他对女儿，是不是也是演的?

他女儿真的是走丢吗?

细思极恐。

……

我打儿子的事愈演愈烈，好几个广告代言打电话过来要解约，还面临着巨额的违约金。

烦死了。

老婆急匆匆从公司赶来，将我好一顿埋怨。

我气得要吐血，老子都这么惨了，你这个死娘们还在叭叭叭。

不给她点厉害看，她不知道什么叫一家之主。

一巴掌下去，世界清净了。

9

老婆陪着儿子做手术。

我打起精神处理各种事件，在咨询过公关团队后，发了一则声明。

大致意思是，自从女儿失踪后，我在极度伤心的情况下，患上了焦虑症和暴躁症，在没有药物的控制下，控制不住自己打了孩子。以后我一定好好吃药，好好治病，控制自己……

至于网友对女儿失踪的质疑，我一个字也没提。

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毕竟现在网友求锤得锤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但网友并不买账，反而将我公司偷税漏税的信息给扒了出来，连同我打老婆的黑料。

气得我晕了过去。

滴答，滴答。

海风咸咸的气息迎面扑来。

我在海边醒来。

太阳落了下去。

潮涨了，潮落了。

浪来了，浪卷着我走了。

海水真冷呀。

我非常害怕，也非常痛苦。

窒息到极致，肺一遍遍地炸裂。

也不知漂了多久，我看到了一束亮光，穿透漆黑的海，就像救赎。

我拼命地游呀，游呀。

我看到了爸妈。

我伸出手，哀求道: 爸，救救我。

儿子。爸使劲拉我，爸来救你。

但爸没救得了我，反而被我拉入水，与我一起沉入海底。

手机铃声将我炸醒。

那头传来妈的哭声: 小城，小城，你爸走了……

哐当。

手机落地。

梦里的最后，是爸死不瞑目的尸体。

玻璃上印出一个小女孩湿漉漉的身影。

这是第一个。

女儿嘻嘻的声音传来。

第二个，你猜会是谁?

10

第二个，应该是我。

毕竟是我让她一直等，一直等，最后落入海里的。

我痛哭流涕:

多多，多多，求求你，放过我吧。

爸爸知道错了。

爸爸应该早点回去的，爸爸不应该让你一个人留在那里，这些年来我一直后悔……

玻璃上的多多歪着头，天真无邪:

爸爸，你说什么呢?

我最爱，最爱的就是你们，我怎么舍得伤害你和妈妈呢?

她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我问她: 多多，你到底想要什么?爸爸一定会满足你。

多多咯咯地笑着，海水的气息越来越浓。

她说:

我要爸爸妈妈永远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们一家三口，永远不分离……

这要求有点难。

毕竟，我还有儿子。

爸爸，你好好考虑考虑吧，我要去找妈妈。

妈妈她肯定特别想我。

不，她不想你。

你丢了后，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哭过一场也就算了。

毕竟，以前的时候，老婆也不喜欢多多。

多多每次抱妈妈，都会被无情地推开。

去去去，忙着呢，别打扰我干活。

别缠着我，我得抱你弟弟。

你都是大孩子了，能不能自己玩，不能这么黏着妈妈。

……

等到她毁容又失明后，老婆对她更加嫌弃了。

但那又如何。

只要多多不找我就行。

至于老婆。

没了就没了，反正老子有儿子万事足。

多多轻轻哼着歌，离开了，哼的是: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不管有妈没妈，她都是草。

11

第二天，我看到了老婆。

她竟然安然无恙。

我以为，女儿是要带走妈妈的。

我试探性地问她: 你跟多多一起睡，感觉咋样?

她非常惊讶，甚至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说啥胡话呢，多多不是失踪了好多年了吗，咋可能跟我一起睡?

你是想多多想迷糊了吧?

她挖苦我: 多多在的时候也不见你多疼她，咋突然想起来了?

当时，我都蒙了。

明明，我记得多多是跟她一起走的，还要跟她一起睡。

莫非，我记错了。

我又问她: 那你昨夜睡得怎么样?

老婆捶着肩膀: 不好，老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还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人在唱歌。

唱的什么?

世上只有妈妈好。老婆打了一个哈欠，看来我是想妈了，等过段时间，我去看看我妈。

昨天，多多也是唱的这个。

12

我们回老家办丧事。

老爸死相非常不好，口眼鼻耳都是水，符合溺亡的特征。

他死不瞑目，直勾勾地看着我。

妈哭得死去活来，喊着: 造孽呀。

妈说，爸睡着睡着突然喊了一声儿子，然后坐了起来，直挺挺地下床，一头扎进屋里的水桶里，就再也没有起来。

等妈意识到不对，过去喊人的时候，爸已经没气了。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也许是我造的孽，连累了我爸。

妈还在哭，我却什么都听不清了。

我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妈再说了什么，我也没有听清。

满脑子都是是我害死了爸的念头。

但同时，我又庆幸，幸好死的不是我，也不是儿子。

13

爸的葬礼办得隆重。

期间，多多一直没有出现，这让我提着的心放了下去。

也许，前两次她的出现只是我的幻觉。

现在，我清醒了，幻觉就走了。

但接下来的发生的事，又让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众目睽睽之下，妈本来扶着棺材在哭，哭着哭着，人就突然跑了出去，一头扎进了洗脸盆里。

大家都以为我妈是悲伤过度，神志不清了，劝慰了几句话才惊觉不对劲。

我妈埋在里面的时间，有点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