谗鱼无骨

为了碗梅子糕，陪在陆昀身边整整十三年。

可后来，陆昀有了心上人。

他不再给我做梅子糕，也毁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不过没关系。

天下好吃的这么多。

一碗梅子糕而已，不值得我伤心。

1

今天也没有梅子糕吗?

结束后。

我用鱼尾缠住陆昀的胳膊，歪着脑袋问他。

陆昀整理衣襟的动作顿住。

略带愧疚地看向我。

我忘了，抱歉。

我撇撇嘴，收回鱼尾，缩回了洞穴。

他察觉到我不高兴，温声道。

别不开心了，明天一定给你带来，好不好?

明天，明天，又是明天。

上次他也这么哄我。

可他的明天遥遥无期，我总要等上很久。

见我不说话，他叹了口气，捧起我的脸，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这段时间是我太忙了，冷落了你。

你在忙什么?

他不回答，我就继续问。

是在忙你的婚事，对吗?

他呼吸一滞，面色难看地拽住我的手腕。

声音冷硬。

谁告诉你的?

我垂眸看着他。

我是妖，没什么能瞒住我的眼睛。

这世间之事，只有我不想知道，没有我不能知道。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语气软了下来。

阿鱼，我总要成婚的。

我点点头。

我知道，我没有反对。

我只是在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带梅子糕，我想吃。

2

陆昀走后，我等了好久，才终于等到梅子糕。

他自己没来，是福生送来的。

福生将那盘堆得高高的、淋了蜜糖的梅子糕放在假山上，然后探头朝水池望了又望，见水面迟迟没动静，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我怕生，即使在这皇宫的水池里住了十三年，也只和两个凡人说过话、聊过天。

一个是陆昀，一个就是福生。

福生是陆昀从宫外找来的厨子，糕点甜品做得很好。

陆昀不来找我的时候，就会安排他来给我送好吃的。

他来的次数多了，我们也就熟了。

今天我本该出来和他聊聊天的，可我实在有点太难过了，并不想说话。

等他走了后，我从水里冒出来，端着盘子坐上假山。

一边往嘴里塞着糕点，一边甩动鱼尾。

十三年前我刚化形，正是最贪吃嘴馋的时候。

听闻皇宫里好吃的最多，就逆着水流，从水沟里钻了进来。

皇宫好吃的是多，可管制也森严，三两步就是一排巡逻的禁军。

我法力低微，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偷吃，只能在夜里趁着黑，偷摸溜上岸，去御膳房找点糕饼果腹。

就这样偷吃了三天，我遇见了同样来偷吃的陆昀。

他那时候瘦瘦小小一只，自己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可还是将仅剩的糕点递给了我。

他说: 姐姐，你吃吧，我不饿。

他胆子很大，不光不怕我是个妖精，还夸我的鱼尾好看。

大概是没什么朋友，那之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拿着梅子糕来水池旁找我，给我讲宫里的趣事解闷儿。

我很喜欢他。

为了他，也为了梅子糕，我在这皇宫待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他越长越大，笑容也越来越甜。

仗着我心软，总是黏糊糊地跟我撒娇。

一声声的姐姐叫得可甜。

他十七岁那年，迅速抽条长大，成了一个漂亮的少年郎。

为了挣军功、博恩宠，他主动请旨，征战边疆。

出征的前一天是立夏。

晚风燥热。

他喝过送行酒，身上的酒气很重。

我皱皱鼻子，想离他远点。

可他强硬地靠近我，双臂撑在我鱼尾的两侧，也不说话，只用一双醉眼，灼灼地瞧着我。

我看着这双几乎要窜出火光的眼睛。

一瞬间福至心灵。

用指尖碰了碰他颤抖的睫毛。

轻声道。

想女人了?

我这句话一出口，他再也按捺不住，抓着我的手腕，将我抵在了假山的石壁上。

脑袋微仰着。

呼吸也有些喘。

红彤彤的耳尖，像是一块滴血的玉。

我轻笑一声。

鱼尾一动，打散了池水里月亮的倒影，溅起一点清凉的水花。

他看清我眼底的纵容，在我嘴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这个吻一寸寸下移。

最后，近乎虔诚地吻在我的尾梢。

那夜的陆昀很可爱。

乖巧、黏人，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狗。

我喜欢得不得了，真心想陪他百年。

可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怕他有去无回。

于是，在晨光破晓，他从我身上下来时，我拔下自己最坚固的鳞片，化作护心镜送给了他。

希望他能建功立业，凯旋而归。

3

半年后。

陆昀带着赫赫战功和布满裂痕的护心镜战胜回朝。

铠甲还没换下，他就来找了我。

少年经过战场的洗礼，褪去了最后一点青涩。

完全地，长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

高了，壮了，肤色也黑了。

他有些委屈地瞧了我一眼。

那阿鱼喜欢原来那样的还是现在这样的?

我不回答，只笑盈盈地瞧着他。

他轻轻哼了一声。

褪下白袍银甲，露出赤裸的上身。

抓着我的手，按在那些疤上，可怜兮兮地撒娇。

阿鱼，好疼呢。

护心镜能挡下致命一击，可这些细碎的伤，还是得他自己扛。

我在指尖蓄了点灵力，将那些狰狞的疤痕一点点抚平。

这半年，你确实辛苦了。

他得了我的怜惜，更加得寸进尺，一把揽过我的腰，将我圈进怀里。

确实很辛苦。

不像阿鱼，吃好喝好，都长胖了。

这半年没我来烦你，阿鱼想必是过得很舒心吧?

我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快，懒洋洋地朝他嘴角亲了一口。

哪里会舒心

每日都想你，想到发愁。

旁人借酒消愁，可我喝不了酒，只能吃糕饼甜点。

这肚子上长的肉，全是对你的思念。

他笑出声。

就会哄我。

4

陆昀仗着军功，在自己的宫里造了个水榭。

水榭中央镂空，和下方的水池相连。

既方便我来去，也方便他和我厮混。

他血气方刚，一黏在我身上便是一整夜。

我是妖，好色纵欲，并不知道什么是廉耻。

他黏我，我也纵容。

直到有一天，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女子甜腻的脂粉香。

他没有瞒我的打算。

很直接地告诉我，他新认识了一位姑娘。

那位姑娘雍容华贵、学富五车，在他描述里熠熠生辉。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和不停翻动的嘴唇，突兀地打断他，问道。

那我呢?

什么?

她这么好，这么特别，那我呢?

他愣怔了片刻，终于意识到对我的冷落，立马凑过来哄我。

阿鱼，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谁都不能和你比。

是么?

我没再说话，只是烦躁地摆动着鱼尾，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妖天生不通情爱，不知道什么是妒忌和伤心。

可那夜，我确确实实捂着发闷的胸口，睁眼到天明。

5

那之后，陆昀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我白天窝在池塘里睡觉，晚上就坐在假山上看星星。

闲得发慌。

福生偶尔会来找我，给我带来梅子糕。

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等来年开春，他就能出宫回家了。

我嚼吧着糕点，扭头问他: 你很想出宫?

福生嘿嘿一笑，腼腆中带了几分喜悦。

我在老家有个心上人，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等我出了宫，就能去提亲了。

我看着他憧憬的样子，蓦然想到陆昀。

喜欢一个人就会想和她成亲吗?

他大力地点了点头。

当然啦

第二天，陆昀来找了我。

他像往常一样吻我，扯开我的前襟，脱下我的衣裳。

人鱼以水为裳。

罗裙脱离了我的身体，就化成了水落进池里。

我在滴滴答答的水声里，扣住他的后颈，把他从我胸口薅出来。

认真地问他。

你想娶我吗?

他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温声反问我。

上次不还说要修仙走正道吗，与我成婚了还怎么当神仙呢?

这神仙我可以不做。

他听出我语气里的执拗，眼里浓重的情欲一点点褪尽。

说出的话，理智，却冰冷。

你是鱼，是妖精，我是人，是皇子。

我没办法娶你，更不会娶你。

他说完后，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起身离开。

我看着他近乎冷漠的背影，没忍住，叫住了他。

那你能把护心镜还给我吗?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我。

你要护心镜做什么?

我用鱼尾拍了拍湖面，诚实地回答他。

我想回家了。

他表情愣怔了一瞬，随后眼里浮现出愤怒和不解。

快步走回来，扣住我的肩膀，逼我低头看他。

什么回家?

你的家不就在这里?

我摇摇头，伸手抹平他皱起的眉心。

我的家在大海。

我陪你太久了，有点想家。

他神色变得慌张，无措地抱住我。

我刚刚那样说你生气了，是不是?

阿鱼，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人妖殊途，我的一生于你而言不过是须臾一瞬，我不敢拖累你。

你别抛下我，深宫寂寞，我只有你。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些话。

模样可怜，活像个害怕被丢下的狗崽子。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

心想，他说得没错。

我的生命太长了。

陪他走一段，也没什么的。

于是，我对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又一次心软。

6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

陆昀待我确实像回到了从前。

他亲手给我做梅子糕，陪我聊天，每晚都抱着我入睡。

他以为自己装得很好。

可妖精的鼻子很灵，我能闻出他身上越来越重的、属于那个姑娘的脂粉香。

我有些好奇。

到底是怎样的姑娘呢，能让陆昀这样着迷。

元宵节这晚，我爬上岸，用长裙遮住鱼尾，偷偷去看了那位姑娘。

长街十里，灯火璀璨。

红衣少女提着一盏兔子花灯，笑得明眸皓齿，顾盼神飞。

而她的身后，就站着陆昀。

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是那么温柔。

可当他抬起眼，目光穿过人群，落到我的身上时，却变得那么冰冷。

他下意识往前跨了一步，挡在了那姑娘的身前。

对我露出戒备的眼神。

我落荒而逃。

天快亮时，他来找我。

我不肯出来，他就跳进池水里，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拽出水面。

冬天的水，透心的冰。

他冻得脸色发白，嘴唇青紫。

阿鱼——

又在装可怜。

我真怕自己又被他哄到心软，于是率先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把护心镜还我，我要回家。

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见我态度坚决，伪装的假面寸寸裂开，露出冷酷的内里。

送人的东西，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我着急地抓住他的手。

可没了护心鳞，我就回不了家了。

深海多巨兽，没了护心鳞的保护，我没办法穿过海域找到自己的族群。

陆昀看着我的眼睛，确定了我这话的真实性，如释重负地轻笑了一声。

那我更不会还你了。

阿鱼，你说会陪我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再提离开，我会生气。

我不知道当年那个乖巧的小少年怎么会变成眼前这副样子。

只能茫然又委屈地看着他。

而他伸出手，接住了我落下的泪。

那滴泪在空中闪过一道光，凝结成一颗莹润的珍珠，在他掌心滚动了一圈。

传闻鲛人泣泪成珠，竟是真的。

他将珍珠攥进掌心，屈指擦掉我眼角的泪。

声音带着我听不懂的复杂。

阿鱼，我惹你伤心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