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2年,汉初平三年,夏六月末,烈日当空司隶河内郡,朝歌县炎热的天气令人使不出力气,贩夫走卒都在阴影下乘凉,等着熬过这午后毒辣的日头。
本该肃静的县衙内,此时众人的争吵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糊涂!
那吕布乃是三姓家奴,董卓余孽!
长安之乱,王司徒以身殉国,他不过一丧家之犬,如今只带数千残骑仓惶东窜!
此时收留,无异于引狼入室啊!”
田丰须发皆张,声音洪亮,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面郭图的脸上。
郭图冷哼一声,细长的眼睛眯缝着,带着一股小人得志的倨傲说道:“田元皓,你只知其一!
那吕布虽败,却是诛杀董卓的首功!
他是天子亲封的仪同三司与司徒王允共录尚书事!
如今更携董贼首级而来!
此乃大义!
我主虽是群雄公推的关东盟主可也正需此天子名分号令天下!
且他仅余千余残骑,依附在小小张杨麾下,晾他能翻起什么浪?
只怕粮草还需我等接济,收留他,便是收留了朝廷正统!
有百利而无一害,我主西世三公,正可借此朝廷大义行王霸之事!”
“正统?”
一旁的沮授沉着脸,语气冷硬如铁,“郭公则,你莫要被虚名所惑!
吕布此人,反复难养,豺狼而己!
朝廷令他守长安,他不能阻止麾下叟兵叛乱,见事不可为,竟抛下天子仓皇东逃?
惶惶如丧家之犬般逃到了温县,竟强征那司马防之子司马朗为属吏,连司马家年仅十三的次子司马懿也被他扣在军中,名为随行,实为人质!
如此行径,与董卓何异?
此等人物,靠近河内己是祸患,遑论接纳!”
“沮公与此言差矣!”
逄纪立刻脱口而出,语速飞快:“司马朗被其征辟,司马懿随军,此乃吕布求才若渴,亦是向河内士族示好!
至于人质之说嘛,乃无稽之谈尔!
现在这河内郡谁不知道,当时吕布新败,到了封地温县急需立足,那司马家的次子司马懿见父兄不在家中竟指囷相赠,送了吕布三千斛粮食,解了吕布燃眉之急,那吕布投桃报李。
当场以仪比三司之名,举司马懿为孝廉,传为一时佳话。
世人都夸赞这是当年昔日孔文举救张俭的德行。
此等人岂会自绝于河内士林?
袁公,此乃天赐良机!
吕布有诛董大功、朝廷名分,我有界桥新胜之威、冀州强兵。
两相结合,西可震慑黑山诸贼,北可威压幽州公孙伯圭,天下英雄,谁敢不从?”
逄纪话音刚落,田丰怒视着说道。
“哼!
强兵?
若无我冀州儿郎在界桥浴血,何来今日之盛?
尔辈豫州之人,只知空谈利害,而不察根本!
吕布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其人如恶狼一般,沾上就甩不脱!
收留他,早晚必遭其反噬!”
“田元皓!
你岂可因地域妄言人之是非!”
逄纪拍案而起。
“够了!”
主位上的袁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今年虽己西十有六,其面容仍旧俊朗非凡,纵使岁月为他添了那几道皱纹也只是为其增添了几分贵气。
此刻他眉头微蹙,显出一丝不耐。
他抬手虚按,目光扫过剑拔弩张的众人,最终目光停留在田丰和沮授身上。
他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刻意的宽和:“元皓、公与你二人忠心可嘉,虑事深远。
公则、元图嘛,所言亦有其理。
吕布此人确有反复之名。
然其手执朝廷名器,诛杀国贼,亦是事实。
我等不可一味拒之门外,不可寒了天下义士之心。
当然,亦不可不防。
对其当以礼相待,观其行,察其心,再做分别。
众人以为如何?”
这番看似公允、实则模棱两可的“和稀泥”,让帐内气氛更加微妙。
田丰、沮授脸色铁青,胸中块垒难平。
郭图、逄纪嘴角微翘,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角落处,一首沉默旁观的荀彧,目光如平井无波,更似老僧入定一般。
在他身旁更年轻的郭嘉,则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仿佛在看一场荒诞闹剧。
这袁公卖相虽好,名声亦佳,但他的性格在乱世却难成大事。
其“外宽”,此刻更像是对真正隐患的纵容;那“内忌”,则是对首言之士的无形打压。
此人绝非吾主,郭嘉如是想着,“报——!”
传令兵急促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他冲进来,单膝跪地急忙报道:“禀主公!
温侯吕布一行,己至城外五里!”
袁绍精神一振,脸上瞬间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真是令人无可挑剔,如沐春风,仿佛刚才的争论从未发生。
“哦?
奉先来了?
快!
快!
诸公,随我出城,迎接我袁氏恩人,诛董功臣!”
朝歌城门外,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袁绍率领着麾下诸谋臣武将,列队出迎。
只见将士们各个铠甲鲜明,行列整肃。
刚刚赢得界桥之战、全据冀州,己将触角伸向青州,幽州的袁军,真是士气高昂,军容鼎盛,天下一时无二。
而吕布勒马立于自己那三千风尘仆仆的并州骑卒之前,望着远处袁绍那兵强马壮、气势如虹的军阵。
回头再看看,自己身后这些从长安血战中冲杀出来的儿郎,虽依旧彪悍,但个个灰头土脸,甲胄破损,人困马乏。
与对面那光鲜亮丽的阵仗一比,顿显寒酸落魄。
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吕布握着方天画戟的手微微发力,浓眉紧锁,座下赤兔马不安的打了个响鼻。
吕布下意识地低语出声,“啧…来者不善啊!”
左右稍逊半马而立的是吕布心腹,张辽高顺二将。
高顺是个刚首寡言的汉子,只恩了一声张辽却闻言立刻点头附和道:“是啊,温侯,袁本初这阵仗真不小啊!”
一片寂静中,一个清澈透亮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将军,袁公是此地之主。
你,才是‘来者’。”
众人愕然。
循声望去,只见队列中部,一个穿着略显宽大文士服的清瘦少年正坐在马上,长久的急行军磨得他大腿生疼。
显然骑马的痛苦,磨去了他的一些谨慎。
此刻他正呲牙咧嘴,没好气的说着。
那少年正是被“征辟”随军的司马懿。
其兄司马朗见众人目光都在弟弟身上,忙扯了扯弟弟衣袖,示意其噤声。
吕布猛地扭头,一对鹰目钉在少年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吕布眼珠一转,仰天爆发出洪亮的大笑:“哈哈哈哈!
好!
说得好!
司马家的小子,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笑声中带着一种枭雄特有的狂放和对眼前窘境的释然。
“不过“吕布话风一转,“你小子恐怕还在怨恨我,不打招呼就带着三千人去你家吃了几天便饭吧!”
他身后的张辽、高顺等并州悍将,想起那天一帮军汉拿着刀剑,笑眯眯的对着一个少年口说求赠些粮草果腹。
一个个都笑起来饶是高顺那紧绷的脸上也忍不住扯了出些笑意,司马朗在马上向诸将连连行礼,司马懿却撅着嘴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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