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芜沈执渡

五年前，皇帝萧衍为留早逝的贵妃魂魄，骗她入宫。

我娘苦劝阴阳有隔，强留魂魄必遭反噬。

皇帝满口应承，却在法阵将成时，命人刺穿她的心脏，取她心头血画下阵法。

朕与贵妃的感情，岂容尔等蝼蚁置喙。上

娘的尸骨喂了野狗，他却成了痴情天子上。

五年后，皇帝的爱妃生了人面疮。

皇榜贴满长安街，二十人揭榜皆死。

我撕下皇榜化名阿芜入宫。

不是治病，是索命。

1.

乾元殿龙涎香浓重，也压不住阵阵腐臭飘出。

丽妃脸上的人面疮上正渗出黄水，嘤嘤啜泣，听得人头皮发麻。

废物，一群废物上

皇帝萧衍一脚踹翻最前面的太医，连个疮都治不好，朕养你们何用?上

被踹的太医捂着胸口咳血，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殿内跪着二十多个太医，个个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冷汗浸透了官服。

他们不是没试过。

金针封穴，丹药敷治，甚至请过道士来作法，可这疮邪门得很，不仅不见好，反倒日日哭得更凶，有时还会尖声骂出些宫廷秘辛，吓得人夜里做噩梦。

陛下息怒。上为首的太医颤巍巍地叩首，此疮，此疮恐非药石能医，似是沾了阴邪之物……上

阴邪?上萧衍冷笑一声，突然抽出腰间佩剑。

剑光闪过，那太医的发髻啪地落在地上。

青丝混着白发散了满肩。

朕的宫里，轮得到阴邪作祟?再敢胡言，这颗脑袋也给你割下来喂狗上

太医面如死灰，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再说话。

我混在殿外洒扫的宫女中，垂着眼，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

五年了，这暴君，依旧如此草菅人命。

我理理衣冠，径直走入殿中。

陛下，民女或可一试。上我俯首作揖。

所有目光钉在我身上。

萧衍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过来: 你是何人?上

我双手奉上皇榜: 民女乃楚地阿芜，略通些山野古方，或能解娘娘之苦。上

萧衍嗤笑一声，指着殿内一团血肉模糊: 你可知骗我会有什么后果?上

前二十人，无一人生还。

他用剑鞘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第一个揭榜的术士，朕把他丢进了蛇窟；第二个自称神医的，朕割了他的舌头，让他看着自己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剜下来……上

你想尝尝哪种死法?上

殿内的太医们抖得更厉害了。

我迎着他的目光，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粗陶小瓶，拔开塞子。

一股冷香弥漫开来，瞬间压下了殿内的浊气。

更奇异的是，一直啜泣的人面疮，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萧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懂厌胜之术?上

我垂下眼，声音带了点哽咽: 幼时随家母在山野采药，见过些奇症。只是……她已故多年。上

哦?上萧衍拖长了调子，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我的脸，她怎么死的?上

生了场急病……上我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悲伤和怯懦。

萧衍盯着我看了半晌。

直到丽妃脸上的疮又开始了哭泣，他才烦躁地揉着眉心: 罢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就让你试试。若治不好丽妃，不光你得死，你那所谓已故的母亲，朕也会挖出来鞭尸。上

谢陛下恩典。上

我深深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掩去眼底翻涌的恨意。

萧衍，你找不到了。

我娘亲的尸体早就在五年前被你剁了喂狗。

我找了三天三夜，杀光了乱葬岗的野狗，也拼不出一具完整的尸骨。

2.

我娘是南疆最顶尖的走阴人。

娘亲常说，生与死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界河上。

走阴人便是那河上的摆渡者，引魂问事，全凭一个契上字，讲求你情我愿，强求必遭天谴。

五年前，贵妃沈氏暴毙。

皇帝悲痛欲绝，罢朝三日，疯了似的寻找能通阴阳者。

娘亲出门采药，救了个受伤的商人。

商人得知我娘便是云娘子，表面不动声色，实则伤好后便带着皇帝派的兵将我娘五花大绑，送到了御前。

入宫前，娘摸着我的头叹气: 我的阿芜，这趟差事，凶多吉少。那宫里的怨气太重了。皇帝所求，恐非情爱那么简单。上

她顿了顿，那贵妃的父亲也是个可怜人哦，白发人送黑发人。若是有一天，娘没了，小芜该怎么办哦。上

呸呸上我捂住娘的嘴，将脑袋埋进她的怀里，娘不许说胡话，娘和小芜要平平安安一辈子。上

娘眉梢眼角染上笑意，一把将我抱起，好好好，娘陪小芜一辈子。到时候，娘老的走不动了，天天使唤小芜。上

她别起嘴，模仿老太太的样子: 小芜，娘要喝水上

我拉住娘的手，仰起头: 那我就跑到山上给娘打水。上

娘又伸出胳膊，哎呦的叫出声，小芜，那娘老的连胳膊都举不起来怎么办?上

我嘿嘿一笑，替娘捶背，凑近娘耳边，小声说，那娘就逮不到我吃糖啦。上

娘一把把我抱进怀里挠痒痒，好哇小芜就惦记着吃糖。上

才不是上我笑得直不起来腰，我还惦记娘。上

入宫后，娘亲在钦天监法坛前，三次劝谏萧衍: 陛下，逝者已矣，强留魂魄，逆天而行，轻则折损龙体寿元，重则引来阴煞反噬，祸及社稷。上

彼时的萧衍，红着眼眶赌咒: 朕只求再见阿沅一面，绝不留她。上

娘亲犹豫。

她点燃引魂香，念诵渡魂咒。

阴风里，贵妃沈沅的虚影渐渐凝实。

可下一秒，萧衍眼中的悲痛退去，只剩下疯狂。

他猛地一挥手。

动手上

两名黑衣死士从阴影中走出，用匕首精准刺穿了娘亲的心脏。

啊——上娘亲的惨叫声刺破夜空。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萧衍，鲜血从嘴角涌出，陛下，你答应过我……上

朕与贵妃的感情，天地可鉴，岂容蝼蚁置喙。上

萧衍看也不看倒下的娘亲，急切地让一旁的国师绘制阵法，快用她的心头血画阵，别让阿沅的魂魄散了。上

国师早已捧着朱砂碗等候，见状立刻上前。

他穿着绣满符文的道袍，脸上满是兴奋。

国师求你，上娘亲用最后一丝力气恳求，我家中还有幼女，才岁，求你留我一命……上

国师嗤笑出声，留你一命，云娘子，你怕不是疯了。上

他蹲下身，用匕首拍了拍娘的脸颊，鄙夷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山沟里来的走阴人，也配跟贫道谈条件?上

娘的嘴唇颤抖着，眼中涌出泪水，混着血滑落在法坛上: 她还在等我……求你……上

一个野丫头哈哈，你猜你死了，她能活多久。倒是你这心头血，天生带阴阳气，正好用来固魂。陛下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上

他不再废话，匕首刺入娘的心口。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满脸。

他却毫不在意，反而兴奋地用金笔蘸着热血，在法坛中央绘制拘魂阵。

娘的眼睛死死睁着，最后望向的方向，是宫门的位置。

血渐渐流干。

萧衍站在阵外，看着沈沅的魂魄被牢牢锁在阵中，终于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后来，娘的尸身被剁碎扔去了乱葬岗。

我长安街头，却开始传唱《长安谣》: 长安月，照宫墙，天家出了个痴情郎……上

3.

我成了丽妃宫中的医女。

每日以古方草药熏蒸，辅以按摩穴位，丽妃脸上的人面疮果然安静了许多，发作的次数和痛苦都大大减轻。

萧衍龙心大悦，赏赐不断，我也得了在殿内侍奉的许可。

只是这恩宠，原是另一重煎熬的开始。

丽妃性子本就骄纵，人面疮稍安，便更容不得旁人半分违逆。

这日我为她换药，指尖不小心触到疮口边缘，她厉声尖叫起来，反手就将药碗掼在我身上。

滚烫的药汁泼在手腕上，瞬间起了一片红肿。

我咬牙忍住痛，刚要跪下请罪。

她抬脚踹在我心口: 贱婢你敢用脏手碰本宫的脸，是不是盼着本宫烂死，你好爬龙床?上

我被踹得撞在廊柱上，喉头一阵发腥。

殿内的宫女太监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出声。

这宫里的规矩，主子教训奴才，打死了也只当碾死只蚂蚁。

娘娘息怒，民女绝无此意。上我挣扎着叩首。

绝无此意?上丽妃冷笑一声，抓起妆台上的银簪，狠狠刺向我的手背。

银簪划破皮肤，血珠立刻涌了出来。

给本宫舔干净，药汁洒了一地，污了本宫的眼，你就得用舌头舔干净。上

我垂着眼，看着地上蔓延的药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怎么?不肯?上丽妃抬脚碾在我的手背上，银簪的尖端更深地刺入皮肉，还是觉得自己是个神医，能治本宫的病，就敢跟本宫摆架子了。上

剧痛让我浑身发颤，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出声。

我知道，她要的不是道歉，是驯服，是看我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求饶。

民女……遵旨。上我哑着嗓子开口，缓缓俯下身。

鼻尖快要碰到地面时，殿外突然传来通报: 陛下驾到——上

丽妃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换上委屈的神情，抽回脚时还故意踉跄了一下，仿佛是被我冲撞了。

萧衍走进来时，正看见我跪在地上，手背上淌着血。

丽妃捂着心口，眼圈红红的: 陛下，臣妾只是让阿芜换药，她却……上

我低着头，不辩解。

我太清楚萧衍的性子，辩解只会招来更重的责罚。

果然，萧衍只扫了我一眼，便径直走向丽妃低声哄着: 怎么又气着了，不过一个贱婢，犯不着动怒。上

他转向侍卫，拖下去，杖二十，扔回偏殿待着，别污了娘娘的眼。上

侍卫架起我时，我瞥见丽妃嘴角那抹得意的笑。

二十杖打在背上，疼得我几乎晕厥。

可趴在偏殿冰冷的地上，我反而笑了。

她越是折磨我，越是急着在我面前摆主子的谱，就越证明她心里的虚。

这虚，便是我能抓住的破绽。

几日后，丽妃心情稍好，让侍女为她梳妆打扮。

侍女小心奉承: 娘娘国色天香，配上这新贡的赤金点翠凤钗，更是艳压群芳。上

另一侍女接口: 是呀，陛下为娘娘建的芍药水榭，听说比当年沈贵妃在时还要精巧呢。上

芍药水榭上四字一出，丽妃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

她猛地抬手打翻妆奁，珠翠滚落一地。

她指着脸上被纱布半遮的人面疮，尖叫道: 芍药水榭，本宫最厌芍药。你们这些蠢货，是不是故意提那个死人气本宫滚都给本宫滚出去上

侍女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出。

殿内只剩我与丽妃。

她伏在榻上，肩膀剧烈抖动，人面疮发出压抑的呜咽。

我默默上前收拾残局。

萧衍闻讯赶来，身后跟着沈尚书。

沈尚书立在那里，手里攥着本祭祀礼制。

他女儿生前最喜芍药。每年花开，都是他亲自从江南运新种入宫。

萧衍搂着丽妃小心地哄: 怎么又生气了，不过一个水榭罢了，你若是喜欢，朕为你建座摘星楼。上

丽妃捂着脸啜泣: 陛下您知道的，臣妾不要什么摘星楼，臣妾只愿您心里有我的位置，哪怕一丁点。上

萧衍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硕大的东珠。

你以前不是总想要世上独一无二的东珠吗，这是朕快马加鞭为你寻的，死了十几个采珠匠才得了这么一颗。上

丽妃捧着东珠感动不已: 陛下对臣妾真好。上

可我看着萧衍转身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厌烦，心里冷笑。

他从不在这殿里留宿，再贵重的珠宝，也填不满她心里的窟窿。

待萧衍走后，丽妃果然又发了疯，把殿中所有能砸的都砸了。

贱人，死了都不安生上

踏着一地的碎瓷片，我适时上前为丽妃分忧解难: 民女有一计可除去这人面疮，不过——。上

不过什么?贱人快说上丽妃掐着我的脸，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我装作为难，皱眉道: 不是民女不想，实是与陛下有关，事关重大。上

陛下?丽妃转过身盯着我，一巴掌扇上来: 好啊贱蹄子，你果然是借着为本宫治病接近陛下上

我立马叩首，表面慌乱地辩解道: 民女绝无异心，陛下乃真龙天子，用陛下的心头血配上秘药必定药到病除。上

丽妃的手松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用他的心头血?你疯了。上

我垂首，装作无奈: 民女也知难如登天。若实在不行，还有一法。用国师掌心血混尸油，可保七日安宁，只是过程……上

我顿了顿，看着她骤然亮起的眼，会痛彻骨髓。上

若是先提出第二个法子，丽妃必定犹豫怀疑。

但是丢出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再提出第二个危机与风险参半的法子，依丽妃的性子铤而走险也要试一试。

果然，我赌赢了。

丽妃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笑了: 痛?只要能让本宫夺回圣宠，再痛本宫也受得。若敢骗我，本宫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上

4.

传闻国师常年于摘星楼顶闭关，侍奉星辰，沟通天意，等闲人物难以得见。

连萧衍见了他，都要称一声先生。、

可在丽妃眼里，这位半只脚入土的老道，不过是块碍眼的绊脚石。

国师?他算个什么东西上

丽妃将茶盏重重掼在桌上，茶水溅湿了描金桌布，整日装神弄鬼，真以为本宫不敢动他。上

我垂首侍立，适时添上一句: 娘娘息怒，国师毕竟是陛下倚重的人。上

倚重又如何?上丽妃冷笑，指甲死死掐着扶手，等本宫除了这疮，他算哪根葱。上

她转向我，眼中闪着狠厉的光，你那法子到底行不行?若敢糊弄本宫……上

民女不敢。上

我作势一抖，只是国师身份尊贵，硬取怕是难。上

硬取不行，便来软的上丽妃打断我。

她忽然凑近，声音压低，本宫知道你有法子。上次你让那新进的秀女手筋莫名抽痛，弹不了筝，不就做得干净利落。上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愈发恭顺: 娘娘明鉴，那只是些让筋肉酸软的草药。上

少废话上

丽妃拍案而起，本宫要国师的血，还要他身败名裂。你若办成了，本宫保你日后在宫里横着走，届时你未尝不能一步登天。上

这便是她的聪慧。

总以为能用权势收买人心，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我惶恐领命，退下时故意将一枚沾了特殊药粉的玉簪落在廊下。

那药粉遇热便散，能让人夜里多梦。

正是下一步棋的引子。

不出三日，宫中便流言四起。

先是钦天监的小吏私下议论，说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有黑气缠绕，恐是阴邪侵体。

接着，御花园的园丁偶然挖出个缠满黑线的布偶，布偶胸口绣着的名字，赫然是丽妃的生辰。

定是妖祟作祟。上丽妃抱着萧衍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疮因激动而泛红，陛下，臣妾夜里总梦到浑身是血的厉鬼，说要索臣妾的命。上

萧衍本就多疑，被这接二连三的事搅得心烦意乱，闻言眼神一沉: 你梦到了什么?上

是，是沈贵妃。上丽妃声音发颤，偷瞄着萧衍的脸色，她说臣妾占了她的位置，要让臣妾不得好死。上

萧衍攥紧拳头: 她敢上

我适时上前，垂首道: 娘娘梦魇频发，恐是疮体引了阴煞。依民女看，这宫中有至邪之物，与疮体共鸣，才会如此。上

萧衍怒吼，给朕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邪物找出来。上

侍卫们领命而去，不出半日便回报。

在国师的祭器夹层里，搜出了一枚刻着丽妃生辰的骨符。

骨符通体漆黑，上面还缠着几缕头发，看着便让人不寒而栗。

一派胡言上国师被押到殿上时，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子都翘了起来，老臣侍奉陛下多年，忠心耿耿，怎会做此等阴邪之事上

忠心耿耿?上

丽妃突然呕出一口血，脸色惨白如纸，国师，臣妾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置臣妾于死地……上

血口喷人上国师瞪向我，定是你这妖女蛊惑娘娘，陷害老臣上

我扑通跪下，泪如雨下: 国师明鉴，民女只是个医女，怎敢陷害大人。上

话锋一转，我看向萧衍，陛下，若真是国师所为，他的血定能激活骨符。取一滴指尖血验验便知，也好还国师清白。上

国师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对来验，老臣身正不怕影子斜。上

他哪里知道，那骨符上的药粉，正是我用娘亲留下的秘方调制的。

遇生人血便燃，遇施术者血则爆。

侍卫取来银针，刺破国师的指尖。

血落在骨符上的瞬间，黑色的火焰轰然窜起，将骨符烧得噼啪作响，殿内众人吓得连连后退。

妖术，这是妖术。上国师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上萧衍眼中杀意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