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那天，院长让练习时长 2 年半的规培生董晓莹指导我做手术。
还要我心胸开阔一些，多给年轻人机会。
后来院长心脏病突发，我问董小姐: 胸已经阔了，心先开哪一块?
1
那是我人生中最离谱的一天。
进手术室的前一刻，主刀医生的名字从我变成了规培生董晓莹。
下一秒，我发现病人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
还在术前复核，麻醉师还在准备，病人怎么都推进来了?
董晓莹举着手术刀，站在无影灯下一动不动。
很奇怪，那不是她该干的事，也没有资格拿那把刀。
我刚想叫住她，身后呼啦啦涌进来许多人，捧着各种设备咔咔咔给董晓莹拍照。
他们中一些人连隔离衣、手术鞋都没穿。
董医生，麻烦您换几个姿势。
对，对，就是这样，这样拍出来专业。
董医生，表情凝重一些，体现这次手术的高难度。
再拍几个和团队紧张讨论的场景，演员上。
几个全副武装的人围在董晓莹身边，眉头紧皱，而董晓莹换了一副大义凛然的脸，伸出手术刀指着病床上沉睡的病人。
非常好，这就是医学天才少女应该有的样子。
我难以形容此刻的感受，因为董晓莹手术刀拿反了。
这照片要发出去，我们医院的脸就丢到大雷音寺去了。
再来几张给病人注射的镜头。
注射?注射不是主刀医生该干的事啊
董晓莹举起针头，对准病人的胳膊，手一抖，针管戳在皮肤上，病人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小李?
小李是科室的实习医生，看见我，尴尬地笑了笑，对董晓莹说: 仙女姐姐，你别真扎我呀，做做样子就行了。
董晓莹说: 不就是扎一针吗?有那么疼吗?
姐，要是别人扎我也不说什么，您这两年半也没碰过针头啊，您要是一来劲给我打一管空气进去，我就交代在这了。
废话那么多呢?躺下
小李不情愿地又躺了下来，盖住自己的脸。
咔咔咔……
好，感觉不错，收工了
人呼啦啦离开了手术室。
你们这干什么?手术快开始了现在又要重新消毒我很生气，今天做的手术很重要，是我当下最重要的一个病人。
董晓莹边脱手术服边说: 你来得正好，你把这整理一下，别耽误手术。
2
董晓莹的指示给我听迷惑了。
她只是院里的规培生，连实习都算不上，而我好歹是心外科主任，她居然这么直接地指挥我收拾她污染的手术室。
她脱下口罩走过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 搞干净点。
她还化了妆，这是严重违反纪律的行为。
手术室恢复了安静，护士长进来问: 72 床手术继续吗?
我怒从心起，质问她: 今天什么情况?为什么不告诉我?
护士长委屈地说: 啊?院里说是你同意的啊。
手术取消，你跟小李跟我过来。
我压着火往科室走，走到一半，办公室秘书跑过来说: 杜主任，院长请您现在过去。
正好，我也要找他呢。
让护士长和小李先到科室等我，我跟着秘书来到院长办公室。
一进门院长就冲我吼: 谁让你把手术取消的?
护士长报信的速度真快。
我说: 手术室被污染需要重新准备，按照医院规定必须取消。
院长很不高兴地指了指沙发，说: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一句手术取消是简单，给院里造成多大的麻烦你知道吗?你现在立刻恢复手术，别耽误病人病情。
院长，我记得您也在心外科干过，您知道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性质吧?
院长倒了一半的茶停了下来，砰一声重重砸在桌面上: 老杜，杜主任，你要是对我有意见你可以向院里提嘛，工作怎么能赌气呢?你要对病人负责，对专业负责，对……
对董晓莹负责?
院长的表情渐渐消失了，我知道他这是真生气了。
院长，要恢复手术您也应该通知董医生啊，她是主刀大夫，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一天七台手术，让一台给后辈有那么难吗?你是领导，要为人师表，你看看你这跟后辈争功的样子。
院长，我的手术我负责，我要对病人负责，要对专业负责，但我没有义务为某些人负责。您要是觉得我有问题，可以处分我。我还要去看病人，先去忙了。
我站起身往外走，院长有些气急败坏，低声说: 你别以为自己有个一把刀的名头就可以为所欲为，这里是天协医院，比你能的医生多的是……
3
我很少能和院长直接接触，不过这和我印象里的他也差不多。
回到科室，护士长急不可耐催我说: 杜主任你有什么事快说吧，我一堆事呢。
你去忙吧，没事。
护士长翻了个白眼，推门走了。
主任，嘿嘿，不关我的事，我就是一小卡拉咪，领导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小李一脸谄媚，您别赶我走啊，我熬了那么多年才进到咱们科。
你不适合心外，下午我打报告调你去急诊。
啊小李瞬间崩溃，扑过来拼命鞠躬哀求，我求你了主任，让我留在这吧，我这小身板去急诊三天就衰竭了，我是您一号粉丝啊您怎么能赶我走……
不是领导让你干啥你干啥吗?我不是你领导?
小李哭着脸说: 我真是冤枉的，我坦白，我交代，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您，您留下我吧。
他凑过来小声说: 今天这事，说了您肯定不信，是给董医生评博士用的。
我看着小李，他一脸严肃。
你去急诊吧，别说了，我不要只会胡说道的人。
小李一个头磕在桌子上，哀嚎: 我就说您肯定不信，千真万确，骗你我一辈子找不着对象。
我确实不信。
董晓莹的简历我看过，国外研究生留学回来，经济学专业，以高学历人才进入我院读规培，顺利的话 8 年后可以获得相关医学博士学位。
这才 2 年半不到，评个屁的博士。
院里多少苦苦熬出来的专业医学生，包括小李自己也是国内顶尖医学院毕业的研究生，也至少要苦读 11 年才可能获得这个级别的成果。
他更应该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样的屁话。
小李卑微地苦笑，让我觉得他仿佛欲言又止。
你要是有一句谎话，急诊你都别想了，回家找工作去吧。
小李像便秘一样，说: 我就是骗我爹我也不敢骗您啊，真是给董医生……董晓莹评博士用的，院里打算把你做的手术挂在她名下，把你的论文署她的名，再请媒体包装她成天才美女，给咱们院争光呢。今天来拍照的就是媒体单位，据说咱们院官网的头图都要换成她。
4
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嗨，我跟您坦白吧，但您千万要给我保密啊。办公室的小唐是我女朋友，院长开会的时候她进去倒水听见的。您可千万别说啊，不然我和她都得失业了。
小李不停给我求饶，我却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
手术主刀医生变成她，我不意外，因为院里电子系统经常出状况。
在手术室里拍照也常见，应付考察和宣传任务，我也拍过。
但董晓莹临走时说话的态度，让小李说的话完整闭环。
副院长见我还客客气气呢，她一个规培生要不是有人撑腰能那么趾高气昂?
经济学专业，没打过针，没见过手术刀，在各个科室轮岗不到 2 年半的规培生能直接评博士，我的职业信仰面临轰然崩塌。
8 年呢，不到 8 年怎么过流程?我喃喃自语，这是院里无法逾越的法则，董晓莹怎么做到的?
主任，她不用 8 年，她有三篇论文，每篇奖励减少 2 年规培期，所以 2 年就够了。
我心脏狂跳，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浮现。
点开电脑，登录网站，搜索董晓莹的名字。
她的确有三篇心外科领域的论文。
那些论文都是我早年间发表的，但三篇都署了董晓莹的名字，还都排在我前面。
主任，我先回去干活了，您可千万保密啊。小李一个筋斗云跑了。
我靠在椅子上，神志错乱。
刊发论文的是国内最大的学术网站，并不是医院内部的部门。按照行业规定，已经刊发的论文只能通过出版社出证明撤档，不能直接找网站删除修订。就算有，修改作者这种事也是闻所未闻。
而且，我并没有收到任何通知。
冷静下来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
那三篇是我刚进医院后的成果，当时我职称很低，于是服从医院安排作为科室成果刊发，只署我的名，这对我、科室和医院来说都是好处最大化的方法。
唯一的可能是院里出面修订了内容，增加了董晓莹的署名并排到了我的前面。
太离谱了，这是明目张胆的学术不端。
我正想再去找一下院长，科室的门被推开，副主任肖翔急匆匆跑了进来。
5
你今天不是休息吗?老肖。
肖翔眉头紧锁，抱怨道: 鬼知道院里突然打电话让我过来开刀。
开刀?开什么……
话还没问出口，护士长也冲了进来，后面跟着 72 床家属刘大姐。
杜医生，刚才护士过来换卡，主治大夫的名字从你变成了肖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是不给我们看了吗?
护士长解释说: 院里当然是让更合适的医生给你们看病手术，你们还是抓紧回病房准备手术吧，手术室已经在安排了，马上就做。
我还没说话，肖翔抢先一步问: 你是哪一床?
72 床，本来上午是杜医生手术的，突然……
噢，知道了，你们回去等消息，我马上给你们做。
说完他看看我，说: 我说怎么突然叫我回来呢，这 72 床不是你一直跟的患者吗?怎么甩给我了?
刘大姐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我喊道: 杜医生，你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啊?是不是怪我没给红包?我们家确实困难，之前我女儿的病是你治好的，我们全家都以为你是个好医生……
我解释也不对，不解释也不对。
肖翔穿上白大褂，对刘大姐说: 跟我走吧，我先看看病人。
杜医生……杜医生你真不管了吗?老阿姨眼泪横飞。
当务之急是稳定她的情绪，免得影响病人。
我说: 刘大姐，不是我不管，是我和院里领导慎重斟酌，认为肖医生有更高的成功率。您也知道您爱人的病情比较复杂，不然也不会今天才开始手术，医院是本着对病人负责的角度才让肖医生主刀。而且，肖医生是心外科副主任，很多病人求人排队来找他看病的。
刘大姐一听，情绪稳定了一些，跟着肖翔走了。
系统更新了 72 床的手术计划，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主刀大夫肖翔和董晓莹的记录。
院里跳过我直接干涉科室病人的治疗，我再瞎也明白院里对我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6
去年新院长上任后，提出了向专业要市场，向管理要效益的基本思想，对院里方方面面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几天几夜的集中培训后，我基本总结了新院长的改革宗旨。对外进行品牌化营销，多吸引全国病患来访；对内进行效益指标 KPI 考核，合理合法让患者多出钱。
比如一个患者在以往需要花一千治疗自己的病，现在改革了，我们主治医生就要想办法让他花两千，但同时这两千又不能让患者白花。
怎么做到呢?
院长活灵活现地说，以往花一千看完病，患者出院时是虚弱的，没精神的，身体有没有其他病，有没有其他隐患，不知道。
现在花两千看完病，出院时是精力充沛的，身体还做了全面的检查，继续吃药还巩固了疗效，这就是合理合法创作效益。
患者虽然多花了钱，但获得了更好的治疗，更好的巩固，还不再有后顾之忧，这就是向专业要市场，向管理要效益。
我很诧异，甚至很不理解。在他的要求下，我们医生不但要治病，还要负责患者营养，还要让他做全面体检，连癌症和艾滋病都要检。我们还要配合护士一起为患者创造情绪价值，让他治病时是快乐的，更容易接受账单。
说白了，就是哄着患者过度治疗。
院长上任这一年多来，为了效益的事，找我谈过无数次话，明里暗里让我丰富治疗方案，精准选择药物。
我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一次又一次地阳奉阴违，挑战着新领导班子的耐心。
调走我的病人，拿走我的手术，下一步，想必就是撤掉我的职位，甚至摘掉我医生的头衔。
天协已经很挣钱了，每年的利润都在全国名列前茅，挣更多的钱真那么重要吗?
我再一次靠在椅子上，闭上双眼，静静感受时间的流淌。
在这里，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到如今有一点点江湖地位，20 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
我也曾劝过自己，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打工的，只不过穿着白大褂而已。
我有什么资格反对上头的领导呢?
清高?专业?脾气?算什么东西?
可惜，我家里人都说我是强直性脊柱炎资深患者，腰弯不下去。
也许，我真该休息休息了。
迷迷糊糊中，护士长的声音在门口大叫: 杜主任你快去看看吧肖副主任把病人丢在手术室自己走了，怎么也联系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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