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战功显赫的大将军，为报恩被迫娶我。
大婚当夜，他翻身上马，远赴边关:
军情要紧，望夫人体谅。
我无怨无悔，替他操持将军府五年。
等来的却是他战死的消息，和副将怀里的三岁女童。
夫人，这是将军的亲生骨肉。
我将那孩子抚养成人，郁郁而终。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重生回当年的庆功宴上，他被迫娶我时。
我却后退三步:
小女子愿终身守孝，不敢误将军良缘。
1
温老临终所托，便是盼着阿慈能托付给将军。
将军准备何时迎娶?
三叔声音不轻不重，笑着向霍无疆施压。
满堂的贺喜声戛然而止，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霍无疆身上。
我坐在席间，恍惚意识到自己重生了。
重生到了霍无疆被迫答应娶我这一日。
我猛地抬眼，看向高坐上首的霍无疆。
他是这般年轻，玄甲未卸，眉眼间是尚未被岁月磨砺的英锐之气。
甚至因着酒意，目光越过众人直直看向我时，唇角微勾，眼底竟有一丝缱绻笑意。
二十载阴阳相隔，再见他这般鲜活模样。
我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霍无疆刚要开口，我唰地站了起来，急忙阻止:
三叔慎言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我。
我喉咙发紧: 阿慈配不上将军。
三叔皱眉打断: 如何配不上?你是京城第一才女，温家又捐献大半军资，你父亲还是将军的恩人，将军若娶你，正是门第相配
我缓了口气，直言道: 温家资军，是为天下苍生，非求相报。先父临终嘱托，不过担忧小女孤苦，绝不敢以此奢求将军垂怜
霍无疆眼神微动，放下酒杯:
阿慈此言差矣，婚约乃是令尊……
我不容他说完: 先父久病缠身，临终前神志不清，说的许是些浑话，将军不必当真，更不必因此勉强。
霍无疆终究是听明白了，脸色骤然一沉:
温慈，你不愿嫁我?
2
温家世代经商，到了父亲这一辈，虽富甲一方，却始终缺一个能真正倚靠的权势。
父亲临终的托付，与其说是为我寻良人，不如说是为整个温家寻一条青云之路。
那年霍家军军饷紧缺，父亲二话不说便献上大半家财。
以此求得了与霍无疆相识的机缘。
宴会上，他为霍无疆挡下毒酒，临死前拉着霍无疆的手，求他娶我。
无人知晓，那毒本就是父亲自己下的。
他本就时日无多，知道自己熬不过那个冬天。
便用半条残命，做了个局，替温家挣一份天大的恩情。
而今天，所有族亲都盼着我嫁进将军府，好让温家平步青云。
上一世，霍无疆极不情愿地应下了这门亲事，却在成婚前意外得知真相。
结果就是，大婚当夜，他连我盖头都未揭开，只留下一句:
军情要紧，望夫人体谅。便弃我而去。
京中贵女笑我守活寡。
却没人知道，我偷偷喜欢他很久了。
那年我十四岁，霍无疆率军过城。
玄甲白马，少年将军。
我站在绣楼上，与他惊鸿一瞥。
不过一瞬。
我便动了真心。
明知父亲手段卑劣，明知他娶我不甘不愿，我还是嫁了。
我总想着，若我真心待他，他会不会也还我半分真心?
可嫁过去才知道。
霍无疆最恨被骗、被威胁。
他曾带兵围了宗祠，把逼他母亲改嫁的族亲全都流放岭南。
那些人最后死在了山匪手里。
这样一个讨厌被人拿捏的大将军。
竟被我的家族，用这样不堪的手段逼着成了亲。
我心下愈发心虚愧疚，便愈发不辞辛劳为他守着将军府，料理庶务，安顿将士亲眷。
成亲后的第二年隆冬。
敌军截了粮道，北疆大营断炊半月。
我亲自押着一百车粮草北上。
暴雪封山，匪寇横行，随行的护卫死了大半。
直到见到霍家军，我才松了口气，缓缓晕了过去。
醒来时，霍无疆滚烫的掌心贴着我的脚踝。
冻伤若再深一分，这双腿就废了。
后来的三年，是他对我最好的三年。
每月家书，边关的奇珍异宝流水般送来。
他那样冷硬的人，却会费尽心思搜集女子喜爱的玩意儿。
我心里泛起丝丝的甜。
起初是怕他不悦，不敢贸然打扰。
后来是痴念疯长，忍不住千里奔赴。
每一次去边关探亲。
他缠得我下不了榻，只望能与我有个孩子。
可三年过去，我的肚子始终空空如也。
我伏在他胸口，低声道:
若我实在无福……不如纳个妾吧?
霍无疆狠狠一顶:
胡说什么?
别妄想把我分出去。
他不愿纳妾，答应将军府只有我这么一个女主人。
如果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不在边关的日子，我除了思念，就是等待。
可等啊等，最终等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他的副将跪在阶前，怀里抱着个吮手指的三岁女童。
委婉地告诉我:
夫人，这是将军在边关的骨肉。
我看着已经三岁的孩子，像是被活生生扇了一记耳光。
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原来在我冒死北上的时候。
他早已和别的女人有了血脉。
温慈啊温慈，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姻缘。
当初若不使手段逼迫他娶我，又怎会有今日的难堪?
终究，是我自找的。
两世的怨与痛，此刻尽数翻涌。
此刻，我迎上霍无疆逼人的视线，一字一顿，清晰而决绝地回答:
温慈，不愿。
不等他再开口，也不顾满堂的惊愕与哗然。
我缓缓后退三步，盈盈一拜:
小女子愿终身守孝，不敢误将军良缘。
3
宴席上的喧嚣与我再无干系。
我足下生风，逃离霍无疆几乎要将我洞穿的目光。
刚踏进温府内院，一杯滚烫的茶盏便碎在我脚边。
抬眸望去。
沈氏，我的继母，脸色铁青地站在廊下。
温慈
你父亲临死前，费尽心思为你谋的这桩泼天的富贵良缘，你竟敢当众悔婚?你眼里还有没有温家还有没有你死去的父亲
我喘了口气，小心翼翼绕过碎瓷片。
靠骗来的婚事，算什么富贵良缘?
强求来的姻缘，我不要。
这一世，我看得清楚。
与其做他霍无疆有名无实的妻子，不如做他实打实的恩人。
温家当年助他军饷数十万两，是雪中送炭。
父亲那场自导自演的挡酒，不过是画蛇添足，反倒将恩情变作了算计。如今我退了这婚，便是将这份恩情堂堂正正摆出来。
他霍无疆即便不娶我，也断然不会亏待了温家。
往后，他见了我，还不得客客气气唤一声恩公?
沈氏见我油盐不进，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你父亲用命为你挣来的前程你不珍惜，你可知道，没有这桩婚事，你一个孤女，日后还能依靠谁?
再体面的商户女，终究不过是个女人，这世道，没个依仗的女人，再大的家业也是别人嘴里的肥肉
还有什么比将军夫人的名头更好用?你今日犯了昏病，来日就知道后悔
我忍不住笑了，慢悠悠回怼道:
母亲说的是，横竖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不如您改嫁给霍无疆，早日当上将军夫人，好有个倚仗，您觉得如何?
你——沈氏被我这番近乎无赖的混账话气得倒仰，不知好歹的孽障我、我这是为了谁
她许是气急了，眼眶竟也泛起红来:
温慈，我晓得我不是你的生母，可这些年，我自问没有亏待过你半分
如今我也是真心实意为你考虑，你竟如此羞辱我
看着她这副模样。
我心中那点硬气也消散了几分。
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下来:
母亲，我知道。
父亲风流成性，早年便伤了根本，无法再生育。
沈氏嫁入温家多年，始终无所出。
为了保住自己主母的地位，她明里暗里与父亲身边那些莺莺燕燕争斗不休，硬是没让任何一个外室进门，动摇她的根基。
而我，这个原配嫡妻留下的女儿，便成了她后半生唯一的指望。
我明知她今日的雷霆之怒，大半是为了这即将到手却飞走了的泼天富贵。
但也确实有几分真心，是为我这个女儿的将来盘算，怕我行差踏错，日后落得凄苦无依的下场。
沈氏见我依旧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那刚下去几分的火气又腾地上来了。
好，好一个温慈你既这般执迷不悟，不肯认错，今晚就给我去祠堂跪着给我跪到你知道错了为止我倒要看看，你父亲在天有灵，还认不认你这个胆大包天的不孝女
我只轻轻颔首: 好。
4
刚走出几步，贴身丫鬟青梅便提着裙摆，哭哭啼啼地追了上来。
小姐小姐您等等奴婢啊
小姐，那可是霍将军，整个大周朝，都寻不出比霍将军更年少有为、更一表人才的英雄人物了您为何要悔婚啊?
我看着青梅这焦急万分的模样，心中一阵酸软。
上一世，也是这个傻丫头，在我了无生趣的漫长人生里，不离不弃地陪在我身边。
她本有机会嫁一个妥当的人家，却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主子，生生蹉跎了自己的一生。
重活一世，我自己的命运要改写。
身边这些真心待我的人，我也希望能给她们一个更好的结局。
我忽然停下脚步，轻轻握住青梅微凉的手:
青梅，你放心，我嫁不嫁人，嫁给谁，都无所谓了。
但这一世，我定会为你寻一个真心待你、值得托付的好郎君，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青梅闻言，眼眶霎时便红透: 小姐说这些做什么，小姐若是不嫁，青梅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自己的事情啊
她带着哭腔劝我: 小姐，那可是霍将军府啊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您总得为自己多想三分，为温家多想三分啊
我心中微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好了，不说这些了。
现下小姐我饿了，去弄点吃的来。
5
祠堂里供奉着温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父亲的牌位也在其中。
我寻了个蒲团跪下，心里默默道:
爹，女儿不孝，拒了您费心安排的婚事，您若泉下有知，可千万别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女儿也是没办法，那霍无疆，女儿实在是要不起，也配不上。
您就安心去吧，温家有我，倒不了。
青梅见我晚上没吃什么，张罗了好一阵。
我刚夹起一片烫得鲜嫩的羊肉。
冷不防头顶瓦片轻响。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青梅啊地一声尖叫，手中碗筷落地。
我亦是惊得不轻。
刚到嘴边的肉片掉回了酱料碟，溅了一手油星。
我蹙眉抬头。
来人玄衣墨发，身形挺拔，不是霍无疆又是谁?
他手里提着桃花酥，看着我面前翻滚着热汤的陶泥小火锅。
神情古怪至极: 你倒是不亏待自己。
我心头本就有气，此刻更是无名火起。
重重将筷子往食案上一拍，不悦道: 霍将军放着正门不走，何时学会了翻姑娘家墙头的本事?
他被我噎了一下，那张惯来冷硬的俊脸竟也有些不自然，耳根泛起薄红。
我来讨个答案。他将桃花酥往旁边一放，声音沉沉，你为何宁肯跪祠堂，也不愿嫁我?
我拿起筷子，又放了块羊肉进火锅里: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温家逼你报恩，你不痛快。如今我主动退了，岂非皆大欢喜?
霍无疆眉头紧锁: 我没说过不痛快。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
阿慈，你究竟为何不愿?
我眉头一皱，不明白他为何执着要一个答案。
前世此时，我们感情淡薄。
他对我更是冷淡疏离，绝不是这般追根究底的态度。
除非……他是为了军饷。
温家富庶，霍家军又常年缺粮。
上一世，我作为他的妻子，打着霍夫人的名义经商，无人敢欺。
自然将大部分盈收，心甘情愿地交给霍家军。
这一世退了婚，他哪儿再找我这么个冤大头?
想通此节，我冷笑一声:
将军将来定会遇到真心所爱之人，何苦与我互相折磨?
互相折磨?他一怔。
霍将军放心。我神色了然，索性把话挑明，即便温慈不嫁于将军为妻，我温家感念将军为国征战之功，依旧会尽绵薄之力，支援军饷。
不过，这次要写借据。按市面利钱归还，本息分明，概不赊欠。
霍无疆脸色变幻几番，问道:
在你眼中，与我成亲，竟是互相折磨?
我默然不语，只低头吃肉。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冷硬如铁:
好，今日算是霍某唐突了。
霍家军欠温家的银钱，来日必如数归还。
说完，他深深看我一眼，不再多言，如来时一般，翻墙而去。
果然。
他还是为了钱粮。
我答应资军，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平息了。
桌上，那包桃花酥静静放着。
奇怪，他何时知道我爱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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