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篇》

每天有很多人来敲她的门，夜里还闹出动静。

我怀疑她不是正经人，报了警。

原来她是被富商原配夫人赶出来的姨太太，手握大笔财产。

我狠狠心动，想要得到这笔钱，也悄悄去敲了她的门。

可没多久她就跳河了。

1

民国十六年冬，本县遭军阀封锁，进出盘查极严。

大雪下了一整夜，青衣巷满地白。

一大早，我往青黑的墙根处泼了盆血水，雪地凹下一小片红，还冒着热气。

哟，蒋小姐，又杀鸡了?

是住在巷口的胡太太，她正倚在门口嗑瓜子。

我笑了笑，这不嫂子坐月子呢，不得补一补?

胡太太顺势接话: 你嫂子生的男娃女娃?都生好几天了吧，也不见有婴儿哭声。

我正欲回答，这时，从巷口急匆匆走进来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

其中有个是瘸子，拄着拐杖。

胡太太的眼睛追着他们，待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她过来与我小声说: 你瞧，肯定又是去巷尾那家的。

话音刚落，男人敲响了巷尾那道门。

约莫敲了十来下，房门才开。

从里面走出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他像是与这两个男人相识的。

怕不是情敌见面吵起来了?

胡太太嘀咕着，拉着我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清楚些。

我拽住她，胡太太，现在不太平，莫要惹祸上身。

看个热闹又不犯法，蒋小姐你胆子真小。

我和胡太太几句话的功夫，那边三个人已经离开了青衣巷。

看样子，两个男人吃了闭门羹。

呸，不要脸。胡太太对着巷尾啐了一口。

要我说，那杨小姐就不是正经人家，妖妖娆娆的，才搬来一个多月就招来这么多男人，前几天晚上还闹出动静，出了大丑……

五天前的晚上，一个只穿了短裤的男人从杨小姐家中跑出来，杨小姐追在后头，不管不顾地抄起棍子在巷子里打他，几乎惊动了小巷里所有的人家。

我也出来看了热闹。

最后，男人灰溜溜地跑了，杨小姐蹲在门口哭了许久。

我嫂子就是在那晚受了惊吓早产，侄儿哭声弱得跟小猫似的，哎。我长叹一口气。

胡太太说话不停，却一点儿不耽误嗑瓜子，瓜子壳纷纷扬扬落到雪地上，如同雪地上长了雀斑。

我提议: 那我们报警吧，免得她败坏了青衣巷的风气。

2

警察来得快。

当晚，警察局传唤我，魏善将调查到的情况告诉我。

杨小姐名叫杨浮萍，是富商韩老爷的第十七房姨太太。

两个月前，韩老爷病逝，她被原配夫人赶出来，搬到青衣巷。

韩老爷家中真是跟戏班子似的，生旦净末丑都有。魏善给我倒了杯水，有长谈的意思。

韩老爷家大业大，妻妾多，除了裹小脚的原配妻子，还有一十七房姨太太。

相比之下，他子女却不算多，有两子一女，孙辈一人。

自从韩老爷死后，长媳叫回了留洋的长孙，嫁到外地的女儿也带着女婿回家吊唁。

俨然是一副争夺家产的大戏，城里好些人都在看热闹。

他们把韩老爷手底下的厂子、田地、房屋、店铺瓜分完，发现还有一大笔钱不知所踪。

十七姨太杨浮萍做过韩老爷的随行秘书，于是，韩家人将主意打到她身上，纷纷来青衣巷逼问她这笔巨额财产的下落。

原来如此，倒是叫我们误会了杨小姐。我喝了水，起身欲走。

魏善蹭地拦住我，朝我搓了搓拇指和食指，笑道: 蒋小姐莫不是忘了这事儿?故事不是白听的。

瞧我这记性，这几日被韩家人扰得没睡好，莫怪莫怪。

我取出大洋给他，他略掂了掂，待看清大洋数目，又极快地揣进衣兜，熟稔地送我出去。

蒋小姐下回遇到事儿记得还找我魏善。

回到青衣巷时，巷尾那间屋子开着门，微弱的光亮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3

第二日一早，胡太太的尖叫声传遍青衣巷。

杨小姐跳河了快来人，快来救人呀。

巷子外面是护城河，时值严冬，河水冰冷刺骨，警察坐船打捞了半天没寻到人，遂交代韩家人处理后事。

韩家人哪里会管一个姨太太的死活，一心寻找巨额财产的下落，要将杨浮萍的屋子翻个底朝天。

我摸了摸揣在怀里的手镯，大步朝巷尾走去。

我用力拍了拍房门，咔嚓一声，房门掉落。

入目一片狼藉，几乎无落脚之地。

桌椅拆了腿，遍地碎瓷片，精心养护的兰花被踩得糊在地上。

小院里的男男女女齐齐朝我看来。

我深吸一口气，扬声道: 我表姐尸骨未寒，你们这样做实在过分。

韩家长媳徐婉走到我面前，打量着，表姐?杨浮萍是我亲自买下的，十二岁就进了韩家。她活着风光的时候都没有亲戚来打秋风，死了却冒出个表妹?

去去去，当心我让你蹲局子去。有个男人来推我。

我挥开他的手，你是韩老爷的女婿吧。我表姐是韩老爷的姨太太，他留给姨太太的财产几时轮到你这个外姓人来过问?

徐婉瞥了一眼女婿，轻嗤一声，满是嘲讽。

女婿被下了面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走到韩三小姐身侧，好一番眼神交流。

我取出怀里的青玉手镯，这是表姐给我的，是韩老爷送给她的镯子。

韩二爷上前，眯起眼睛看了看，说道: 是老爷子给的没错，这镯子当初是我经手的。

徐婉没动。

他杵了一下拐杖，加重了语气: 大嫂，我们找了一天都没结果，怕是线索在手镯里。

我顺着他的意思说: 兴许韩二爷说得对。

我韩家家事，劝你不要掺和。徐婉如此说，目光却没离开手镯。

我将手镯送到徐婉手边: 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把手镯给你们。

静默半晌，我的手都举累了，一旁的韩三小姐和女婿蠢蠢欲动。

韩二爷用拐杖敲了敲他俩脚边的地面，他俩才安分了些。

徐婉: 什么条件?

为杨浮萍办一场体面的丧事，要风光大葬。

徐婉抓住手镯，说: 最多按照姨太太的规制给她办，风光大葬母亲会掘坟。

听说韩家的小脚老太太十分善妒，韩老爷娶一个姨太太，她就想方设法赶走一个，赶不走便打伤、弄死。

可以，不过要上好的棺材，宽大些的。我松开手镯。

门口又进来一个男人，大衣、礼帽、金丝眼镜，一派文化人的打扮。

是记者周谷。

浮萍——

他眼神凄怆，见到院内情景很快转为怒火。

4

老爷在世时，周谷记者处处讨好我，他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不敢带我走。

杨浮萍压低声音咳了几下，裹紧了被子。

他和韩家人打了一架。我倒了杯热水给她，被按着打，没出人命。

他终究对我有几分真心，可惜他不知道我没死——

可惜?我打断杨浮萍，有些恨铁不成钢，韩老爷在本县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是他的姨太太，周谷只是一个小小的报社记者，他接近你的目的不是明摆着的吗?

周谷所在的报社是个三流报社，以报道名人的花边新闻出名，甚至还有专门吹嘘人的栏目，花钱就能上。

蒋小姐，你可以骂他懦弱无能，但不能侮辱他对我的爱。

杨浮萍厉声反驳，但她还在发烧，声音哑得厉害，像在低声嘶吼。

我摇摇头，不欲与她争辩，转身离开，我煎药去。

不料她一把拽住我的衣角，蒋小姐，你答应我的事可作数?

我慢慢拂开她的手，放回被子里。

一手交货一手办事，做生意讲究诚信不是?

我从警察局回来的那个晚上，杨浮萍开门是打算在门口上吊的，布条都系好了。

我连忙将她救下，推进屋内，关上了门。

杨小姐，你寻死做什么?

她坐在地上哭了好半晌，旗袍被院子里脏污的残雪打湿，有好几处黑黢黢的。

我都被赶出来了，他们还要逼我，不如我一死了之，遂了韩家人的愿

我试探着问道: 听说你手里有巨额财产，有了钱你怕什么?

老爷哪里是留了财产给我，分明是留了祸害给我，呜呜呜……杨浮萍又哭了起来。

她长得漂亮，年华正好，连哭泣也十分动人，我心软了。

我帮你摆脱韩家人，不过你要把韩老爷留给你的财产给我。

既然她嫌弃是祸害不想要，不如给我，我正缺钱呢。

杨浮萍抬眼看来，我又添了一句: 我会给你留下安身立命的钱。

老爷留下的真不是普通财物。

能换成钱吗?

……能的。

她犹豫半晌，附耳告诉我几句话。

听到那几个字，我心下一凛。

是它啊，那我更得要了。

5

我策划了杨浮萍跳河假死一事。

胡太太亲眼看到她跳河，定然会逮住街坊邻居好一顿说道，不说到尽兴不会放人离开。

杨浮萍是会水的，我在离青衣巷稍远的河边拉起她，给她做了伪装，趁大家都去河边看热闹时悄悄带她从后门回了家。

幸好，她只是发烧，没有受伤。

在韩家人办丧事之前，周谷先找上了我。

那天一大早，我开门倒水，周谷木头似的杵在门口，我差点将水泼到他身上。

蒋小姐，我有些事想问你。

他声音干涩，肩上一片湿润，也不知道几点钟来的。

我反手关上门，说: 嫂子刚生了孩子，需要静养，家中不方便。

周谷立即邀我去附近的早点铺子。

我锁上门跟他走了，路过巷口时，听见胡太太在和她丈夫吵架。

难怪她今早没有站在门口。

周谷要了一碗豆花，让老板只加糖不加别的佐料。

老板一愣，丢开舀起辣椒油的汤匙，用方言低声骂了他几句不会吃。

周先生不是本地人?我问。

周谷手一顿，祖籍是本县，但六岁之后在南方长大，人嘛，总归要落叶归根的。

他低头吃豆花，露出的眉眼唇鼻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被杨浮萍追着打的短裤男子。

但他要比那人高一些。

周谷一碗豆花下肚，有了力气问我。

蒋小姐，你说你是浮萍的表妹，那她有没有与你透露财产的下落?

似乎是觉得问得太直接，他开始找补:

这些钱该是浮萍的，不能让韩家人那帮人吞下。浮萍对我说过，她以后想办一家孤儿院，收留那些和她一样失去爹娘的孩子，她还说要聘我当兼职教员，教孩子们读书……

我静静听着，直到吃完早餐才开口: 周先生，表姐留给我的只有那只青玉手镯。

忽然，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话锋一转: 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告诉你一件韩家人都不知道的事。

周谷立即应下: 好。

拐角处露出一片靛青，我示意周谷凑近，低声告诉他:

手镯和财产根本没有关系，财产被表姐藏在隐秘处，你和表姐关系匪浅，我想你应该猜得到在什么地方。

闻言，周谷眼眸一亮，忙问: 条件呢?

你帮我登一篇文章，就在表姐丧事办完的第二日登，我会提前把文章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