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歌

我作为丫鬟陪葬了三次，每一次都是不一样的死法。

第一次是被大卸块。

第二次是被送去青楼。

第三次是扔去活埋……

第四次……第四次小姐顺利生下了一个儿子，我保住了一命。

从那之后我发现后宅变了。

1

小姐到了生产的时日。

见红后。

肚子疼了两天两夜也没能把孩子生下来。

后宅里乱成一团。

稳婆、大夫进进出出。

院落那棵海棠树上落了几只乌鸦，就着暮色，拉长了嗓音在叫。

后宅里灯火通明。

焚着的檀香，也盖不住血腥味。

满院的丫鬟熬红了眼睛珠子，无不祈求小姐能母子平安。

终于到了第三天。

小姐带着肚子里的死胎，彻底咽了气。

老爷陆凌赶回了府邸。

得知小姐的死讯，他面色冷肃，仿若一夜老去几岁。

从产房里出来，他扫了一眼跪了满院的丫鬟。

擦了擦手，轻飘冰冷落下了裁决:

都处理了。

照顾不好萋萋和孩子，没必要留着。

满院都是哭声。

外院的丫鬟，被拉出去发卖。

而我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之一。

管事拿了名册过来，陆凌淡淡扫了一眼: 剩下的贴身丫鬟灌下毒酒，扔去乱葬岗。

我嘴唇哆嗦，听见自己牙关碰撞发出的齿冷声。

渗出的冷汗浸透了衣裳。

本该跪下谢恩。

主子的命令，雷霆雨露俱是恩泽。

喉咙像是黏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只记得行刑的人，强行撬开我的嘴。

冰冷又苦涩的毒酒，像是毒蛇一样，从喉咙灌入了胃里。

毒酒到了胃里，绞痛又烧灼。

我疼得满地打滚。

满嘴是血的痛吟哀求。

意识消散前，只记得管家冰冷的眼神:

死人不好搬。

剁碎了送去乱葬岗也是一样……几条贱命罢了。

2

胃部尖锐的灼痛感，慢慢淡去。

又有光亮照在眼皮上。

像是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

我被人一把推醒。

同为小姐身边的丫鬟桃枝，红着一双眼睛:

小姐难产了。

老爷还没回来，后院里乱成一团，秋蝉你怎么敢在这打盹偷懒?

她把参汤塞到我手里: 快去给小姐送去，提提气。

只有小姐母子平安，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才有命活下去。

活下去……

我浑身一个激灵。

看了一眼墙上的黄历。

明天是老爷陆凌从军营赶回来的日子。

一句话，定下了我们满院丫鬟奴才的生死

我捧着参汤战战兢兢，来到产房门口。

门帘掀开，血腥味迎面扑来。

还有小姐断断续续的惨叫声……

不行了，怕是难产。

稳婆们面如死灰，小声嘀咕。

我腿肚子顿时一软，放下了参汤退出去。

扶着海棠树，忍不住干呕不止。

肚子里空无一物，却还像是残留着穿肠毒药的痛楚。

一抬头，又是几只乌鸦在血红的暮色下长叫个不停。

不行……

我不想死。

我要活下去

当晚，我收拾了细软。

趁着后院为了小姐难产的事乱做一团。

守卫松懈。

我爬上了围墙。

只要翻过去，逃出后院，虽然卖身契还在府中，但走一步看一步，总好过留在这等死。

也许死过一次，那样的剧痛，深入骨髓一样难忘。

我悄无声息登上梯子，眼看自由活命都近在咫尺。

跨过院墙的刹那，却像是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墙。

瞬间，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心跳停滞。

没等我明白过来。

已经被弹了回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声响惊动了院子的护卫。

我怀中的细软掉了出来。

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就被扭送去了慈安堂里参佛的老夫人那里。

这个吃里扒外的贱婢，趁着主子难产，竟携了金银，想偷跑出院子。

夫人不曾亏待你秋蝉，养条狗养这些年也该喂熟了。

小姐身边的常嬷嬷一脸鄙夷，冷嗤一声。

我身体瘫软成一团，想起噩梦中，陆凌念在她年事已高，没要她的命，让她给小姐守灵，只有她逃过了一劫。

老夫人捻着手中佛珠，声音苍老沉哑:

不忠不义的奴才，何必送来我这?脏了我的佛堂。

直接找个窑子发卖出去。

3

我陡若筛糠，惊恐地抬起脸: 老太太慈悲心肠，老太太饶命啊

奴婢没有背弃主子，奴婢只是想活命……

常嬷嬷一巴掌抽在我脸上: 你胆敢诅咒夫人夫人福大命大，定然会顺顺利利生下小少爷，要你什么命了?

我被堵住嘴巴，拖了下去。

卖去了暗娼窑子里。

这一次，死得比噩梦中的更惨。

浑身没一处完好，以难堪的姿势，赤裸裸死在接客的榻上。

清醒过来第一件事。

我低头本能去抓，能蔽体的东西。

抓了一空。

才发现我又回到了陆家的后宅。

我活了又死。

死了又活。

仿佛只要小姐没法顺利生下孩子，我永远都会困在这场噩梦里

墙上黄历上的日子，已是最后一天。

下午老爷陆凌就会回到府中。

院子里的丫鬟哭得悲戚，小姐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逃也逃不掉。

小姐难产一死，我们这些贴身丫鬟全部跟着陪葬。

我不顾其他人的阻拦，冲进了小姐的产房。

两次死亡的恐惧，让我无比渴望能活下去。

我跪下磕头，头撞在地砖上砰砰作响。

求小姐再用力，把腹中的孩子生下来。

躺在床榻上的小姐，脸色苍白，面若金纸。

身下一大滩血，浸透了褥子。

我心一横，抢过稳婆手中的剪刀，划开了小姐的肚皮。

能活一个人下来，总好过母子俱亡。

兴许老爷能看在小少爷的份上，饶过我们几个奴婢一命。

满手的血，我剖出了腹中子。

是个男丁，可惜难产太久，浑身青紫一片，已经窒息死了

我跪下身，捧着手中的死胎。

表情狰狞疯癫，又哭又笑。

生路就在眼前，只差一点……

我被陆凌身边的亲卫拽了出去。

离开小姐身边时。

听见了小姐气若游丝的声音。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念了一句，读档。

我跪在陆凌面前，满身都是血污。

只看见他黑色的靴子停留在我面前。

他满身丧妻丧子的寒意。

这一次，我却像是习惯了一样，出奇的平静。

没有再为自己求情一句。

满院的奴才下人，无疑于蝼蚁牲畜。

谁会去听一只牲畜死之前的哀鸣?

这个叫秋蝉的奴婢，大逆不道夫人咽气之前，不顾稳婆阻拦，竟活生生剖开了夫人的肚子，害得夫人和小少爷都丧了命

常嬷嬷指着我。

把所有的罪名往我身上推。

陆凌一脚把我踹开。

我从台阶滚了下去，磕破了头，满脸的血。

他冰冷的嗓音响起:

大胆贱奴害死了萋萋和孩子

将她拖下去，活埋了。

4

我被捆住手脚，堵住嘴，扔在了土坑里。

眼睁睁看着泥土往我身上堆。

视线被泥土盖住。

空气被抽离……

最后活活窒息而死。

我大喘了一口气，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喉咙。

开始剧烈咳嗽，像是要把嘴里鼻腔里的土全部咳出来。

这个声音，在下人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对，我又回到了后宅里。

还是小姐生产的日子。

庆幸和恐惧，一齐涌了上来。

手一抖，摔掉了手中捧着的铜盆。

哐当一声脆响后。

小姐身边的桃枝推门进来。

她捡起地上的铜盆，一脸奇怪看我: 秋蝉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流了这么多冷汗?

重生了三回，我忽然察觉到不对。

桃枝脸上挂着笑意。

小姐难产那几日，丫鬟们都是战战兢兢，愁眉苦脸。

主子她……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桃枝笑盈盈说道: 主子生了个小少爷，整个后院里都喜气洋洋，高兴得不得了。

秋蝉你快去贺喜，向主子讨赏啊

她们没有记忆。

不记得小姐这次顺利产子前，每一次都是母子俱亡。

小姐死了几次，她们也跟着惨死了几次

下人脸上挂着的笑容，还让我觉得像一场梦，没有真实感。

我走进了小姐的卧房。

卑躬屈膝，行礼道喜，和所有的奴婢没有区别。

小姐也没多看我一眼，让人赏了些绸缎。

老爷陆凌抱着小少爷哄着睡觉。

俊美的脸上，不同于之前的冰冷肃杀，现在一片柔和笑意。

我多看了老爷两眼。

引得小姐身边的常嬷嬷警惕起来: 夫人还要坐月子休息，闲杂人等赶紧走吧，别打扰到夫人。

我不敢多停留，赶紧走了出去。

撩开门帘的时候，小姐似乎看了我一眼。

5

从那之后，后宅的一切都像恢复了正常。

小姐照顾着小少爷，其乐融融。

陆凌一有时间，就会来后院看望她们母子。

数不清的恩赏，流水一样送来。

小姐身边的丫鬟们都没有异样。

除了我。

我不止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梦见自己各种各样的死状。

我开始怀疑之前不断轮回的重生死亡，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直到小姐出了月子。

带着我们这些贴身婢女，去拜见老夫人。

我忍着头皮发麻的恐惧，站在小姐身边。

听老夫人捻着佛珠，幽幽开口:

萋萋啊，你身子没养好，不能侍奉凌儿。

但男人身边总要有个贴心人照顾着，才能叫人放心。

你看后宅里只有你一个夫人，连个妾室通房也没有，也太冷清了。我这把老骨头，就多管闲事一回，把小侄女接了过来，她蕙质兰心，可以替你照顾陆凌。

你只管把自己身体养好……以后再为我们陆家开枝散叶。

老夫人无疑是要为老爷纳妾。

我不着痕迹看了一眼小姐脸上的表情。

她无动于衷，脸上是温和得体的笑容，挑不出任何错处。

小姐福了福身: 只要夫君愿意接纳妹妹，这种事但凭婆母做主。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姐像是一朵清淡柔婉，最好揉捏的花。

当晚，兰姨娘就进了府，送去了老爷陆凌的卧房。

我守着小姐床边上夜。

这一晚，小姐睡得很熟。

半点没有吃醋伤心……

但老爷那边闹得动静很大。

兰姨娘娇滴滴，放肆的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听得人面红耳赤。

一晚上叫了三回水。

第二天一早。

兰姨娘过来给小姐请安，腿还是软的，歪歪扭扭没有骨头行了一礼，差点摔倒。

小姐站在窗边修剪花枝。

兰姨娘行礼完。

小姐半晌才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宠爱值太高了。

没过太久，小姐下了命令。

让我将一碗银耳羹送去赏给兰姨娘。

我神色如常应下。

手指却紧紧扣入肉里，掐出了血丝。

这是我第四次给兰姨娘送去银耳羹……

6

第一次，我把银耳羹送了过去。

小姐嘱咐过我，要看兰姨娘亲口喝下去，才能回去回话。

兰姨娘看了一眼，洁白剔透的羹汤。

眸底闪过一丝暗芒。

她松开手，怀中的猫儿跳上了桌，打翻了银耳羹。

兰姨娘没有喝下去。

我回去后，跪着心中不安地复命。

小姐听完，眸光微沉，若有所思:

她心机太高了。

要暗害她，看来没那么容易。

第二次。

我等在兰姨娘身边，羹汤放凉了，她也没有碰上一口。

第三次。

兰姨娘摸着手中的猫儿，神色懒散: 放在那吧。

谢过你家夫人了。

但我现在没有胃口。

第四次。

赵姨娘拿起了汤勺，盛了一口，即将放入嘴中又突然停住了。

她似笑非笑望着我: 你家夫人小厨房做出的银耳羹，你尝过没有?

我的心猛然悬了起来。

咚咚地跳着。

我慌忙跪在地上: 不……不曾，这些佳肴，奴婢这么低贱的身份怎么配吃?

赵姨娘笑得妩媚: 这一次便赏给你了。

你若不吃，岂不是这碗银耳羹有问题?不如你带着这碗汤，陪我去老夫人那里走一趟。

赵姨娘逼着我把一碗银耳羹全部吃完。

冰凉滑腻的羹汤下肚。

我又想起第一次的死亡。

不同的是，这一次毒药起效得更慢一点。

我捂着肚子，离开了赵姨娘的住处。

一路支撑着回到小姐的院子。

我只看到小姐那双金丝芙蓉花的绣鞋，便再也忍不住。

吐出一口发黑的血。

主子，救救奴婢……我眼前发晕，疼痛撕扯五脏六腑，吃力地朝她伸出手。

小姐躲开了。

她怕我身上的血，弄脏了她的柔裙。

小姐居高临下，冷冷望着我，脸上浮现过不甘恼怒，她柔唇轻启:

真是个废物

紧接着，我又听见读档这个词。

7

肝肠寸断的痛苦消失。

我又回到了同一天。

这一次，我终于明白，小姐可以一次次读档，直到达成她的目的

那碗催命符般的银耳羹，由常嬷嬷又送到我手里。

小姐看了看指甲上新染的蔻丹，对我下了命令:

把汤送给兰姨娘，务必看她喝下去。

我也知道，如果完成不了。

将永远困在同一天，经历无数种的死亡。

头发发麻的感觉再次传来。

全身的血液涌上天灵盖。

我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没有不同。

是，小姐。

心脏跳得太快，震得四肢都在发麻。

端着银耳羹走出的这几步。

对我来说，突然变得无比漫长。

只要走去兰姨娘的住处。

兰姨娘喝下这碗有毒的羹汤，我同样是死路一条。

对于小姐而言，左右不过失去一个丫鬟。

无足轻重。

我必须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